顧半城的書房單獨有一個院落，一方面這樣安全些，另一方面也不至於太吵雜。

  她不過才五六歲的時候，顧半城曾經有段時間身體不太好，請了太醫看了幾次，不但開了許多藥方，甚至還嚴禁顧半城飲酒。

  當時顧念雲還小，經常偷偷地跑到書房這裡來玩，在書房後面一處隱秘的地方偷看父親有沒有喝酒。如果喝酒了，她就立刻跑去告訴母親。

  然後，母親就一邊黑著臉派丫鬟去書房叫父親，一邊輕輕地開了自己的妝匣，給顧念雲挑些漂亮的首飾回去玩。當時的她不過是個剛剛留頭的小丫頭，倒是從母親那裡拿了許多漂亮的發釵回去。

  幾乎是一轉眼，她就已經從這個住了許多年的家裡嫁了出去。

  帶著一點懷念的感覺，顧念雲走了進去，正看見丫鬟在旁邊的茶水房裡面守著，平時負責給顧半城磨墨裁紙的小廝也在外面等著。

  見顧念雲來了，小廝立刻迎了上來。

  “小姐，王爺來了，正在裡面陪著老爺說話呢。”

  衛辰舟什麽時候來了？
  顧念雲沒說話，跟著她的瑤華聽見小廝這麽說，立刻替她問了出來。

  “王爺什麽時候到的？怎麽沒人去通知小姐？”

  “王爺剛剛才到，老爺叫的下酒菜還沒上來呢，已經派了人去夫人那裡通知小姐了。”

  顧念雲點點頭，她剛送了南安王妃回來，可能是路上走岔了。

  小廝殷勤地轉身就要拉開房門，顧念雲聽著裡面傳來的一通大笑，卻是改變了主意。

  “你先別通報。”

  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小時候偷看的位置，顧念雲站在那邊，把耳朵微微靠近牆上，剛剛隱隱能聽見一點聲音，就被瑤華伸手拉住了。

  “小時候不是也總來偷聽，沒關系……”

  顧念雲以為瑤華是怕被發現，話剛說一般，卻見瑤華把手籠子拿了下來，給她墊在牆壁上：“小姐別用耳朵貼著石頭，豈不是凍壞了？我去給小廝些賞銀，讓他悄悄兒地，鱉驚動老爺和王爺。”

  她伸手按住了兔皮做的手籠子，輕輕地把耳朵貼上去，衛辰舟和顧半城的對話立刻傳進了耳朵裡。

  “皇覺寺著火的事情……你知道麽？”

  皇覺寺著火的事情？

  一聽到這裡，顧念雲全身上下都緊張了起來，本來穿著裘皮的她覺得暖暖的，可是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卻忽然覺得連血液都冰凍著不流通了。

  父親知道……她殺了顧玉柔的事情？
  雖然一直都覺得顧玉柔全都是自作自受，她對自己做出的事情，甚至殺死她一千遍一萬遍都不足以償還。

  可是……顧玉柔畢竟也是顧半城的親生女兒。

  她可以對著任何人坦誠地說出，顧玉柔活該千刀萬剮，可是卻唯獨不敢在顧半城面前說出自己做了什麽。

  因為，她心中一直隱隱地覺得，或許這件事上，父親不會再站在自己這一方了。

  甚至這些次回到顧府，她總有種隱隱不敢面對顧半城的感覺……

  顧念雲以為這件事在父親面前隱藏得很好，可是卻沒想到，顧半城居然知道了？

  一瞬間，她有一種現在趕緊把耳朵從牆上移開，轉身就離開，從此再也不回到顧府的衝動。

  可是事實上，她卻是站在原地，連移動一下都覺得需要用盡全身的力量，只能繼續把耳朵貼在那裡，聽著兩人的對話。

  顧半城問完了那句話之後，兩人之間沉默了半晌，衛辰舟這才回答道：“……是我做的。”

  他的聲音很輕，態度很誠懇，可是說的卻不是真話。

  因為皇覺寺著火的事情，事實上是顧夫人做的，為了替顧念雲收拾殘局。顧念雲甚至只和衛辰舟提起過一次。

  他就這麽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了？

  顧念雲隱約覺得眼圈有些算帳，心跳卻更加劇烈，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等著聽接下來父親到底會說出什麽來。

  顧半城顯然也沒料到衛辰舟會這麽說，他愣了一愣，聲音有些低啞，語氣中也是說不出的寥落。

  “你不必把事情都攬在你身上，我知道皇覺寺著火是我夫人命人做出來的……”

  聽著顧半城這麽說，衛辰舟的心中頗是不以為然。

  在他看來，顧玉柔既然做出了那樣的事情，就必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來。如果那次沒有遇見軒轅錚呢？如果那次白詩詩沒有挺身而出讓匪徒們把自己當成是顧念雲呢？

  那現在的顧念雲……又該如何自處？
  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他定然都會對雲兒不離不棄，可是就算這樣，難道她自己心裡就會好受了？

  可是聽著顧半城的這語氣，竟然還有心向著顧玉柔？難道就因為她是妹妹，這些個齷齪事情顧念雲就要忍著？

  “嶽父，這件事不管是誰做的，顧玉柔她都是……”

  衛辰舟的語氣激烈了一些，在牆外偷聽的顧念雲心裡也立刻就被吊了起來。

  雖然一直不敢和父親說這件事，可是她的心裡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做錯過。

  就算是前生的事情不能對顧半城說，難道以顧玉柔今生做出來的事情，還不夠惡毒？

  顧半城揮了揮手製止了要說什麽的衛辰舟。

  “這件事，我已經從下人口中審問出來了。柔……顧玉柔她做出那樣的事情來，有這個下場我一點也不奇怪。”

  聽著顧半城這麽說，衛辰舟也微微有點吃驚。

  他本來以為顧半城說起這件事是為了興師問罪的，可是聽著這句話，他卻是向著顧念雲的？

  聽見顧半城這麽說，顧念雲本該覺得欣喜的，可是本來酸脹通紅的眼睛裡，卻更快地流了眼淚出來。

  父親……竟然知道了？

  “從一開始，她就從來沒拿雲兒當成是她的姐姐過。那麽多事情做下來，最後是這個結果也不奇怪……”

  顧半城歎了口氣。

  “我只是覺得難過，雲兒為什麽一直都不肯和我說這件事呢？甚至還聯合她母親，一直把我蒙在鼓裡。莫非是我這個父親做得太不夠格，讓她覺得……就連出了這樣的事情我也會袒護玉柔？”

  屋子裡沉默了一下。

  這情況和衛辰舟剛剛想到的完全不一樣，他張了張嘴，也只是叫了一聲嶽父。

  “就算是我知道了這樣的事情，也定然會親手把她打死……從小到大我顧家何曾虧待過她？雲兒小時候更是不知道被她哄騙了多少東西去，每次做了錯事都讓雲兒替她遮掩。”

  顧半城的聲音中帶上了一絲哽咽：“都怪我，都怪我……我當時想著她們姐妹間頑皮算不上什麽，從來都沒好好地教育過顧玉柔，不然何曾會到了這個地步……”

  “我現在才知道，前幾天她回家的時候，為什麽有點躲著我，連和我開玩笑的時候，最後也是找了你來陪我小酌。”

  “小姐……小姐……”

  雖然不知道什麽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瑤華看見靠在牆上，臉上淚濕了一大片，趕緊湊過來給她擦臉。

  “小姐，這數九寒冬的，可不能在外面哭……臉都皴了不說，回去還要頭疼的！您現在可是有著身子呢，不能這麽來……”

  她伸頭出去看了看院子門口：“送下酒菜的下人來了呢，小姐不如親自端進去？”

  顧念雲勉強點了點頭，卻還是抽噎得厲害。瑤華趕緊讓端著下酒菜的下人停下，陪著顧念雲去茶水房打了熱水好好地洗了個臉。

  她又深吸了兩口氣，這才拎了食盒進去了。

  小廝開門的時候特意先通報了一聲：“老爺，王爺，小姐來了。”

  顧念雲低著頭幾乎不敢看顧半城，因為她擔心一抬頭看著父親，忍不住就要哭出來了。

  食盒裡頭的下酒菜不多，一個油炸花生米，一個辣子雞丁，還有一個顧半城最喜歡吃的旋炙豬皮。酒也不是度數更高的梨花白，而是一點已經燙好溫熱了的黃酒。

  衛辰舟站起身來幫著顧念雲把小菜放在桌子上，又親自給顧半城倒了一杯酒，這才扶著顧念雲坐下。

  “把南安王妃送走了？”

  顧念雲正有些局促，聽了衛辰舟這句話，趕緊接著往下說。

  “楚行雲給她開了藥方子，我親自送她走了。”

  這句話說完，顧念雲有些尷尬，她轉過頭去看著顧半城，卻看見顧半城一樣也是低著頭。

  拿起筷子，她夾了一塊旋炙羊肉放進了顧半城的碟子裡：“父親……”

  話還沒說出來，顧念雲就覺得眼睛裡一陣酸澀，忍不住直接扔了筷子，捂住臉哭了起來。

  顧半城有些慌張，趕緊站了起來：“剛剛你在外面？聽見了？”

  他有些結巴，不過還是趕緊拿了帕子遞過去，輕輕地摟著顧念雲：“雲兒，剛剛父親的話沒有……就是，就是想跟你說，不管如何，父親都不會怪你的……以後不管有什麽事情，一定要和我說……”

  衛辰舟站在一旁看著父女二人，輕輕地退到了外間，顧念雲恍惚感覺到了他的腳步，隻覺得眼淚流得更凶了。

  她把頭靠在了顧半城的懷裡，就像是小時候一樣。

  “爹爹……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