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三千裡路
老人佝僂的身影行走在驛道上,早春的冷風讓他身子更加佝僂了幾分。
每走一小段距離,老人都要在路邊歇息下,期間他拿起一塊木頭進行雕刻。
驛道上偶有馬車經過,有些善良的人還會向老人打招呼,問要不要帶他一程,但都被老人憨笑著拒絕了。
夕陽漸斜,老人在一處破落的古廟落腳,古廟似乎是上個朝代留下的,台上的三清象殘破不堪,香台滿是塵埃。
一時間老人站在古廟中呆住了,他看著這頗為熟悉的一幕,不禁想起了兒時,他也曾端坐蒲團上跟著師兄們誦道經。
時光更迭,如今他已經老的如風中殘燭,而那些曾經對他好的,或是嘲笑他的師兄們,也不知有幾人還在世了。
他顫巍巍的走到台前,默然的將高台擦拭,然後撿起潮濕散發著霉味的蒲團拍了拍,靜靜的坐了下來。
他手中依舊拿著那塊木頭,但卻隻削去了一部分,什麽樣子都看不出來。
他只是找些事做,但沒有了孩子們的要求,他竟一時不知道該刻些什麽了。
他口很渴,但這附近沒有溪流泉水,他腹中饑餓,但他身上沒有乾糧。
最後老人緩緩的回首,看向破廟外昏暗的天空,他呼出一口氣,“真冷啊。”
他緩緩閉目,在這間破廟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兒時,周圍有師兄們的誦經聲,有教習巡視的目光,他好像還與之對視了,讓他連忙睜開了眼睛,意思是自己可沒有在課上打瞌睡。
可他睜眼後,是黑暗中寂寥的古廟。
他開口想要誦經,可張了張口沒有出聲,他自嘲的搖了搖頭笑笑。
他可真是愚鈍啊,這麽多年過去,他竟連道經都忘了。
此時一點冰涼落在他的脖頸,他詫異的回頭,昏暗的空中,在月光下飛舞的是白色的花瓣。
這是一場遲來的春雪,是那麽的美,又那麽的冷。
老人裹緊衣衫,起身走到外面,看那漫天飄雪。
饑寒交迫,他知道自己熬不過這晚了,回家看看的想法,終究是癡心妄想嗎?
回到破廟內,他找了些乾柴,可沒力氣劈砍,用以往在廟內放著的火石嘗試打火,火石也有些受潮,廢了一刻鍾功夫才有幼小的火苗燃起。
老人依靠在牆邊,看著那小小的火堆,乾柴不多,要不了一個時辰就會燒盡,他只能趁這會兒還算溫暖入睡,否則一會兒就睡不著了。
寒風從門縫中穿過,席卷過火堆,落在老人身上,睡夢中的老人身子不禁又蜷縮了幾分。
不知是夢到了什麽,老人竟說起了夢話,輕聲呢喃。
“上清紫霞虛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閑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變萬神……”
他或許忘了,也或許沒忘,只是在夢中,他才終於回到曾經兒時的殿堂內。
火堆熄滅了,寒冷降臨在這間破廟,半晌,老人終於哆嗦著醒了。
他感覺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他回到了小時候,也想起了那些經文。
他摸索著拿起木頭和刻刀,他知道自己想要刻什麽了。
………………
一夜風雪過,旭日初升,世界白皚皚的一片,靜的像是無人的國度。
破廟中,陽光透過穹頂的破洞灑落,落在那個正在專注雕刻的老人身上。
老人手中的木雕已經初具雛形,刻的應該是一個人,那人盤膝而坐,雙手抱元,原來老人竟是在對著廟內正中的道像進行雕刻。
一邊雕刻,口中念念有詞,“上有魂靈下關元,左為少陽右太陰。後有密戶前生門。出日入月呼吸存……”
似乎是適應了黑暗的雙眼迎接日光的降臨後有些不適,老人仰起頭揉了揉眼,神奇的是,他竟熬過了這個寒冷的夜晚。
那顆蒼老的心臟還在緩慢努力的跳動著,將血液和溫暖輸入到他的四肢百骸。
只是他依舊感到很餓很渴,他想了想,又繼續在木雕上雕刻。
“口為玉池太和官。漱咽靈液災不乾……”
他感受到,自己竟不那麽渴了,但卻沒有太多的驚喜,仿佛一切都很自然。
他慢慢起身,拿著木雕和刻刀走入白雪的世界,行走之間也有力了許多,原來師傅沒有騙我,隻到此間,我方明白道經的真意。
“不過……我真的懂了嗎?”
老人又笑著搖搖頭,他一向是個愚鈍之人。
“體生光華氣香蘭,卻滅百邪玉煉……”
蒼老的身影走入那白茫茫的世界,只是那背影好像不再那麽佝僂了。
…………
一路東去三千裡,老人都沉迷於雕刻中,手中的雕刻是他的畢生之作,他從沒有過如此精細的雕刻。
路上,他沉浸於雕刻和誦經,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前路,忘記了進食飲水,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與他隔絕開了。
沒有了四十歲時對諸多事物的疑惑,沒有了五十歲的對天命的略微迷茫,沒有了六十歲時對好壞判斷的遲疑……
許多事他仍然搞不懂,但他不疑惑了。
他從不曾怨天尤人,如今對於目標明確,又何需迷茫?
他不需要顧慮世人的眼光來對事物的好壞進行評判,存乎於心即是。
他也不需要有多麽穩重成熟,他只需要安本心,逍遙自在即可。
他從未感到如此的通透,從未感到如此的清明,他是個愚笨的人,愚笨的人往往不想太多,那樣會很苦惱。
他這一輩子平平淡淡,但他從不覺得自己渾渾噩噩,也從未感到過苦惱。
“……回紫抱黃入丹田,幽室內明照陽門……”
老人走在驛道,跨過大河,翻越山巔,行過市井,路在他的腳下越變越短,也越變越長。
三年時間蒼蒼過,老人來到了華豐州,來到了黃庭山腳下,來到了他兒時曾偷跑下山玩耍的那處水潭。
他緩慢的俯身用手捧水洗了把臉,水波蕩漾開來,如鏡面一樣的潭水中照應出的,哪裡是年邁的老朽?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少年把臉擦乾淨,在木雕上落下了最後一筆,而那木雕,和潭水中的人……一模一樣。
“請問這位施主,上山何為?”
黃庭山上,打掃台階的小道童看著爬山的少年,出言問道。
“敢問黃庭山……可還收徒?”
少年露出憨厚的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