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七月九號,傍晚五點。
一輛小板車停在蘇我食堂門口。
“蘇我小姐,今日份的食材,請清點一下。”
“非常感謝,喝杯茶再走吧。”
蘇我梨衣端著一杯茶出來,遞給送食材過來的伊藤先生。
“謝謝.”伊藤先生接過茶,他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豬妖,因為一杯小小的清茶,就笑得見牙不見眼。
不得不說,圓圓的大餅臉確實有些憨厚,真的跟豬一樣。
妖怪的人形確實大多跟本體有一絲聯系的,比如黑木先生就真的很像一隻斯斯文文的白色狸花貓,而留了兩撇胡子的前田先生看起來有些奸詐。
清點完食材,打掃好衛生,蘇我食堂,即將開始新一晚的營業。
“晚上好,蘇我小姐。”
綿綿細雨中,一位穿著粗布藍褂,灰褲,打著綁腿的樸素僧人掀開門簾走進來。
蘇我梨衣楞了楞神,隨即淡淡一笑。
“小野法師,好久不見。”
“一份鰻魚壽司卷,一碗清湯蕎麥面,一壺清酒。”
“好的,酒在吧台,你自己去拿吧,我去準備菜品。”
來到吧台裡邊,從酒櫃平整光亮的玻璃上,小野雅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沒太大的變化,只是衣領處無法遮掩的皮膚彌漫著紅色的斑點,額頭上鼓著兩個包,似乎隨時都會用東西從內部刺穿皮膚出來。
下雨花開,不下枯死。蟲兒會被青蛙吃掉,青蛙會被鳥兒吃掉。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自然規律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小野雅人凝視著自己醜陋尖銳的爪子,心想,不是自己的身體用起來真的不方便。
過了二十多分鍾,蘇我梨衣把鰻魚壽司和清湯蕎麥面端了出來,在一邊坐下,問道:“感覺怎樣?”
小野雅人喝了一口清酒,“不太好。”
“還能堅持多久?”
“明天傍晚估計就不行了。”
“那就好。”蘇我梨衣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就,若無其事地說:“這些天來,我快被那叫藤原的小鬼煩死了,等明天傍晚,一切都可以得出一個結果了。”
“哈哈.”小野雅人爽朗一笑,嗦了一口面,邊嚼邊說:“那孩子挺不錯的,蘇我小姐你可得小心了。”
“小野法師,是我煮的面不好吃嗎?”
“好吃啊,怎麽?”
“那怎麽堵不住你的嘴?”
“最後一餐了,要吃慢點,不能著急。”
“那可真遺憾。”蘇我梨衣歎了口氣,聲音悅耳。
門簾掀開,隨著腳步聲的響起,身高接近兩米,額頭上長著兩支mini版麋鹿犄角的茨木童子走進食堂內部。
“好久不見。”三人相互點頭致意後,蘇我梨衣問道:“吃點什麽?”
“不了。”茨木童子坐到小野雅人身邊的高腳凳上,“喝點酒就行,有紅酒嗎?”
“只有威士忌。”
“也行吧。”
威士忌端上來後,茨木童子斟了小半杯到玻璃杯裡,注視了一會兒色調,輕輕啜一小口,閉目讓酒味沁入味蕾。
“味道十分微妙。”他說,“不甜,也不辣,簡單清淡。”
蘇我梨衣淡淡笑了笑,“你們老同學聊,我回避一下。”
等她的身影消失後,茨木童子舉起手中玻璃杯裝著的威士忌,和小野雅人手中裝著清酒的陶瓷杯碰了碰。
“我們好久沒一起和酒了。”
“是啊。”小野雅人歎了一口氣,“每次聚在一起,你喝多了都會長篇大論一番,聽多了就招人煩了。”
茨木童子一隻胳膊撐在台面上,手托下巴,“在早稻田那幾年染上的臭毛病。”
“早稻田呀”小野雅人望著吧台的燈光染出的光暈,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我剛進大學時,就被人拉進了“聯合赤軍”。說實話,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麽。我一加入,他們就叫我讀馬克斯,還有必須參加政治相關演講和聚會。”
“挺無奈的,但也停新鮮的。”說到這,小野雅人笑了笑,接著說:“沒法子咯,我隻好回家拚命讀馬克斯。可是我根本讀不懂,怎麽讀都讀不懂。然後,在演講和聚會上,他們就跟我說懂不懂不重要,我只要知道是在乾正確的事就行了。當時我就很納悶,我連自己在幹什麽都不知道,怎麽能確定自己是在乾正確的事呢?”
“在聚會上,因為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我就問了。所謂帝國主義式剝削是什麽?是像東印度公司那樣的嗎?所謂粉碎產學協同聯盟,是指大學畢業後不可以到資本公司就職嗎?但是沒有人向我解釋。”
“茨木,你應該懂這些的吧?”
“當然。”茨木童子點了點頭,“我去早稻田,就是為了去了解這些。”
小野雅人問:“你能跟我說一說嗎?”
茨木童子喝下一口威士忌,吐出渾濁的酒氣,“平民不懂這些,很正常,因為平民是被剝削的團體。我在那四年裡,理解了什麽叫“革命”,什麽叫“改革社會”。從大學出來後的時間,我一直在想,如果平民一直被剝削下去的話,這個國家是不會好起來的。我認為必須設法去阻止,必須想辦法去改變它。”
過了大約五分鍾,小野雅人惆悵地說道:“我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和你參加了一個半夜的集會。我混在人群裡渾渾噩噩的時候,美穗子帶來了她給我和你做了十個飯團,裡頭放了煎蛋,外頭包上了紫菜。”
茨木童子皺眉想了想,疑惑道:“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了。”小野雅人搖了搖頭,“那些飯團,剛送到我手上,就被人搶走了。那些搶過去的人,一邊吃,一邊埋怨美穗子為什麽只在飯團裡放煎蛋,為什麽不放鮭魚、鱈魚子。”
茨木童子默然無語。
“你不覺得很混蛋嗎?”小野雅人品了一口清酒,語氣裡充滿了罕見的憤怒,“當時我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那些高談理想的人,居然公然搶奪別人的宵夜,他們搶了就算了,還在那斤斤計較,這算什麽?”
茨木童子問:“也就是那時候,你產生了懷疑嗎?”
“還沒有,不過那晚之後我就明白了,我可能不是一個乾大事的人。”小野雅人無奈地笑著,“後來,紅色運動被當局鎮壓了下去,我和你在一起,整天惹事生非混到了大學畢業。”
“等我回過神時,政治的風暴已經平息。那一場仿佛足以撼動時代的紅色浪潮也如同失去了繩索的風箏一般,一頭墜落到地面,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是啊。”茨木童子不無遺憾地笑著,“真的很可惜,那時候我以為可以成功的。”
說完,他舉起杯子,“來,我們乾一杯。”
“乾杯。”小野雅人舉起杯子,砰到一起,隨後他低聲念了幾句。“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改變世界的的夢想。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喝完酒,玻璃杯與陶瓷杯一同放到吧台上,發出“哐當”的清脆聲響。
“茨木,我有件事想問你。”
“你說。”
小野雅人又斟了一杯酒,才接著說:“大學畢業出來,我剪短頭髮,身穿西服,進入了一家出版社工作。我對那家公司印象最深的,不是老板、不是同事、也不是客戶。而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耀武揚威上門的稅務局官員。”
“他們每次過來檢查,都像是暴力團上門催債一樣。什麽?只有一本帳簿?真是真實收支記錄?收據全都拿去來!查不到滿意的結果,他們就會冷著臉發牢騷,說什麽收入怎麽這麽少,是不是為了逃稅瞞報了?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了了,站出來罵道:收入少是因為賺不到錢啊,你們要多收稅,就去更有錢的那些人家裡去收啊!”
“咳咳.”茨木童子被威士忌嗆到了,咳嗽了幾聲,才帶著古怪的笑意問:“後來呢?”
“後來?”小野雅人無奈道:“第二天我就被公司開除了。老板當時對我說,他很看好我,但是為了他一家人的生計來源,只能忍痛把我開除了。”
“理解理解。”茨木童子點了點頭,同情道:“得罪了稅務局,那可比得罪了首相還慘。”
“所以,我要問你的問題是”小野雅人把剛才斟的那杯清酒一飲而盡,問道:“如果你能成功,那稅務局的官員們態度會不會改變?”
茨木童子誠實地答道:“可能不會。”
“所以啊,我早就不相信那些了,現在的我,只相信愛情。”
“那你的愛情呢?”
“沒了,被一個十六歲的小男孩搶了。”
“哈哈哈嗝~嗯!”
小野雅人一張臉都皺成了苦瓜的樣子,頗為苦惱地說道:“雖然這確實很好笑,但你作為老同學,能不能不要幸災樂禍?”
“抱歉.哈哈”茨木童子捂著肚子,趴在櫃台上,整個人猛烈地抽搐著,“我實在忍不了,哈哈哈.十六歲啊”
“真希望哪天你喜歡的人也被他看上。”
“我喜歡的人?那根本不存在,我喜歡的,只有偉大的革命事業。”
“你可真是一個無聊的妖怪,希望蘇我食堂可以把你列入黑名單。”小野雅人喝完最後一口清酒,從高腳凳跳下來,“走了,以後就不用聽你的長篇大論了,想想,都還覺得挺開心的。”
“等等.”茨木童子叫住他,指了指他手上那通紅的斷臂,“你為什麽會把這條斷臂接到自己身上?你應該知道,等斷臂完全吞噬了你的身體後,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小野雅人回憶了一陣,說道:“畢竟我是經歷那個風起雲湧的校園鬥爭時代的,無論好壞,我都是從那一時代活過來的。”
“我很認真地想過,我曾經是對資本主義唱反調的人,但現在卻生活在最為發達的資本主義所統領的地區。說一千道一萬,我對此也是懷疑過的。所以我想試一下,看不是你說的那樣會更好。但我無法認同你的做法,所以我隻好把我變成不是我,再參與進來。”
說完,小野雅人雙手合十微微鞠躬,抬頭時,爽朗一笑。
這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笑容。
茨木童子喝了口威士忌,將杯子悄然放回台面。沒有離開,只是坐在吧台的一邊,默默思索著什麽。
門外又下起了小雨,食堂的營業時間也到了,一些相熟的老顧客慢慢走近食堂。
晚上八點,黑木先生撐著傘,走了進來。
“晚上好,黑木先生。”蘇我梨衣微笑著遞過一條毛巾。
“不用了,今天我自己帶了,總是麻煩你不好。”黑木先生擺了擺手,從口袋中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身上的水漬。
“老樣子,一壺清酒,一份烤秋刀魚。”
“好的,您稍等。”
蘇我梨衣鑽進後廚,沒過多久,就再次走了出來。
前田先生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來了,正坐在黑木先生旁邊,又在向他灌輸譬如“妖生苦短,及時行樂”,什麽“只要有愛,管它什麽生殖隔離”之類的思想。
黑木先生也依舊如同往常一般,每次都是帶著歉意微笑,絲毫沒有聽進去。
蘇我梨衣走過去,把酒和魚放下,看著這隻鼠妖,半開玩笑地說道:“前田先生,你再打擾我的客人的話,我可要把你列入黑名單了。”
“哪有哪有.”前田先生舉起手來作出投降的手勢,“一份蛋包飯,一罐500ml的朝日啤酒,麻煩您了。”
蘇我梨衣微微側頭,彎腰,笑道:“好的,前田先生,您稍等,美味的蛋包飯很快送上,但在這之前,請不要打擾黑木先生用餐。”
留著兩撇八字胡的鼠妖先生立馬捂住了嘴,不斷地點頭。
當蘇我梨衣端著蛋包飯走出來時,他依舊是那個動作,捂著嘴,一言不發。朝她看過去時,表情仿佛像小孩子一樣在炫耀:“你看,我很乖,沒有說話。”
等蛋包飯放到桌面時,前田先生才松開手,很誇張地深呼吸幾下,幽怨道:“快悶死老鼠了,蘇我小姐你再晚一點出來的話,說不定我就會成為歷史上第一隻被自己悶死的妖怪了。”
蘇我梨衣把菜放下,回頭給茨木童子加了一桶冰塊,木質的冰桶的外圍很快就浮上了一層露珠,一滴一滴地低落白木吧台上。
回到吧台內,她想起了小野雅人的事。
那個性格爽快的大和尚,將再也見不到了。雖然很遺憾,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就好像加進威士忌裡的冰塊會慢慢消失一樣,人,在時間的長河裡,也是陸陸續續都要消失的啊。
有的消失得很快,像被斬斷一樣瞬間消失,有的則是需要花上很長的時間,才能逐漸淡去。
蘇我梨衣心想,如果有天我也消失了,那麽這世上最後一個記得我的人,會在什麽時候忘掉我?
她想著這些事的時候,藤原星空掀開門簾走進來。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吧台裡的蘇我梨衣,第二眼,他看到了吧台角落坐在高腳凳上的茨木童子。
也就在這時,茨木童子轉頭看過來,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我們聊聊?”他問。
藤原星空點了點頭,坐到了他的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