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換了身碧色夏裳的江崖霜回到秦國公府,在書房外略整衣袍,進門後,畢恭畢敬的行禮問安:“祖父!”
秦國公撫著頷下長須,懶洋洋的吩咐:“起來吧,過來與我說說,你前兩天跑西河王府去都折騰得什麽事兒?連累你哥哥們沒有一個不挨罵的不說,就是我跟你姑姑,也沒少叫人嘀咕管家不嚴!”
老國公年已過花甲,但面色紅潤精神矍鑠,至今還能把幾十斤重的長戟舞得水潑不進。他著一身半舊儒衫,端坐書桌後時卻一派斯文,不似武將倒像文臣——實際上,江千川的才學,比起一般的文臣還有勝出,否則也無法親自教導孫兒了。
江崖霜從描紅起,無日不向這個祖父當面匯報自己的學業,祖孫之間從無罅隙,此刻聽了這問罪的話也不緊張,依言走到他跟前,一本正經的道:“孫兒正打算來向祖父請罪!”
“完了再進宮去給你四姑請罪——之後同你兄長們賠個不是,事情就這麽過去了?”秦國公斜眼看他,“有這麽好過關?”
江崖霜一臉的無辜:“往日裡哥哥們連累我的地方我可什麽都沒說!”
“那我跟你四姑呢?”秦國公哼道。
“祖父跟四姑素來疼我……”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秦國公打斷:“知道我們疼你,還拖我們下水?之前我怎麽說的?大頭我們給你辦了,剩下收尾的小事你去練練手!結果呢?繞了一圈你還是砸我們頭上了不是?疼你就好欺負了不是?舍不得心上人挨罵,就把祖父跟姑姑推出去讓人罵——你這不孝孫!簡直白疼你了!”
江崖霜被他劈頭蓋臉的一頓說,反而笑了起來:“當初您說的,收尾之事讓我去辦,憑我辦成什麽樣子您都不管……”
“你個憊懶小子!”秦國公罵道,“有這麽算計長輩的麽!”
話雖如此,秦國公其實也沒怎麽當回事,道,“這事就這麽算了……往後再這麽不孝,我再收拾你!”
江崖霜笑著應下,問:“祖父今兒喊我過來應該不只是為這事吧?”
“當然不是。”秦國公漫不經心道,“咱們家那些不爭氣的東西……要個個惹了事情都要喊過來罵一頓,我也不用乾旁的了!”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來,“北疆有信來,你看看吧。”
江崖霜聞言一喜:“是父親的?”接過一看卻愣道,“是叔公的?”
濟北侯是夔縣男、秦國公的幼弟,跟秦國公書信來往自然不稀奇。不過他們老一輩兄弟之間的書信,是很少會拿給晚輩看的。
江崖霜算是秦國公最親近的孫兒了,但直接看到叔公的信這也是頭一次,自不敢怠慢。把信看完後,雙手交還給秦國公,這才有些吃驚的問:“叔公要致仕?”
“三年前他舊傷發作那次,我就想喊他回京來頤養了!”秦國公撫著自己的大腿唏噓道,“當年他這裡被胡奴砍了一刀,差點整條腿都……雖然說被親兵搶回中軍救了下來,卻落了病根!逢著陰雨天就痛不欲生!偏偏北面一年到頭都難得見幾次日頭!只是他擔心你父親鎮不住鎮北軍裡那些刺頭……非要再撐幾年!”
說到這裡老人歎了口氣,“如今你父親已經站穩了腳,他也有點撐不下去……可算願意來京裡了!”江家的桑梓夔縣長年陰雨綿綿,也不是適合濟北侯安度晚年的地方。所以這位侯爺致仕之後,最適合住的地方還是常晴的京中。
江崖霜沉吟道:“叔公一生戎馬,如今因傷致仕,朝廷不可能沒有表示。但,叔公已有侯爵在身,咱們江家一門三爵,已是許多人的心腹大患,是以谷太后是絕對不會答應再給叔公晉爵的!薛相出於平衡也不會答應——然而單單錢帛上的賞賜,卻又不足以表叔公之功勞……這?”
秦國公點頭:“這是個問題。賞賜重了,太后與薛暢都不會答應!咱們家雖然號稱‘江半朝’,卻也拗不過這兩方聯手!賞賜輕了,即使你叔公不在乎,咱們家的臉面卻不能不管。”
這不僅僅是意氣之爭,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江家的強勢程度——連秦國公的親弟弟、皇后的親叔叔致仕都沒幾分光彩,皇后黨的前景何在?
為了這份向心力,江家也要逼著朝廷給足濟北侯體面!
“而且四姑剛剛把十五姐姐許給了齊王殿下。”江崖霜皺眉道,“叔公在這個時候致仕回京,太后那邊必然要懷疑此舉是咱們家故意而為,目的是挾鎮北軍之勢,回來襄助齊王奪儲!”
秦國公道:“自然。不過這樣也沒什麽不好,齊王比之燕王、周王確實不夠出色,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生母卑微、有長子名份這兩點了。要把他推上東宮之位,不好好籌劃如何可能?”
顯然秦國公打算將計就計,趁濟北侯這次致仕,給女兒支持的儲君人選搭把手了。
“齊王與十五姐姐的大婚就在避暑之後。”江崖霜算了下日子,“叔公也打算屆時返回,我聽四姑說,太后打算把常平公主下降況青梧——這樣就是鎮北軍跟鎮西軍各站一方,這儲君人選,到底還是要看朝中較力!”
“薛暢那老狐狸,只怕又是袖手旁觀!”秦國公微微搖頭,道,“他不插手,咱們家同太后鬥來鬥去,若無意外,結局卻難說。”
江崖霜思忖了會,道:“今時不同往日,從前他不站隊,不僅僅因為他是先帝信臣,又手腕高明、根基深厚。更因為他還有陛下這個幌子,可以拒絕四姑與太后的籠絡!但如今……孫兒跟祖父說句誅心之語:儲君若立,不管是哪邊勝出,恐怕陛下……就算薛相不在乎史書中對他自稱‘忠君’卻坐視陛下陷入危局的評價,他也要考慮一下沒有陛下這個幌子之後,如何繼續持中!”
如果這場儲君之爭中江家勝出,皇帝的性命那肯定是保不住了。畢竟谷太后能夠攝政是因為她兒子是皇帝——早就煩著谷太后的江家,肯定會選擇讓齊王盡快登基,挾擁立之功,打著新君的名義去幹掉谷家!
就算是谷太后這邊的人選拿下了太子之位,皇帝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即使谷太后不至於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卻不會介意讓兒子退位做太上皇甚至廢了他!夫妻一體,如此江皇后自然沒有好下場!
總而言之,谷太后跟江皇后,婆媳兩個的權勢,都是建立在皇帝是她們兒子或丈夫的基礎上的。一旦現在這位皇帝不是了,而新君又非她們所立,那她們也沒了繼續把持朝政的機會!
在這種情況下,靠著“忠君”這面大旗死活不受二後招安的中立黨,還不摻合奪儲的話,那就只能等著勝者的收拾了!
秦國公不置可否道:“照你這麽說,薛暢更可能選擇太后那邊?至少太后不會傷了陛下性命。”
江崖霜搖頭道:“未必!畢竟四姑選擇的齊王,乃是長子!當初薛相扯陛下這面大旗婉拒四姑與太后招攬時,可是抬出了古製的!古製不就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其實那會薛暢也是被二後輪流派去的說客逼急了,把心一橫,宣稱自己是古製的擁護者,自古以來做臣子的那都是忠於皇帝、而不是太后或皇后的——沒錯我薛暢就是個皇帝黨!所以你們不要來拉攏我了,我這輩子生是皇帝的人死是皇帝的鬼!
……這要換個皇帝估計他就被太后黨或皇后黨滅了。但本朝這位陛下懦弱指數太高,壓根就扶不起來!所以無論谷太后還是江皇后,對於皇帝黨都是一笑了之,把這些人全部劃進中立黨——反正皇帝不爭氣,皇帝黨再爭氣也白搭!
回到正題,薛暢那番話雖然是逼急之下說出來的,但知道的人都不少。這樣問題就來了,他要在儲君之爭中站在太后那邊,等於否認了他之前信誓旦旦的“崇尚古製”!
雖然說政客信口雌黃很正常,但薛暢當年號稱“崇尚古製”是給自己定義為皇帝黨做注腳的,如果否認了這份崇尚……也等於間接否認了他對皇帝的忠心!
到薛暢這位置上,名利都有了,膝下也有不錯的後輩,這會考慮的也就不再是權勢地位,而是後路——以及史書評價了。
“以薛暢的為人,要過這一關確實不容易。”秦國公思忖了片刻,頷首道,“但他也不是迂腐之人,所以不到時候都不好說。”沉吟了下,道,“這事如今還急不來,先不說了。你今日功課帶了沒有?與我看看。”
江崖霜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大卷宣紙呈上。
秦國公接過,攤在書桌上,仔細看完,露出一絲滿意,又喊他到身旁,指點了幾處可以修改的地方,末了卻一歎:“你們這一輩中,要論天賦,其實丹兒不見得比你差。當初我教他描紅,學的甚至比你那會還快得多!”
江崖霜無奈的笑了笑:“八哥就是……性.子急些,不大坐得住。”
“他就是被慣壞的!”果然秦國公的臉色迅速冷了下來,“說起來都怪你們母親!這天下跟丈夫長年分離的又不是她一個,怎麽旁人都忍得住,就她不肯受這個委屈,鬧死鬧活要去北疆跟你們父親團聚!去也就去了,偏偏又寵溺丹兒,舍不得他過去那苦寒之地——我當時就說了,把他交給你們祖母!一來做祖母的撫養孫兒理所當然,二來你們現在這祖母雖然不是親的,卻是已故陶公的嫡親孫女!
“陶家縱然也出不肖子孫,可人家‘一門七進士,父子三宰相’的榮耀,別說本朝、前朝,自古以來有幾家能比得上?!他們家的家教,再差也比這滿朝文武好!”
“偏她這糊塗東西!聽了你們大伯母的挑唆,以為你們祖母是多麽嚴厲的人,硬把丹兒托付給大房!結果好了,大房確實一點也不嚴厲,生生把好好個讀書種子,寵成了只會拈花惹草的廢物!”
江崖霜靜靜聽著祖父的牢騷,半晌才輕聲道:“其實大伯父實在是多慮了,祖父您疼他遠勝三伯跟父親、七叔、八叔他們。”
秦國公聞言怔住,苦笑了一會,才有氣無力的一擺手:“我乏了,你去吧,記得不要懈怠。”
祖孫兩個心裡都清楚,秦國公口口聲聲罵著莊夫人,其實真正想罵的是大侄子江天驁——可是念著江天驁之父夔縣男江千山的恩情,秦國公對這個侄子實在罵不出口,只能遷怒於被江天驁夫婦蠱惑的媳婦了……
江崖霜走到門口,秦國公又喊住了他:“正式去秋家提親的事,你跟你祖母說,讓她給你辦吧……這事定下來,你也可以專心專意溫書,不要再分心了!”
“是!”江崖霜忙保證,“孫兒一定好生備考,決計不讓祖父失望!”
“去吧!”秦國公看著他俊美之中仍含稚氣的面龐,有些落寞的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