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紅繩
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之後,森川到我的座位上來約我一起吃午飯。
我們兩個都沒有準備便當,所以一起去了學生食堂。
走在路上,森川和我都沒有說話。這是開學一個月以來我第三次和她一起吃飯。
在平時,我都是一個人解決午餐。她也一樣,總是一個人坐在學生食堂的角落,吃著便宜的清湯烏冬面。
我已經升入高中一個月了,至今還沒有和除了森川以外的同學一起吃過飯,照這樣下去,直到高中畢業我都不會交到朋友吧。
對此我並不擔心,因為我從小就不擅長迎合他人,小學低年級的時候還可以和同班同學維持簡單的人際關系,但後來就只能過一個人的學校生活了。
獨來獨往對我來說就是生活的常態。
但是森川不一樣,她並沒有被同學們刻意孤立或是冷落,也沒有像我一樣主動和同學保持距離。她只是被同學們“忽視”了而已。
也就是說,她這種生物的存在感,還不足以引起人類的注意。
這是我在開學第一天就了解到的事實。
她的本質已經不是“人類”,所以不能自然地融入班級群體。
我們進入了學生食堂,在收銀台處買了飯票,兌換了各自的午餐後,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面對面坐下來。
“你找到那個了嗎,夜?”
森川一開口就帶著挑釁的語氣向我發問。我覺得她故意重讀了我的名字,或者說是惡意的。因為她明明從小就知道我不喜歡自己名字的發音——它聽起來像是女性的名字。
“別這麽關心我的事,倒是你找到那個了嗎?”
於是我毫不客氣地反問她,心裡卻忐忑著如果她真的在這裡拿出了“那個”該怎麽辦。
森川沒有回答我,她沉下臉來,低頭開始吃飯。突然沉默下來是她感到有些生氣的表現,這一點我小時候就領教過了。
森川的反應讓我松了口氣,這說明她也還沒有找到“那個”。但我馬上又感到了一絲愧疚——我並非想故意惹她生氣。雖然她也許不是過去我所認識的那個“森川”,甚至她所處的世界都已經和我不同。
“你的午飯真是清淡。”
我為了緩和氣氛而轉移了話題,不過好像轉換得有些生硬。
“我不喜歡口味太濃的食物。”
森川盯著自己的碗回答,沒有看我一眼。
我想她所說的“口味太濃的食物”應該是我點的咖喱飯。
之後,我們兩個人再也沒有進行任何交談。森川很快地解決了自己的烏冬面便匆匆離開了,沒有和我道別。
我們一起吃飯的目的只是為了確認對方有沒有找到“那個”。
所謂的“那個”,其實是指一段紅色的尼龍繩,它的兩端連成了結,是小孩子玩“翻花繩”這個遊戲時的必要道具。
準確來說,它是我和森川童年時的玩具。只不過,它現在被賦予了另一層含義:死亡證明。
一點沒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淺野夜和森川琉光為了證明對方的死亡,展開了一場“遊戲”:誰能在自己家裡找到那段紅繩,證明對方是“死去的人”,誰就會勝出。
為了讓森川認識到自己的死亡,我必須找出那段紅繩。這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最好的結局——森川是“死去的人”,她應該回歸死亡。
01
來講講我和森川的故事吧。
在我還沒有搬家到T市來之前,我和森川是鄰居,換句話說,我和她是從小開始的青梅竹馬。
從幼稚園到小學二年級,森川幾乎是我唯一的玩伴。因為住得近,我們會經常跑到對方家裡去玩。
我因為名字的緣故總是被其他孩子捉弄,在我被大家合夥捉弄的時候,森川卻坐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自己玩著手上的翻花繩。
森川和我一樣沒有朋友,卻不會被人欺負,我對那樣的她很羨慕。
有一天,森川主動來找我。
“一個人能翻出的花樣太少,兩個人可以翻出新的花樣。”
以此為契機,我們成為了朋友。
翻花繩是盛行於女孩子間的遊戲,但和森川一起玩的時候,我卻不覺得抵觸。
不知為什麽,翻花繩時的森川好像有一股讓人著迷的魔力。我陶醉於她認真的表情,翻動花繩時靈活纖細的手指。同一根繩子,在她手裡就可以千變萬化,換做其他女孩子一定做不到。
後來,森川死了。
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我們在我家裡玩了翻花繩後,她在回家的途中出了交通事故,當場死亡。
於是那段紅繩就永遠留在了我家。我再也沒有機會把那段紅繩帶到她家去玩,也沒有再和其他人一起玩過翻花繩的遊戲。
後來我們為了父親的工作而搬到了T市,紅繩跟著我們一起來到了這裡。
在T市讀完初中,我在市內選了一所高中,然而在開學第一天,我就在自己的班級名單上看到了森川的名字。
之後,森川以高中生的形態再次出現在了我的生命中。對我來說,這是無法理解的事,對森川來說,我出現在她面前同樣是無法理解的事。
我們在開學第一天一起吃了午飯,那時,她否認了我的說法,並態度堅定地對我說:
“那個時候死去的是夜。”
我和她對於對方死亡的認知出現了偏差,無法解釋這個偏差的我們不歡而散。
第二次一起吃中飯是在一個星期之後。
我為了弄清森川的事而去了圖書館,希望可以找到相關的書籍來解釋這種情況。
但是大多數書都把這類事歸為“靈異現象”,用很模糊的解釋一筆帶過,對我所處的情況一點幫助也沒有。
我正準備離開圖書館的時候,被一位老師叫住了。
“你好像對‘邊緣科學’類的書很感興趣啊?”
那位年輕的女老師饒有趣味地看著我發問,我認出她是這裡的圖書管理員。
我對邊緣科學沒有興趣,雖然想這麽乾脆地回答之後走人,但是我剛才確實在邊緣科學類的書架下站了很久,一時間,我不知該怎樣作答。
“別那麽緊張嘛,我只是隨便問問。”
女老師擺了擺手,露出一臉輕松的笑容。
“如果沒有什麽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因為沒有找到想要的資料而變得焦躁起來,我扔下這句話就向出口走去。
“今天上午也有一個女生在這類書的書架下面站了很久呢。”
好像是不經意的,也好像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說出的話。
我停下腳步。
“現在的學生也有會對這類書感興趣的啊。一般來這裡的人都只顧著看參考資料和輔導書呢……”
“那個女生長什麽樣?”
我打斷女老師的話問她。
“啊?這個嘛……你對她感興趣?”
女老師笑著問我。
“……”
我感到有些生氣,她好像在故意掉我的胃口,並且樂在其中。
“別一副可怕的表情看著我嘛。那個女生是短發,身高並不突出,但是好像很瘦弱的樣子,皮膚很白,不過我沒仔細看臉。”
女老師最終還是認真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那麽上午來的女生一定就是森川了。
我在心裡確定了這點,但即使知道了這件事,當前的情況還是讓我無從下手。
我焦慮的心情被女老師一眼看出,她似乎對我很感興趣。
“你認識那個女生?還是說……”
“這件事和您沒什麽關系吧。”
“總是這樣說話會交不到朋友的哦。”
“……”
“你想要的那本書,也許是被她借走了吧。”
“她從這裡借書了?”
“嗯,有記錄的,她是叫‘森川’吧?借走的那本書的內容好像和幽靈有關。”
森川不但沒有認識到自己死亡的事實,還把我當成了幽靈。想到這裡,我覺得有些生氣,又有些想笑。
“你們兩個都喜歡幽靈嗎?”
女老師的眼中露出期待的目光。
“不,我討厭幽靈,特別是搞不清自己狀況的幽靈。”
“哦?你說的話很有趣啊。你是指那些身為幽靈卻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死去了的家夥嗎?”
“算是吧,不僅自己認識不到自己的死亡,還認為死去的是其他人。”
“欸~既然這樣,找到證明那家夥死亡的證據不就好了?”
“證據?”
“嗯,是啊。只要拿出證明,它就會聽話地消失咯。”
女老師的話啟發了我。
於是第二天,我主動約森川出來,在吃中飯的時候給她說了這件事。
我和她產生矛盾的地方在於我們雙方的記憶都不能很好地契合:在我的記憶中,那天森川在我家玩了翻花繩,之後她把紅繩留在了我家,在回家的途中遭遇了事故;在森川的記憶中,是我到她家去玩了之後,把紅繩留在了她家,然後在返家的途中遭遇了事故。
也就是說,我們只要在自己的家裡找到那段紅繩,就能證明對方是死去的那個人。
我們在這之後展開了競爭,因為兩人都堅持對方才是死者,所以我們都認為可以在自己家裡找到紅繩。
但我並沒有找到紅繩。
為了讓自己記住森川,我把紅繩當做寶物一般珍藏了起來,如今我卻忘記了它在家裡的哪個角落,不管怎麽找都找不到。
難道森川說的才是對的……?
不,記憶不會欺騙我,況且森川本人也沒有找到紅繩。
放學的鍾聲響起,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向學校的圖書館走去。
02
我來到圖書館,準備把之前借的書歸還。
這是一本有關幽靈的書,我仔細翻閱了其中的內容,卻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資料。
我情緒低落地走在圖書館的樓梯間,這時候,有一個男生剛好從上面走下來。
我看到他的同時,他也看向了我。
我們沒有說話,只是擦肩而過。
我認識這個男生,淺野夜,他是我的同班同學,但這只是我和他在表面上的關系。事實上,他和我是青梅竹馬,但這樣的關系也隻維持到小學二年級的暑假——他本應在那個暑假死去。
那天,我和他在家裡玩了翻花繩之後,他在一個人回家的路上被卡車撞到,因為搶救無效而身亡。
“來還書嗎?”
圖書管理員——黑井老師面帶親切的笑容向我問道。
我把書遞了出去,問她:
“那個男生什麽時候來的?”
“啊,你來的時候碰到他了嗎?他剛來不久就走了。你還是沒找到那個?”
黑井老師一邊登記著還書的記錄,一邊自然地回答我。
“沒有。”
我這樣說著,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
上次來借書的時候,我認識了這裡的圖書管理員老師,黑井涼子。我借的書的類型引起了她的興趣,於是她主動和我搭了話。我並不喜歡和不認識的人有太多言語,但不知為什麽,她親切的態度並不讓人感到厭煩,所以我和她談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我們談到了夜,他的意外死亡,還有我開學之後遇到了高中生的夜的事。
黑井老師很耐心地聽我講完,她的表情顯示出她相信我所講的故事的真實性。
“那最近有沒有發現什麽新的線索?”
其他教室裡傳來正在進行社團活動的學生們的聲音,圖書館裡只有我和黑井老師兩個人,這裡的空間和外邊比起來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還沒有。他之前來這兒幹什麽了?”
“來看書,不過似乎還是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書。他好像很在意你的樣子。”
“唔。”
夜是在擔心我找到了紅繩吧。這樣想著,內心的某處不知為何有些隱隱作痛。
“話說回來,這本書怎麽樣?”
黑井老師拿起我歸還的那本書問我。
“裡面只有一些關於世界各地的幽靈的記載和介紹,對我沒什麽幫助。”
“是嗎。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會這麽確信淺野君是幽靈?”
“這不是很明顯嗎?他已經在小學時死去了啊。”
我的腦海中閃現出那個夏天的回憶:開學後,班主任表情悲傷地宣布夜死亡的事實,以及夜空著的座位上,那束反射著白光的百合花。
那個時候,胸口沉重得讓我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現在都還記得。
“你們兩個好像都很相信自己的記憶呢。”
黑井老師將手邊的書摞成一摞,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什麽意思?”
她向書架走去,我緊跟其後。
“你對淺野君的死深信不疑,對他來說,也是一樣的吧?你有考慮過你們之間認知矛盾的原因嗎?”
“……你的意思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嗎?”
因為對自己的記憶深信不疑,所以我能確定夜早已死去。夜也一樣,深信著自己的記憶,並確信我早已死去。
正因如此,所以要找到死亡證明——那段紅繩。夜死後不久,我們就搬家來到了T市,我把紅繩放在了文具盒裡,一直保存著。
但是如今,我卻找不到那段紅繩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曾經把紅繩放到許多地方保存過,可是我始終記不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它是在哪裡了。
“不,我並不能判斷你們誰對誰錯,我只能根據你們的描述推測出你和他所看到的事實不同罷了。問題的根源在於,既然你們都說對方死了,為什麽你們還能出現在彼此的世界中。”
黑井老師按照書脊上的編碼將書一本一本歸回原位,認真地回答我的問題,“我不能斷言你們中哪一個所處的世界才是真實,畢竟我的世界也……”
我抬起頭,和黑井老師對上了視線,她卻馬上把後半句話吞了回去。
“啊,請別在意。我是說,作為第三者,我能確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你們的世界雖然不同,卻有交集。”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黑井老師繼續解釋:
“如果當時真的有一個人死去了,那你們兩人應該彼此處在兩個平行的世界裡吧?但是現在,你們兩個的世界相交了。你們遇見了明明已經死去的彼此。”
黑井老師兩隻手握成兩個空心圓圈,然後將雙手重疊在一起給我看。
“為什麽會有交集?是死去的那方踏入了活著的這方的世界,還是活著的這方踏入了死去的那方的世界?”
“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無法理解黑井老師的比喻,她的話讓我對現在的狀況愈發感到混亂。
“簡單來說,只有當你和淺野君處在同一個世界時,才有可能發生這種事吧。”
“我和夜處在同一個世界……?”
就在我疑惑的時候,黑井老師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低下頭來,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嗯……沒錯。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清楚。啊啊……果然又遇到這種事了嗎。”
“怎麽了?”
“啊,沒什麽。我在想,如果你們願意理解彼此的想法,或許這件事會更好解決。”
“……”
彼此理解——我的心意直到夜死去也沒有傳達給他,就算現在傳達出去,他能夠接受嗎?
不……不對。我應該好好地活在現實中,我明明已經在那天對這件事做了了斷,我已經脫離了夜的死帶給我的陰影……夜也希望我忘記他的事好好活下去的吧?
想到這裡,我突然發覺那天的記憶有些模糊。
那是離現在不遠的暑假,初中畢業後,我帶著紅繩坐火車返回故鄉,想把紅繩帶回那裡,然後徹底忘記夜的事。
但是……
“唔?!”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突然闖進我的耳朵裡,我本能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耳,隨之而來的暈眩感讓我閉上了眼睛。
“你沒事吧?”
從現實中傳來黑井老師的聲音,短暫的耳鳴後,我回過神來,這裡還是安靜的圖書館。
“沒……沒事。剛才突然產生了幻聽。”
我按了按太陽穴,頭暈的感覺得到了緩解。
“唔~幻聽?”
“嗯,好像是鐵軌的撞擊聲。”
應該是幻聽,畢竟學校附近並沒有火車站和鐵軌。
“這樣嗎。”
聽到我的回答,黑井老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麽,今天我就先告辭了。”
其他教室裡社團活動的聲音漸漸減弱,應該快到學校關門的時間了。
“嗯,時間也不早了呢。那麽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黑井老師露出了一如既往的親切笑容跟我道別。
03
尖銳的鐵軌撞擊聲讓我從睡夢中驚醒。睜開眼後,我發現自己正躺在房間的床上。四周一片漆黑,天還沒亮。
又是那個聲音,和白天在圖書館聽到的幻聽一模一樣。
剛才,我做夢了,夢到自己乘火車回到以前住的地方,想要把紅繩帶回那裡扔掉,徹底忘記夜。在車上,我百無聊賴地將紅繩拿出來玩翻花繩,這時候,耳中傳來鐵軌的撞擊聲,然後我便驚醒了。
我夢到的是初三暑假發生的事。
我對那件事的記憶很模糊,如果仔細回想,便會感到頭痛,所以我始終回憶不起來我究竟有沒有在那個暑假返回故鄉。
其實我對於紅繩的記憶,也是到那時為止。
難道我把紅繩遺忘在了那天乘坐的火車上嗎?
想到這裡,我感到了輕微的頭痛。我隻好不再回憶那時的事,而是開始回想開學以來發生的事。
我在班裡遇到夜,是因為他主動來跟我搭話,而之後,我們一起吃過三次午飯。
如果夜是幽靈,至少其他人是無法看到他的,那樣他也不可能和我到食堂去吃飯,廚師不會看到他,自然也不會為他做飯。
所以,我看到的夜其實並不是幽靈。
但我對於夜死亡的記憶又是如此清晰——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不管我怎麽整理自己的記憶,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釋,我嘗試了許多種假設和推理,但它們最終都被各種各樣的矛盾推翻。
“為什麽會有交集?是死去的那方踏入了活著的這方的世界,還是活著的這方踏入了死去的那方的世界?”
黑井老師的話在我耳邊響起,一開始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但現在,我卻覺得這句話是在向我暗示著什麽。
“簡單來說,只有當你和淺野君處在同一個世界時,才有可能發生這種事吧。”
兩句話想表達的意思只有一個:我和夜處在同一個世界。
強烈的不安在我的胸口蔓延開來,記憶深處又傳來那刺耳的撞擊聲,那是火車撞擊鐵軌的聲音。只有那聲音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中,那之後的記憶卻變得模糊。
……
是這樣啊。
那個時候,我……
黑井涼子驅車來到了T市北面的火車站,在黑色的夜裡,這座火車站毫無生氣,沒有燈光,也聽不到火車的轟鳴聲,就好像是死去了一樣。
它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前不久的一場火車脫軌事故。目前,這個事故的原因還在調查,這座火車站的鐵軌也正在維修中,所以它現在還處於停止運營的狀態。
黑井拿出手機,打開閃光燈當做手電,這時,遠處的黑暗中有一個人影漸漸浮現了出來。
它越來越近,仔細看就會發現那是一個人騎在腳踏車上的影子。
黑井根據那瘦削的輪廓判斷出了來者的身份,她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腳踏車在光源處停了下來,一名少女推著車子來到黑井面前。
前額的劉海被汗水打濕,貼在了她的額頭上,她喘著氣,平日蒼白的臉色也有些泛紅。
這樣的她看上去和普通人毫無差別,根本無法分辨。黑井涼子這樣想著,主動和她打招呼道:“我猜你一定會來這裡。”
少女仍然喘著氣,看起來她的體力比一般人差。
“黑井老師……你為什麽會在這裡?”
“和你一樣,也是為了來確認某件事。”
黑井說著,把手機的閃光燈照在身邊的一塊鐵牌上,“你能看到嗎?”
少女緩緩地將目光移向那裡,她的動作在看到鐵牌上的字的一瞬間停止了。
她的反應是黑井預料之中的,她將手臂抬高,順著手機的光源看去,長長的鐵軌上什麽都沒有,因為看不到的前方的鐵軌在那次事故中被損壞了,所以這裡的鐵軌也停用了,不會有火車停泊和經過。
“看……得到……”
顫抖的聲音。
接著黑井將手機收回,打開瀏覽器,進入了一個收藏的網址的頁面。
黑井將手機拿到少女面前,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有關火車脫軌事故的報道。
少女的呼吸變得紊亂,她咬緊下唇,想控制住自己顫抖不已的身體。
黑井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然後點開了一個新的網頁。
“森川琉光,這個人是你吧?”
顯示著“受難者名單”標題的網頁停留在手機屏幕上,黑井的聲音無比冷靜。
——那個時候,我死了。
我的世界開始崩壞,虛偽的“現實”在眼前破碎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對我來說無比殘酷的真實。
頭痛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變得清晰的那個暑假的記憶。
那一天,我沒有回到故鄉,而是在那列回鄉的火車上遭遇了事故,並且死亡了。
“嗚……”
這個事實讓我忍不住嗚咽起來。
黑井老師輕歎了一口氣,語氣中帶著與其說憐憫不如說是無奈的感情:
“果然是這樣嗎。”黑井老師背對我看向遠方,“幽靈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所以你看到和接觸到的一切,都只是你潛意識中所期待看到的東西,你的意念構成了隻屬於你的現實。”
“為什麽……”
我感到悲傷,卻隻換來小聲的啜泣。
“死去的人是我……夜是對的,原來是這樣嗎?”
“不,你是對的。”
黑井老師轉過頭來,“你的記憶沒有錯,淺野夜早已在小學二年級時死亡了。”
“欸?”
“所以說,是你,原本活著的這方踏入了死去的那方的世界。”
黑井老師說完,重新將目光投入遠處的黑暗中,“也就是說,淺野君在小學就死去了,而你則是初三才死去。”
看到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黑井老師繼續向我解釋道:
“由於一開始把焦點放在了二年級的那場事故上,我也陷入了和你們一樣的疑惑:死去的人到底是誰?你們對那場事故有共識,卻對當時的死者持相反意見,那就說明這場事故確實發生過。然而,你們兩個人對這場事故認知的程度並不相同。
“你來借書的時候給我詳細講了淺野君的事,那時我以為淺野君就是死去的人;但後來淺野君來這裡的時候,卻說你是死去的人,那時候,我有了動搖。而淺野君第二次來時,當我問起你的事故是如何發生的,他卻無法清楚地回憶起那時的記憶。那時候,我決定重新相信你說的話。
“但這樣一來你們兩個為何能互相看到的事就無法解釋了。活著的人是無法看到死去的人的。”
這時,黑井老師發現我對她露出了疑惑表情,她有些尷尬地乾咳了兩聲,“雖然有時候也是有例外的……”
“總之!”黑井老師態度強硬地回到剛才的話題,我隻好先放下自己的疑問,聽她繼續解釋。
“後來你來還書,快要離開的時候,你出現幻聽了對吧?你說那是火車的撞擊聲,當時我還感到不解,但是後來我聯想到了一個多月前聽說的火車脫軌事故。比起去調查幾年前在其他縣發生的交通事故,去確認一個多月前發生在本市的火車事故不是容易得多嗎?”
所以黑井老師才會出現在這裡。
“淺野君沒有找到紅繩,是因為他本應是那時的死者。但是你沒有找到紅繩的原因……”
“是因為紅繩被丟棄在了火車事故的現場。”
黑井老師聽到我的回答,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接著,我馬上發現了矛盾之處。
“不對,按照您的說法,如果我和夜都是幽靈,我們會看到的是自己所期待看到的東西,這樣一來我不是也能看到紅繩了嗎?”
黑井老師露出了苦笑,然後,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溫柔,她看著我,明明是能夠讓人感到安心的溫柔視線,我卻突然感到一陣愧疚。
為什麽我會感到愧疚?……
“你真的期待找到紅繩嗎?”
黑井老師輕吐出這句話。
我像是被人擊中了要害似的,愣在原地,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淺野君也是一樣,一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你們之所以能夠互相看到,是因為雙方都期待看到對方,而你們都無法找出紅繩,是因為你們都不期待對方消失。”
柔和的聲音。
“兩個人都這麽不坦誠呢,真不可愛……”
聲音中夾雜了淡淡的憂傷,這樣的語氣就像在責備打碎了花瓶卻又割傷了自己的手指的孩子。
不坦誠……嗎。
如果我早點向夜表明心意,或許就不會發生那種事——那之後,我有多少次在心中後悔,但不管怎樣後悔,已成為事實的事情是不會發生任何改變的。
正因為認識到這點,我才會強迫自己忘記夜,與現實對抗是一件痛苦的事,我能做的只有逃避。
“淺野君也和你抱有同樣的心情吧?他也無法釋懷,所以才會一直都不承認自己的死亡,而認為死去的人是你。”
結果,只是因為我和夜都不敢面對彼此,不想接受事實才會導致這樣的事發生。
“我應該怎麽做……”
“去和夜說出你的真實想法吧,那樣就會結束了。”
黑井老師說完後,轉身離開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身體好像由沉重變得輕盈——如果一開始就這麽做了的話,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辛苦了吧。
04
“……心意相通的兩人消失在了清晨的陽光下。嗯,真是令人感動的結局呢。”
少女“啪”地合上打印稿,然後發出了真誠的感慨。
“不過這種質量的東西,是不能交給責編大人的吧。”
畢竟是隨手寫的短篇,我也不準備修改和潤色了。
“唔……確實,如果能更詳細地說明一下黑井的來歷就好了。”
“啊,那個……我有想過哦。本來打算借用之前放棄的小說女主的設定的。”
“就是那個‘吸塵器體質’嗎?”
“是啊,如果把世界上不可思議的事都比喻成無法被常人察覺的灰塵,那黑井就具有吸引這些灰塵的體質,所以她可以看到森川和淺野,並介入他們的世界。不過故事的主角畢竟是森川和淺野,總覺得最後加入黑井的設定會讓故事偏離主題呢……”
“那這篇故事果然是不打算公開了吧?”
少女歪著頭向我確認道。
“嗯,就當做是我特別為你寫的故事吧。”
“欸~寫爛了的故事就送給我嗎?”
少女鼓起腮幫子訴說著她的不滿。
“你也別說得那麽難聽嘛,哈哈……”
我傻笑著糊弄了過去。
“算了,那我就收下了。不過,糾正一下,這應該是送給‘我們’的故事才對。”
“喂,別把我也歸為地縛靈。”
“是~是。”
一邊敷衍著我的話,少女突然湊近我,“該剃下胡子了哦。”
“咕,這個就不用你來提醒了……”
我扭過頭,這時,房間外傳來小紀的聲音,接著,門被打開,一個小小的腦袋從外面探了進來。
“爸爸,我在你的臥室找到了這個!”
小紀伸出小手,興奮地說道,她的手上拿著一根紅繩。
“啊,小紀,這個是用來玩翻花繩的繩子哦。”
我接過紅繩,那是讓人懷念的觸感。
“對了,爸爸剛才在和誰說話嗎?”
“唔,沒有……”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她給我做了一個鬼臉。
小紀看不到她是理所當然的,這個世界上,能看到這個少女的大概只有我了吧。
就像故事中的淺野和森川,我和她也是從小長大的青梅竹馬。只是,我們的關系一直維持到了初中三年級。她和森川一樣,死於一次火車事故。至於我後來為什麽還能見到她,這其中的原因我也無法得知。
“小紀,你過來一下~”
廚房傳來妻子的聲音,已經到了做晚飯的時間了。
小紀出去了,留下那段紅繩在桌子上。
我拿起它,仔細端詳,它的大小已經不能讓我用雙手穿過。這是我和她童年時一起玩翻花繩用的紅繩。
“怎麽了?這個還沒舍得扔掉嗎?”
少女微笑著問我。
“沒什麽……我在想,這種像是詛咒一樣的東西,留著也好。”
這樣說著,我將紅繩攥在手中,記憶又回到了我和她一起玩翻花繩的那個時候。
(END)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