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頂著炎炎烈日,大瑞幼帝楚韶於太廟禪位與秦國公江千川。
是日改朝換代,權臣江氏取代皇族楚氏,成為天下的主人——大瑞最後一位皇帝楚韶,改封呂王,辛太后改稱瑞太后。
新朝的國號,經過短暫的商議後,決定取秦國公之封“秦”。
同一日,改元“昭德”。
新生的大秦從誕生的第一起就陷入忙碌,朝野上下個個風風火火,由於德宗之後的谷氏篡權,已經沉寂多年的福寧宮,終於恢復了它昔日的威嚴與輝煌。成鮮明對比的是,瑞太后與呂王暫住的甘醴宮中冷清如死。
秋曳瀾隨宮人穿過朱漆雕欄的回廊,廊外不時看到來不及刈除的雜草頑強的從每一處縫隙中探出頭,好奇而雜亂的打量著這個世界;寥落的夏花在熏風中落寞的搖曳,無端帶給人荒蕪的感覺。
高大華美的宮室裡,她與宮人的腳步聲遠遠近近的回蕩,偶爾可見蛇鼠受驚之後一躥而過的蹤跡。
“陛……呂王怎麽樣了?”這樣沉悶的氣氛讓秋曳瀾感到無比壓抑,她試著與宮人說話來打破,“太后還好麽?”
“呂王殿下方才吃了藥,現在應該好些了。”宮人似乎有些驚訝,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太后娘娘一直陪著殿下……娘娘這幾日有些懼夏,不喜膳食。”
“……”秋曳瀾聞言,忽然又沒了說話的興致,隻用力抓緊了手裡的帕子。
終於到了正殿,宮人松口氣:“少夫人,娘娘就在裡頭等您!”
大秦雖然已經建立,江千川夫婦都搬到皇城裡住了,但新生的皇朝千頭萬緒的事情一時間數不勝數,冊封尚未開始,所以宮人依舊照著江家少夫人的稱呼。
秋曳瀾也不在乎這個,聞言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殿。
殿中寬敞而昏暗。
秋曳瀾分開一重又一重帷幕,一直到最裡面才看到錦榻上的楚韶,以及守在榻邊的辛馥冰。
“是來催我們動身離宮?”四壁點了八盞香瓜式碧紗宮燈,將重幕後的殿室照得通明,但榻上垂下來的八寶煙羅帳煙霧般擋住了大部分光線,免得打擾昏睡中的楚韶。
大半個臉掩在紗帳陰影中的辛馥冰,緊緊握著兒子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帳內,頭也不回的問,“你看韶兒現在這個樣子能移動?”
盡管甘醴宮暫時不會有人用到,但他們母子仍舊只是暫住——按照禪讓之前就有人過來透露的意思,呂地才是他們母子日後會長住的地方。
若非楚韶的身體,這會他們已經在前往呂地的路上了。
“我來看看你們。”秋曳瀾歎了口氣。
辛馥冰聽出是她的聲音,方松弛了些,但還是問:“有說幾時叫我們走麽?”
“來之前問過母親,母親說韶兒既然病重,那肯定不會讓他帶病動身的。”秋曳瀾走到榻邊不遠處的桌旁,將自己一路提進來的食盒揭開,取出一盅燕窩粥,幾道爽口小菜,“知道你如今肯定吃不下,我在家裡自己熬了點粥,你多少嘗一點,好歹長長力氣,陪韶兒時,也精神點?”
辛馥冰沉默了一會,忽然“撲哧”一笑,道:“你還真是膽子大!你知道不知道,早上來給韶兒診治的太醫,連方子都不想開了?雖然說你這燕窩粥是替我熬的,但韶兒也在跟前,外面的人沒有親眼看見,誰知道他吃沒吃?到時候他若出了事,你說不清楚,可是給江家惹下大.麻煩了!”
“事情都做了,被議論也是理所當然。”秋曳瀾淡淡道,“趁熱吃吧……你看你嘴唇都乾得跟什麽似的?”順手拎了下桌上的茶壺,沉甸甸的怕是一盅茶都沒倒出來過。
“我不想放開韶兒,你給我拿過來吧!”辛馥冰轉頭看了眼桌上熱氣騰騰的粥菜,迅速消瘦的面龐仍舊不失秀麗,側頭時半掩於陰影中的面容晦明不清,目光卻格外銳利,針一樣扎人,嘴角還帶著之前的淡淡笑意,眼淚毫無征兆的落了下來,“你說這是命嗎?”
秋曳瀾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往粥裡夾了點菜,索性端到榻邊喂她,邊喂邊道:“如今最緊要的是韶兒的身體,其他的,且都別想了!”
想也沒用。
辛馥冰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忍不住要哭:“韶兒若能好起來,我們母子就算是廢為庶人也甘心!”從前她不甘心兒子做傀儡,現在才知道,原來做傀儡,也是一種奢望——不但做傀儡,哪怕做庶人,做一個健康長壽的庶人,亦是奢望。
“吃吧!”秋曳瀾的手頓了頓,又舀了一杓粥遞上,“不到最後誰能知道結果?十年前的大雪天,在帝子山,我也以為自己已經沒了活路。”辛馥冰現在的情況讓她很擔心,婆婆跟丈夫身死,大瑞被篡奪,打擊已經很大了,倘若楚韶沒有了,天知道她還肯不肯活下去?
雖然心裡不抱指望,可她希望辛馥冰還有指望。
否則楚韶沒了,辛馥冰的身體也垮了……
“原本興許還有一線生機,但為了禪位,那起子太醫給韶兒扎了針——你知道麽?儀式一結束,韶兒自己下丹墀,走到一半是滾下來的!”辛馥冰咽下粥,偏頭讓秋曳瀾晚點再喂,低聲道,“被送到我這裡,就沒睜過眼……他才這麽小,哪裡禁得住折騰?太醫不敢回答我,宮人不敢告訴我,可我自己心裡清楚,韶兒撐不了多久了……我的兒子活不長了!”
秋曳瀾看向榻上的楚韶,小小的孩子蜷曲著,被燒得紅撲撲的小臉上,兩道很像先帝的眉毛緊緊皺起,似在訴說病痛的苦楚。她眼神恍惚了一下,忽聽辛馥冰道:“你不要覺得回答不了我,這是楚維桑自己作孽,怨不得旁人。”
“……什麽?”秋曳瀾一怔。
“除夕那晚,放任韶兒被扔下湖的,是他親生父皇楚維桑!”辛馥冰淡淡道,“這次他發病是我沒看好,不是江家下的手。所以你不必覺得作為江家媳婦,對不起我!”
“實際上應該是我對不起你——你那對雙生子,好像至今三天兩頭的病?”
“三更半夜的根本就看不清湖裡是什麽。”秋曳瀾放下碗,失神了好一會才苦澀的問,“我是因為在禦花園裡一直找不到安兒跟琅兒,又被那宮人所騙,再加上湖邊丟的那隻香囊,這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跳了下去……正月末醒來的時候,蘇合她們跟我說了是韶兒,我才知道不是安兒或琅兒墜的湖。”
她看了眼楚韶又收回目光,“所以當時只要在湖裡隨便丟團衣服,也足夠騙我了。就算怕我看出來不是人,宮裡也不是尋不著小宮女小內侍……即使能夠入宮伺候,最小也比安兒大,但那種情況下,誰能看那麽仔細?”
“他為什麽要用韶兒?!”
“我是母后親自給他挑的元配,韶兒也深得母后喜愛。若無改朝換代,往後立儲,貴妃之子豈能與韶兒相爭?”辛馥冰木然道,“不爭的話,他哪裡來的機會從中做手腳?他不想做傀儡——其實很早以前我都該知道了,但哪怕明白他對我好,不過是懼怕母后,也是為了做給江家看的,可我還是當作沒發現……不僅僅是同情他,我也是擔心我自己,他是我丈夫,他要出了事,我怎麽辦?!我想反正他也做不了什麽,就這麽裝糊塗吧……拖著拖著他沒了那份雄心,也就好好過日子了……就像沒了的父皇一樣……”
年輕的太后露出一個淒涼的笑,“或許我根本就不適合做皇媳?我的心太小了,只求夫妻恩愛,子女繞膝……卻偏偏無數貧門婦人都能享有的,我怎麽都得不到?”
“……你是怎麽知道的?”秋曳瀾沉默了會,問。江徽芝母子的慘死真相她略有所知,所以以為除夕夜的那個局,主要還是貴妃設計,林女官補刀,皇帝打下手——卻不想皇帝打的這個下手這般狠決!
“韶兒告訴我,他之所以搶走安兒手裡香囊,是楚維桑私下教唆他的。”辛馥冰望著榻上的兒子,淡淡道,“正月裡你一直醒不來,外面沸沸揚揚的謠言,都說你不行了……我想想琅兒跟瓔兒都還那麽小,倘若你沒了,十九表哥繼娶,這兩個孩子要怎麽辦?可是最好的太醫都請了,我沒有其他辦法,就想把除夕的事情查清楚,好歹能給你報仇?只是查來查去一團糟,有一天忽然想起來那隻香囊,哄了韶兒很久很久,他才承認。”
“楚維桑既然要利用那隻香囊,他不點頭的話,又怎會讓韶兒被丟下湖?”
“他一向寵愛韶兒,韶兒當然也很親近他。只是小孩子麽都是好哄的,韶兒被他父親利用和欺騙也不奇怪。我這個做娘的竟然就傻到一點都沒防備——楚維桑他不想做傀儡到,連嫡長子也可以輕易舍棄,只是為了那麽一線的機會!!!”
“可就算知道楚維桑……我還是下不了決心去告訴母后!”
“我對不起母后,也對不起永福!倘若我早點去說的話,興許她們就不會……”
辛馥冰把臉轉進帳子的陰影裡,只聽得到她急促的喘息,“所以我知道你來看我是好心,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每次看到你,我都覺得很難受很難受……你回去吧,粥我一會自己吃!好不好?”
秋曳瀾正遞過去的銀匙僵在半空,她默不作聲的起身把碗匙都放到桌上,似乎要離開,卻忽然一個箭步衝到榻邊,一摸楚韶的脈搏——意料之中冷得像冰,再看楚韶的臉,依舊紅撲撲的,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沒了呼吸!
“什麽時候?!”她張了張嘴,努力半晌才發出聲音,喑啞得難以形容,“什麽時候?!什麽時候你說啊——你一直拉著他!”
“至少也要三五年後。”辛馥冰仍舊握著兒子的手,頭也不抬,淡淡道,“不然大瑞末帝才禪位就死了,誰能不疑心江家下暗手?就算知道韶兒他禪讓前就身子不好,誰能不懷疑是禪讓禮的折騰,才讓他沒撐過去?”
“所以過幾日,我這個瑞太后,會陪著身子已經好轉的呂王前往呂地居住——三五年後朝野上下都忘記我們了,呂王再故世,也就無足輕重了!”
“之前勸說你公公接受禪讓時,不是也說過,韶兒病重就是因為福薄,不禪讓就好不起來嗎?禪讓之後就好了,這才能證明禪讓是對的不是嗎?”
辛馥冰閉上眼,虛弱的道,“你走吧,我馬上要遣人去告訴大秦皇帝:韶兒已然康復,我們母子不想再在宮中打擾,三日之內,就要動身離開!”
“不要來送行——你該知道,我方才把事情都告訴你了,就是以後不想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