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時殿的大火足足燒了三日,才堪堪熄滅。不但泰時殿,連整座甘泉宮,都有近三分之二的范圍化為灰燼!
江太后與永福長公主皆歿於火場——清理出來的場地上,依稀可見大瑞最尊貴的女子在生命中最後一段時間裡,是何等堅持的想要保護女兒:那爬行的姿態即使已被燒成焦碳,所透露出來的執著與堅定,仍舊讓觀著莫不動容!
終於被放出院子的江崖霜,匆匆趕到後只看了一眼,便急急退到樹後,年輕且素來健康的男子舉袖掩面,未等江杉詢問,便連吐數口鮮血!
激憤之下的心頭血將月白的袖子染得觸目驚心,心腹小廝嚇得面無人色:“公子節哀!公子節哀!”
他倉皇的叫聲驚動了一起前來的江崖丹,趕忙上前扶住弟弟,令左右速請太醫——
而太后與長公主絕非這場大火中僅有的受害者。
同一日的晌午後,貴妃母子被發現遭戮於鵲枝宮!
傳聞鵲枝宮中血流成河,伺候貴妃母子的侍者莫不遇害,其狀慘不忍睹!
——承位不到六年、素以孝順聞名的皇帝一夜之間心智大變,弑兄殺妹,手刃貴妃與親子之後,當著眾人的面,於福寧宮中最高的危月樓縱身一躍,身死於諸臣工面前的噩耗,驚駭了整個天下!
攝政的江家在號啕哀哭無辜的太后、長公主、貴妃、二皇子之余,迅速作出了反應——首先為皇帝收殮入棺。
其次國不可一日無君,堪堪病愈的大皇子楚韶於靈前登基為新君,尚且沒來得及弄清楚前因後果的辛皇后,轉眼之間晉為太后!
第三則是追查皇帝——這會該稱先帝——楚維桑心智大變的原因!
“哈!原因?”江天騏將心腹遞上的稟告看也不看一把打翻,猶不解恨,抬腿踹倒了旁邊的書架——平素心愛的書籍、古董、珍玩乒乒乓乓摔了個七零八落,他卻看都沒看一眼,狠狠一拳砸在紫檀木雲雷紋卷頭案上,放聲大笑,“真正的先帝早已在泰時殿裡燒得一塌糊塗,你找的那個替身也盡職得摔成了肉醬,什麽原因這天下誰還能比你更清楚,如今也有臉讓你的心腹當朝奏請徹查?!徹查你的真面目麽——江、天、馳!!!”
沒人能夠描繪江天騏此刻的心情!
作為秦國公的嫡長子,自幼生長在堂兄江天驁的陰影之下,即使成年也無法避免受到長輩之間情份的牽累,已經是一種悲哀。
中年之後又漸漸被胞弟江天馳對比成有眼不識金鑲玉的蠢材——即使沒幾個人敢提起,但江天騏永遠都記得:繼母陶老夫人幾次三番建議他投身軍中的建議,被他視作為了討好江天驁故意支走自己而含怒拒絕;而江天馳,他那個從小不聲不響、從沒抱怨過一句父親偏心的弟弟,卻毅然撇下嬌妻幼子,收拾行囊趕赴北疆,悄然之間成為江家新一代的掌權者!
縱然如此,由於四房一貫以來給人以“兵權在握,政事薄弱”的印象,江天騏雖然心下不快,還是認為自己與這個弟弟尚有一鬥之力!
可誰能想到,他還在琢磨著如何壓服眾多兄弟時,那個離家數十年,僅僅在濟北侯過世才回來過一次的鎮北大將軍,早已在不動聲色之間,把目光投向了福寧宮?!
如此大事,江天馳動手時甚至根本不曾告知國公府——毫無疑問,江天馳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整個江家:即使沒有國公府的襄助,他一個人足以篡位!
既然篡位時沒用江家幫忙,那麽篡位之後,江家也別指望與他講條件!
人還遠在千山外,君臨天下的氣勢卻似已至面前!
“……按四老爺的意思,先帝是因為被西蠻潛入的秘諜所害……中了巫蠱之術!”發泄良久後,江天騏怔怔望著俯伏於地、瑟瑟發抖的心腹,卻疲憊的歎了口氣,淡淡道,“所以才會性情大變,皆因心智迷失的緣故……至於為什麽今上與辛太后幸免,連帶當時在貝闕殿的鄂國公夫人與鄂國公世子婦都平安無事,是因為……因為……”
想了一想沒找出合適的理由,江天騏一擺手,漠然道,“自己想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去!”
“……是!”心腹汗流浹背,擦著冷汗告退。
三房難受,大房也好不到哪裡去,甚至更加摧心摧肺——
披頭散發的小竇氏緊緊抓著江崖雲的手臂,歇斯底裡的尖叫:“你怎麽下得了手?!你怎麽下得了手——二皇子也就罷了,江天馳既起了篡位的心思,如今留著以後也難逃一死!但徽芝她——”
“徽芝不死,咱們這一房就永遠有把柄落在四房手裡!”江崖雲冷冷看著她,沉聲道,“你莫忘記,十九媳婦墜湖之事,雖然林女官與陛下都有份,但主謀卻是徽芝與咱們!”
“十九媳婦?!”小竇氏冷笑出聲,顫聲道,“十九目前的處境還是你告訴我的——他們夫婦人見人愛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不是嗎?!又不是小八媳婦……”
“你懂個什麽?!”江崖雲嘿然道,“十九再被冷落也是四叔之子!是他的兒子他就有理由代為出頭!你想想咱們以前與四房的恩怨!不殺徽芝母子以表臣服,你覺得回頭四叔回來了,能放過咱們?!”
小竇氏切齒道:“再怎麽要殺徽芝也不該是你下手!你是她親生父親——那是咱們的嫡長女啊你竟也能狠下這個心!你這個畜生……枉費我信了你的話,還跟徽芝說只要她照做什麽事都不會有,我可憐的女兒——她去了的時候會是什麽心情!??”
“徽芝是咱們的嫡長女,那景旭呢?!”江崖雲冰冷的面色驟然扭曲起來,按捺不住的咆哮,“你當我願意這麽做?!我騙你不過是想讓你們母女見最後一面……你可知道讓你假扮宮女入宮已經擔了多大的風險?!!”
他嗬嗬幾聲後,毫無征兆的淚落如雨:“先是二弟後是母親!咱們房裡已有兩個人死在四房手裡,你當我不想報仇不想還二弟與母親個公道?!可我非但不能那麽做,還要親自下令殺了自己的女兒與親外孫……你道我心裡好受?!可是不這麽做有什麽辦法?!”
“太后這些年來對十九有多好你不是不清楚!”
“真真正正的視同親子——能抬舉他的地方從不落下,什麽好東西不必他說就送到跟前——若太后自己有兒子大概也就是那麽疼了!不但十九,就小八作的那些孽,單是與宮妃通.奸這一條,放在其他人身上十條命都去了!他勾搭的宮妃又豈隻一人?!要不是太后想方設法的維護,他能活到今天?!太后是常罵小八不爭氣,可維護他時也從來不遺余力!”
“可你看四叔是怎麽對待太后的?!活活燒死啊……那場面你很應該去泰時殿看看!十九年紀輕輕的看了一眼就心痛到吐血不止,他是被抬回去的你知道麽!?”
“連太后唯一的骨血永福都沒能活!”
“尚永福的是誰?!荊伯世子歐碧城——說起來乃是四叔看著長大、視同子侄的晚輩!他與永福多麽恩愛?還沒賜婚時就常在一塊玩鬧,婚後更是出了名的如膠似漆,以至於永福雖然是太后唯一的親生血脈,除了年節都不踏宮門!他們成親才幾天?尚未滿一年,說起來還是新婦,就這麽死在泰時殿後殿!!!”
“這還是對四叔的嫡子掏心掏肺的人——四叔尚且如此無情,咱們這一房想活,能不犧牲徽芝?!”
江崖雲說著說著,忽然覺得一陣暈眩,他伸出手,想抓住什麽,然而幾番掙扎都是徒勞,在小竇氏的尖叫聲中,他猛然失去了所有知覺!
……夜已經深了。
白晝的喧嚷如退潮般不見蹤影。
寂靜的院子裡,燈火默然,初春的季節,卻似寒冬未過一樣清冷蕭瑟。
內室,秋曳瀾青絲未綰,靠在隱囊上,靜靜凝視著榻裡並排睡著的侄子與兒子。孩子們天真稚嫩的面容上還殘留著擔憂,是白天看到江崖霜被抬回來後嚇著了。
想到那一幕——月白色的袍衫上滿是汙血,緊.合的雙目,慘白的臉色……秋曳瀾心口猛然一陣劇痛!
同時傳來劇痛的還有腹中!
“冷靜點!冷靜點!”她立刻拉起被角,死死咬住,額上飛快的沁出汗珠,雙眉緊蹙,苦苦忍耐著,“為了孩子……為了孩子……”
良久之後,中衣已經被汗水打濕,秋曳瀾終於感覺到腹中的絞痛退去。
她無力的松開被子,虛弱的靠在隱囊上,怔怔望向帳頂。
“蘇合!”恢復了些體力後,用帕子一點一點擦去鬢角的冷汗,秋曳瀾才低聲喚道,“去打水來,給我擦拭一下!”
半晌後,蘇合與春染一起端著水盆進來,扶秋曳瀾下了榻,到屏風後擦拭。
摸著她身上濕漉漉的中衣,蘇合與春染一臉的憂慮,想說什麽,卻聽秋曳瀾先問:“十九怎麽樣了?”
“大夫說是急怒攻心……”
“不要說這些,隻說他人怎麽樣了?醒過麽?”
“沒有。”蘇合抿了抿嘴,才低聲道,“大夫說這兩天怕都醒不了……”
秋曳瀾沉默良久,才問:“現在是誰守在那裡?江杉一個人?還是?”
“是八公子。”春染小聲道,“八公子送十九公子回來後就沒走,方才八少夫人打發人來問,八公子說今兒個晚上住這邊了。”
頓了頓又道,“方才八公子跟前的丫鬟過來跟咱們說,轉告您不要擔心,八公子會好生照拂十九公子的。讓您安心調養身體,照顧好兩位孫公子與孫小姐!”
秋曳瀾沒有說話,待擦拭好身體,換了一身中衣後,她才淡淡問:“祖母呢?祖母那裡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