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抵達沙州城很順利,倒也不是秋靜瀾的麾下完美的瞞過了濟北侯的耳目,而是濟北侯現在的首要之務是把蔡王定成謀害兩個侄孫的真凶,雖然知道了秋風前來的消息後非常惱怒,但權衡之下決定繼續裝糊塗——他是真沒這個空!
再說他見了秋風能怎麽樣?抽他一頓覺得太輕,沒準倒還要惹江綺箏心疼;殺了他讓自己侄孫女做寡婦、讓自己那還沒滿周的曾甥孫做沒爹的孩子吧,這種事情濟北侯又做不來,還不如眼不見為淨呢!
不過不見秋風歸不見秋風,濟北侯心裡到底不爽快,所以也不提把江綺箏一行送到沙州城中休整的話:“那姓秋的不是趕過來找箏兒的嗎?老子就不讓他見到人!”
他的目的是為了折磨秋風,所以這消息就沒告訴江綺箏等人——江綺箏不知道,心緒上也沒什麽變化。
而秋風此番來沙州兩個目的:第一個是迎回妻子,如今既知妻子平安無事,他們夫妻的感情又比較複雜,濟北侯不給他見江綺箏,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氣呢還是感到失望?
第二個目的當然是追查他師父嶺南老人之事。
他認為這一點肯定著落在秋靜瀾身上,所以進了秋靜瀾住的宅子,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正主問個究竟——卻在後堂被一個青衫文士攔住了去路:“一別數載,秋賢弟卻憔悴了很多?”
“任兄!”秋風神色複雜的看著任子雍,“我知道你乃秋靜瀾麾下,若是其他事,今日少不得要給你個面子!但……”
任子雍同樣面色複雜的看著他:“不愧是鐵馬秋俠,氣度過人!當初你我一見如故,結成忘年交,彼此情同兄弟!爾後我為公子復仇之故,詐死在前、自廢武功於後,以隱士身份前來沙州投入況氏父子麾下……這中間不曾向你透露隻字片語,反倒留下錦囊叮囑公子利用你我情誼,騙你百般為公子出力……”
說到這裡他自嘲的笑了笑,臉上卻沒什麽羞愧的表情,而是說不出來的悵然,“今日重逢,你居然無半句怨懟?卻不知道是想與我恩斷義絕所以無話可說呢,還是另有想法?”
秋風搖了搖頭:“任兄乃秋靜瀾部屬,為主謀劃是本份。之所以不向我透露,無非是不願意將我卷入!我雖然遺憾任兄此舉見外,又豈不知你是出於好意?”沉吟了下,“至於秋靜瀾對我的利用,當初看來是無情無義,知道任兄尚在人世後細思,卻恍然他雖然將我扣在身側常有驅策,但又何嘗沒有怕我再入江湖為人陷害?”
他當初是在出山未久時跟任子雍相識的,起因就是他經驗不足栽了個大跟頭!要不是任子雍路過,愛惜他武藝和性情,出謀劃策給他洗刷冤屈,估計他身家性命都要折在那裡了。
就連他鐵馬秋俠這個名號能夠闖蕩出來,也是因為任子雍給他擺平了不少陰謀算計——他的大俠之路,可以說大半都是任子雍給他鋪出來的。
若非任子雍堅持跟他平輩論交,在秋風心目中任子雍的地位僅在把他養育大的嶺南老人之下!怎麽也是個半師的存在。否則他當初也不會為了追查任子雍之“死”,放下一切追著秋靜瀾入京了。
“你既然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任子雍聽了他的話,歎了口氣,道,“人有時候,還是糊塗點的好!尤其你現在有妻又有子,而且據說純福公主雖然出身高貴,對你卻很遷就,這樣的日子不好嗎?何必再生風波?嶺南老人已去,很多事情也已雲煙過眼,我實在不覺得有揭發出來的必要!”
頓了頓,他繼續道,“當初讓公子透露給你走出嶺南老人墓地的方法,本是以防萬一!卻沒想到他死前還真留了這麽個麻煩給我!簡直就是不知所謂!”
“與家師有舊的是任兄你?!”秋風微微驚訝,“那為什麽任兄一直堅持與我平輩相交?”
“你若願意就此住口,我這就引你去見公子,商議如何平息江家對你的遷怒!”任子雍負起手,望著他,鄭重道,“你應該知道江崖月與江崖情死了,江家雖然上上下下都草菅人命得很,對自家子弟的性命卻極為看重!這兩個人的死,不是你出手,但追根究底起來同你也不是沒有關系!所以你到了沙州,江十九的人都不敢讓濟北侯知道!惟恐濟北侯一怒之下殺了你,他們沒法對純福公主交代!”
秋風平靜的問:“若我堅持要問個究竟呢?”
“嶺南老人已經開了頭,我若不告訴你,天知道你會怎麽個追查法?”任子雍淡淡的道,“與其讓你惹出亂七八糟的事情來,倒不如我直接講給你聽——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與你平輩相交嗎?因為你我,本就是平輩!”
見秋風一怔,任子雍也不給他發問的機會,繼續道,“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跟我的小姨母、你的母親一起逃亡出京!我比她命好一點,生死關頭被廉太妃救下!當時廉太妃知道我身份可疑,收留之後恐怕會為西河王府帶去滔天之禍!但念我年少,還是不忍交官!正好‘天涯’當時的左護法在附近,她就把我交給左護法帶走安置……我就這樣進入了‘天涯’。”
“而小姨母雖然也僥幸逃出追兵之手,卻因無人照顧,流落煙花之地!大約在十幾年前,你出生未久那會,我借助‘天涯’之力終於找到了她,她當時已經得了重病,活不久了,見到我後,把你托付給我,便就去了。”
“我安葬了她之後,本欲尋個富裕人家將你寄養,讓你富貴平安的過日子。但尋找中間恰見一富戶為賊人所殺……我自然就不放心了,正左右為難時,恰好碰見你師父嶺南老人,他覺得你的資質適合習武,我就把你交給了他。”
任子雍輕描淡寫的說到此處,淡淡道,“所以,你知道為什麽當初公子其實不希望你尚主,卻還是放任你尚主了嗎?因為,江家勢大,你的身世若不慎泄露,依仗江家女婿的身份,或許會成為你的保障!否則純福公主當時何等天真好騙,以公子的手段,略施小計就能讓你免了此事!”
“……我的母親,與德宗時廢太子有關?”三十多年前、逃亡、以西河王府那時候的尊貴,收留任子雍尚且會惹下滔天之禍……到底是什麽事還用說嗎?!
——德宗朝太子被指以幽眠香之毒弑君,事發後,東宮上下,除卻先天智障的歧陽郡王外,全部賜死,無一幸免!
“小姨母生前封號沐陽,為德宗時廢太子庶幼女,所以只是縣主——也因為是庶女不受太子妃喜歡,長年深居閨閣不為外人所熟悉。所以,她的心腹丫鬟假扮她騙過了當時傳旨的內侍,讓她有機會出府與我一道逃亡!”
任子雍自嘲一笑,“而我不是皇室中人,又年幼……父兄引去大部分注意力,卻也僥幸逃出生天……當然也是廉太妃心慈才有今日!”
秋風的臉色一瞬間蒼白,他生長鄉野漂泊江湖,雖然尚了公主,卻從來都覺得自己與廟堂格格不入的,卻不想有一天被告知:他身上流淌的赫然有大瑞最尊貴的血脈!
只是這事到底已經隔了多年,秋風本身也沒受到過這類教育,乍聽之下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心神失守未久,就鎮定下來,沉聲問,“那師父他在墓地四周設陣困我,是為何故?”
“他是否對你尚主之事不滿?”任子雍不動聲色的問。
“不錯……”秋風沉吟,“難道師父因此就要困殺我於他墓旁?這怎麽可能?”他是嶺南老人一手養大的,自然了解彼此的為人。嶺南老人視他猶如親子,幼年習武時秋風偷懶頑皮,都不大舍得打罵,何況秋風在根本不知道師父喜好的情況下被迫尚主?
罵一頓可能,要說嶺南老人為此生出殺心,秋風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
“誰說他要困殺你於他墓旁?”任子雍冷笑,“他想殺你,陣中還放什麽食水——直接餓死渴死你多麽迅速?你還能出得來?”
秋風不解道:“但若無意困我,何不在叮囑我安葬之處時就提點我陣法之事?”
“我說你師父無意困殺你,不是無意困你!”任子雍搖了搖頭,“你師父是知道你身世的,對於你尚純福公主這點,他跟我的意見不一致!我覺得你尚主也是未雨綢繆的手段之一,他卻覺得你尚主之後更容易泄露身世——尤其先帝當年登基乃是谷氏栽贓你那外祖父才得逞,江家也是此事的受惠人,如何肯為一女而庇護你?”
“他將死才把你召回師門,目的是讓你無暇告知純福公主真相。如此困你墓畔逾年,沒準純福公主就另覓新歡了!”任子雍歎了口氣,“只可惜他沒算到純福公主不但懷了身孕,更是從未向娘家吐露過任何委屈!否則她就是有了你的孩子,以江家的強勢也會勃然大怒,為她另擇體貼的駙馬!”
又道,“你別以為你出陣真是靠了公子故意透露給你的法子,時間不到,你記起那法子也走不出來!”
秋風沉默了會:“原來師父是為我才在墳墓四周布設那陣法的?”
“也不全是。他早年替陶家幹了不少不上台面的事,自然擔心死後被人挫骨揚灰的報復!”秋靜瀾跟秋聶假借閑談把出陣之法透露給秋風——這時候秋風都還沒見過純福公主呢!
任子雍自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冷哼道,“所以就找我安排人給他選好的墓地周圍布了個陣……他又沒有子嗣,這後事肯定是你來辦!這出陣之法自要告訴你了。只是他不願意叫你知道他早年作的那些事情,這話不好跟你說,惟有通過公子這邊讓你記住。”
頓了頓,“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你可還有其他疑慮?沒有的話,且先去客院住下吧,公子如今忙於公務,得到明日才能見你。”
說到這裡流露出一抹乏色,“畢竟沙州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絲毫不容疏忽!”
“……”秋風沉默了一會,轉身離去。
雖然說知道自己是德宗時廢太子的親外孫對他來說沒有什麽實質意義——對於這個以前忽然冒出來的外公,他一點為其報仇的想法都沒有,更不會想憑借這個身世去幹什麽大事——只是乍知這樣大的事情,他總是需要點時間冷靜一下,理一理的。
而且直覺告訴他:“任兄說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除了祖母救起你,還有嶺南老人設陣的目的是為了讓秋風與純福公主分開外……”秋風走後不久,被任子雍口口聲聲表示忙得很的秋靜瀾走進室內,歎了口氣,“其他你都騙了他!這又是何必?我看他是真的沒把身世放心上,就是直接告訴他,他是德宗時廢太子的嫡孫,想來他也不可能要求咱們輔佐他去爭這天下的不是嗎?”
任子雍苦笑:“嶺南老人故意把他教成純粹的武林中人,圖的不就是他有朝一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會起事,而是繼續做個江湖客逍遙自在嗎?咱們讓他尚純福公主,確確實實只是想給他找個保障……畢竟只要過了江家對女婿的調查,誰會再懷疑他的身世呢?就是這樣,嶺南老人尚且不滿,臨死前留一手企圖讓他失去駙馬身份……我當然知道秋風他不會因為身世起什麽心思!”
長歎一聲,“我只是想著,既然如此,還是把他的身世從嫡孫改成外孫吧——外孫總歸是外人,他撇棄身世的影響時,也能暢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