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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閨夢裡人(全集)》第201章 番外三 好好的故事
  第201章 番外三 好好的故事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正在跟小和尚講故事。

  “你生而有仙骨,好好修煉,必成大氣。”虛無和尚拉著一個少年語重心長地道。

  “師父說的話徒兒都明白,可是徒兒想下山去掙錢。”十六歲的翩翩少年墨發高束,一張臉抬起來,有讓萬物失色的光華,薄唇輕啟,十分認真地道:“再不下山掙錢,這廟都該垮了。”

  一陣風吹來,廟子屋頂上的稻草又被吹走幾根,虛無和尚歎了口氣道:“這是離上天最近的地方,破敗與否根本不重要。你已經悟佛十一年,再悟幾年,成就定然高於我。”

  “然後呢?”少年歪著頭道:“成佛何喜?為人何悲?人是世間蜉蝣,佛是世外之物。成佛遠紅塵,豈不是什麽意思都沒了,還不如成人在這世間瀟灑幾回。”

  寧瑾宸自小就被這虛無和尚拐賣了,說是替他解毒,解了毒之後就再也沒放他走,說他骨骼驚奇,悟性天成,就跟著學佛為好。

  離開家的時候年紀小,寧瑾宸隻依稀記得自己有個爹爹,好像有個娘親,還有夫子什麽的。本來也想一心一意跟著學佛算了,但是最近常常夢見他那沒啥印象的母親,想著人不孝枉為人,他還沒報答過父母什麽,怎麽就能成仙去了呢?
  虛無和尚歎息一聲,念道:“阿彌陀佛,老衲就知道你紅塵凡心未了,所以才一直沒有給你剃度。也罷也罷,那你便去吧,等你參悟了這紅塵,就是最好的皈依之時。”

  寧瑾宸點頭:“那我走了,師父。”

  “嗯。”虛無和尚大方地點頭。

  抬腳要下山,寧瑾宸還是不得不停下步子,低頭看著抱著自己大腿的老和尚:“師父,您都點頭了,那便松開我啊。”

  虛無淚眼婆娑地抬頭:“我好不容易從陌玉侯手裡將你拐來的,實在是舍不得,就讓我再抱一會兒嗚嗚嗚…”

  寧瑾宸:“……”

  帶著一褲腿的眼淚鼻涕,寧瑾宸穿著僧衣,頭戴木簪,終於在十六歲這天下了山。

  拿著身上的信物回去找自己的父母,卻壓根沒用得著,一踏進陌玉侯府就被人直接請到了正廳,所有人都指著他的臉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

  見鬼了?寧瑾宸沒看見過這麽多的人,兒時的記憶也都已經模糊了,看誰都認不太出來。

  直到外頭撲進來一個婦人。

  “好好!”季曼激動得渾身發抖,一上來便抱住他,溫熱的氣息撲了他滿懷。

  山上住得久了,自然是沒見過女人,更沒感受過擁抱的。寧瑾宸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看見這婦人抬頭,一張嬌豔的臉,有些熟悉。

  有點像前些日子他下山路過的水潭裡看見的影子。

  “回來了?”門口又踏進來個男人,長得也很眼熟,氣息也有些熟悉。寧瑾宸歪著頭打量了他一會兒,終於恍然大悟。

  這兩個人的臉拚一下,就長得跟他很像。

  撩著袍子下擺跪下,寧瑾宸朝他們行了一禮。父母之恩,自然是天下頭一個應該感謝的。

  季曼和寧鈺軒都有些激動,府裡也就擺了酒席來給他接風洗塵。一桌子菜,全是以前沒看見過的。寧瑾宸都一一嘗了一口,雖然好吃,卻不多吃。

  這府裡算來也是他的家,只是父親身上血債甚多,母親好像也有些靈體羈絆,他的親妹妹倒是活潑可愛,二弟則是有些不願與人言。

  人世與參佛時候的環境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寧瑾宸在自己的房間裡設了佛像,一邊繼續參悟,一邊與人世裡的人打交道。

  只是他這十幾年來都是對著一個只會阿彌陀佛的老和尚過的,人世間的事情自然有很多不懂,母親來與他溝通了許久。

  季曼問:“老和尚都教了你什麽?”

  他答:“教我悟禪學佛,得道升天。”

  面前婦人的眼神變得十分奇怪,沉默了許久才道:“娘親明天帶你去糧行見識見識人間喜樂。”

  其實寧瑾宸不止對佛有天分,對錢更是有天分,季曼將他丟去糧行兩日,不過十六歲的少年,就明白了帳目進出以及算盤敲打,甚至還會耍些商業上的小聰明了。

  管理糧行的掌櫃嚴不拔早就已經娶了妻,女兒都已經十歲了。只是他娶的妻子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花錢,這麽多年了,兩人的出場模式從來沒變過。一條街走過去,嚴夫人在前頭可勁兒買東西,嚴不拔拿著算盤在後頭跟著,邊打邊念叨:“這一趟又是三兩七錢銀子,可得給東家再多乾兩天活兒……”

  寧瑾宸覺得很奇怪,嚴不拔掌櫃一看就是一毛不拔的,竟然會娶那麽個揮金如土的女人。而且看樣子天天都皺著眉,卻也沒想過和離。

  兩人根本不合適啊,為什麽還要生活在一起?
  他撚著玉珠心問佛祖,嘴一個不小心,也跟著念了出來。

  “因為我爹愛我娘啊。”旁邊蹦躂出來一個玲瓏剔透的女娃兒,穿著嫩黃的小裙子,一副大人模樣地看著他道:“大哥哥你這都不懂,也太笨了!”

  愛?
  寧瑾宸挑眉看著面前的女娃兒,伸手將她抱過來問:“愛是什麽東西?”

  小女孩兒被他的動作嚇得張大了嘴,愣了好久才道:“愛就是要在一起的意思。”

  寧瑾宸皺眉,佛是沒有愛的,所以他不懂這個。愛是要在一起的意思嗎?

  小女孩兒紅著臉道:“大哥哥,你再這樣抱著我,可就得娶我啦!”

  娶她?寧瑾宸連忙松手,佛家之人,自然是不能娶妻的。

  哪知他手一松,小女孩兒就跟個圓球一樣地滾下了他的膝蓋,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看著他道:“壞人!”

  寧瑾宸心裡微微一軟,笑了。

  他這一笑,小女孩兒就不覺得他壞了。壞人都是長得難看的,這個大哥哥這麽好看,一定是個好人。

  寧瑾宸喜歡經商,連陌玉侯親自給他安排的官職都推辭了,就留在糧行跟著嚴不拔學習。每天休息的時候,便在後院的大石頭上坐著念經。

  “你在念什麽?”小女孩兒又來了。

  她叫嚴省錢,是嚴不拔給取的名字,小名就叫錢兒。聽說因為這個名字,嚴夫人鬧過幾次回娘家,最後無果,也就這麽定下了。

  “我在念《佛說》。”寧瑾宸停下來回答她:“是一本佛語。”

  “說的是什麽?”錢兒好奇地眨巴著眼睛:“念來聽聽。”

  寧瑾宸便閉眼接著念:“佛說:勿嗔,勿癡,勿貪。唯心,隨心,忘我……”

  很無聊的經書,只有和尚才讀得懂。面前的少年一身錦繡,分明是紅塵俏郎君,卻不知為何偏要念這無趣的東西。

  更可怕的是,一向喜歡玩樂的嚴省錢,竟然很喜歡聽他念這個。

  寧瑾宸很厲害,一邊念著普度眾生,一邊利用嚴不拔教他的東西,控制京城的糧食買賣,降低糧食價格,將新開的幾家糧行都擠得無處生存,錢撈了一大筆,統統進了季曼的口袋。

  季曼感動極了,看著眼前的兒子,恨不得吧唧親上一口,太貼心了。

  只是這兒子好端端的,手段也利索,就是不知道為什麽總讓人覺得在紅塵之外,就是回來順手普度大眾,還得回去的樣子。

  季曼有些慌張,忍不住問他:“你還要走嗎?”

  寧瑾宸笑了笑:“母親不必擔心,兒子在哪裡都是一樣。”

  都是一樣要得道的,只是先將身上的紅塵債都還了。

  季曼放下心了,回去思考著要不要給他張羅個婚事啥的,也好讓他徹底綁在這凡塵俗世?但是寧鈺軒攔住了她。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管那麽多幹什麽?”

  季曼聳聳肩放棄了,自己與好好多年不見,總急著想補償,也怕是容易弄巧成拙,還是隨他自己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寧瑾宸依舊每天會在糧行後院的大石頭上念經,嚴省錢也依舊每天都來聽。

  “佛說:無欲,無求,無想。看破,念破,方悟。”

  嚴省錢撇撇嘴道:“佛祖好像在騙人。”

  “嗯?”他睜開了眼。

  “無欲無求了,真的就能成佛?”嚴省錢不以為然:“那想成佛,叫不叫欲望?”

  寧瑾宸一愣,伸手摸了摸嚴省錢的頭頂:“原來你也有慧根。”

  嚴省錢氣呼呼地打掉他的手:“不要念了啦,陪我去爬樹。我一個人,爹爹不準我出去玩,真是無聊死了!”

  寧瑾宸搖頭:“女兒家不可以爬樹。”

  “佛家眼裡也分男女?”嚴省錢叉腰:“不是說眾生平等嗎?”

  寧瑾宸啞然,怔愣良久之後,被小丫頭給拖出了院子。

  路邊有一棵大樹,兩人都爬了上去,坐在樹乾上看著下頭,嚴省錢顯然開心了:“你天天念佛有什麽用,不如多經歷多看看,反而更能讀懂呢。”

  寧瑾宸抿唇不語,微微歎息。

  路下頭有娶親的花轎經過,吹吹打打的好不熱鬧。為首的新郎一身喜服,好看極了。

  嚴省錢看了身邊的少年一眼,偷偷紅了臉。

  “這是在做什麽?”寧瑾宸一臉好奇地問。

  “這就是娶親啊。”錢兒臉蛋越來越紅:“就是把你喜歡的人給娶回家去,用大紅的轎子抬。”

  寧瑾宸淡然地點點頭,還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錢兒的臉一下子就垮了:“人家喜事,你念什麽阿彌陀佛啊,頭上烏發比我的還黑,還當什麽出家人。”

  寧瑾宸微微一笑:“出家人外在無妨,內心有佛即可。”

  錢兒有些急了:“你心裡只有佛怎麽行?”

  “除了佛,還該有什麽?”寧瑾宸茫然地看著她。

  該有我啊!錢兒差點就說了出來,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麽之後,嚇得差點從樹上掉下去。

  “小心!”寧瑾宸皺眉,伸手拉住她。錢兒的身子就在半空中晃了晃,又慢慢被拉回了樹上。

  “…謝謝。”有些被嚇傻了,錢兒坐在他旁邊,好久才回過神。低頭一看,自己還死死抓著人家不放呢。

  不放,就不放了!這人手掌溫暖而有力度,她喜歡,做什麽要放?
  寧瑾宸也沒覺得什麽奇怪,看著下頭的迎親隊伍去得遠了,才帶著錢兒下了樹。

  父親權傾朝野,母親富甲一方,寧瑾宸照理來說是完全可以過上富二代生活,吃穿不愁的。但是他偏生就把季氏糧行當成了修行的地方,在這裡經商、悟禪、念經,看來來往往的人,參悟世事。

  錢兒總是在他身邊晃,小小的丫頭伶俐得很,還會跟著他一起念:“佛說:勿嗔,勿癡,勿貪。唯心,隨心,忘我。”

  春天花開,他坐在石頭上吟誦,她就摘了春花,笑著圍著他蹦蹦跳跳。

  夏天炎炎,他坐在石頭上汗流,她就舉了紙傘,踮起腳尖站在他背後。

  秋天葉落,他坐在石頭上冥思,她就撿了落葉,比著他的眉眼拚成畫。

  冬天白雪,他坐在石頭上悟禪,她就做了披風,笑嘻嘻地披在他身上。

  “你冷嗎?”她問。

  寧瑾宸淡淡一笑:“外界之感,已難達五內。我好像又精進了一層。”

  錢兒一愣,看著面前這人不染紅塵的眉眼,有些沮喪。

  過了幾個春夏,陌玉侯府裡的二少爺據說成了世子,已經要娶親了。寧瑾宸帶著錢兒去觀禮,季曼滿眼星星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道:“宸兒你瞧,曦兒都成親了,你呢?”

  錢兒抓著寧瑾宸的衣袖,指尖微微顫抖。

  “兒子不孝,有二弟分憂,也少了不少愧疚。”寧瑾宸微笑道:“兒子身在紅塵裡,心卻在紅塵外,所以無法與人成就姻緣。”

  嚴省錢抬頭看了看他,三年過去,這人的眉眼更加好看脫俗,雖然身著錦繡,卻總有一股子難掩的仙氣。

  這樣的人,哪裡有什麽女子能配得上呢?錢兒低頭看了看自己,她還有三年才及笄啊,也不急,還有時間讓她慢慢長大。

  嚴夫人又抱著一大堆的東西回了糧行,嚴不拔跟在後頭,歎息道:“夫人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以往出去一趟少於二兩銀子是不行的,今日竟然隻用了一兩八錢。”

  “你就知道算錢。”嚴夫人一把抓過他來,指著後院那塊大石頭道:“沒看見自家女兒的心思嗎?這丫頭跟著大少爺好幾年了,雖說是安靜了性子,可是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吧?”

  嚴不拔愣了愣,拿起算盤來打了打:“大少爺自從來了糧行,三年間糧行收入多了七萬兩,咱們的工錢也多了將近一千兩,算上嫁妝聘禮,把錢兒白送給大少爺,咱們還得倒貼。”

  嚴夫人氣得使勁兒掐了一把嚴不拔的腰:“你這是賣女兒呢?”

  嚴不拔倒吸兩口冷氣,跳到一邊去搖了搖算盤,想了想才道:“要不然我去問問大少爺的意思。若是他對錢兒有意思,那給錢兒定下這門親事也不錯。若是沒有,也趁早斷了錢兒這念頭。”

  “好。”嚴夫人點頭,她其實挺喜歡大少爺這樣的男人的,不驕不躁,淡定又有本事。把錢兒給他,還真是放心得很。

  晚上的時候,錢兒被嚴夫人拉到樓上左邊的房間,寧瑾宸就被嚴不拔拉到了右邊的房間。

  “大少爺請喝茶。”嚴不拔笑眯眯地給他倒茶:“冒昧請您來,是想說說有關小女之事。”

  寧瑾宸很迷茫,卻是點頭:“嚴掌櫃有什麽話都可以直說。”

  嚴不拔坐下來,神色正經了些:“這幾年大少爺來糧行,小女都是一直跟隨,你們出雙入對的,旁人也難免說閑話。小女再過幾年也就可以出嫁了,事關小女名節,還請大公子給個明示。”

  寧瑾宸臉色微微一變,抬眼看著嚴不拔,眼底一片清澈:“錢兒與我在一起太近,會影響她的名節?”

  嚴不拔點頭:“這是自然,未嫁之女天天跟著公子,難免叫人說閑話。公子若是願意納了小女,那倒是好說……”

  “我不會與人結親的。”寧瑾宸打斷他的話,雙手合十念了佛號:“再逗留這紅塵幾年,我始終是要走的。”

  嚴不拔震驚:“公子還打算繼續出家?”

  寧瑾宸抿唇:“我從未還俗。”

  從未還俗。

  另一邊房間,錢兒臉色緋紅地看著自家娘親,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點頭:“我…是喜歡。”

  嚴夫人輕輕一笑:“喜歡誰有什麽不可以說的,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

  錢兒好一陣歡喜,又有些羞怯地看著她道:“可是不知道宸哥哥心思如何…娘親你也莫要去問,我還可以再等幾年的。”

  嚴夫人捂嘴而笑:“傻丫頭,且聽聽你爹那頭怎麽說吧。”

  錢兒著急地站起來:“爹爹去問他了?”

  嚴夫人低笑:“這種事情,不問清楚怎麽行?可不是要耽誤了你大好的年華。”

  臉色微白,錢兒連忙往右邊的房間走。寧瑾宸已經離開了,嚴不拔還在房間裡留著。一看見她,嚴不拔便沉聲道:“你以後,跟大公子少親近些,多練練琴棋書畫吧。”

  錢兒一愣,不明所以:“為什麽?”

  嚴不拔沒說話,隻深深地看她一眼,而後長長地歎了口氣。

  眼眶突然就濕了,錢兒站了一會兒,下樓往那大石頭跑去。

  石頭上沒有人,今天寧瑾宸很早就回了侯府。

  錢兒看了那石頭一會兒,自己坐了上去,學著寧瑾宸的樣子,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眼輕念:“佛說:唯心,隨心,忘我……”

  唯心隨心若是就能成佛,那她為什麽不能?佛果然還是騙人的。

  寧瑾宸每天依舊會來糧行,可是卻不再與她說話,連看她一眼都不曾。坐了三年的大石頭,也再也不去了,做完事便又回去侯府。

  錢兒有些慌,她不喜歡總是看見他一個影子,她上前,他就消失得無形無蹤。都三年了,她一直陪在他身邊不是嗎?突然沒了她,他就不會不習慣嗎?

  “大公子是要修道之人。”嚴不拔道:“等你及笄,為父會替你選其他的好人家。”

  錢兒使勁搖頭:“我不要!”

  蹲在門口守著,她終於還是攔到了他。

  “嚴小姐有何事?”寧瑾宸雙手合十,無波無瀾地問。

  錢兒看著他,本來是要發火的,卻在聽見他說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他站在她面前,手下意識地想伸去摸摸她的頭,卻在半路收回來:“阿彌陀佛。”

  “我討厭你的佛。”錢兒低聲道:“那根本就是魔,斷人七情六欲,斷人溫暖心緒的魔!”

  “休要胡言。”寧瑾宸看她一眼,想越過她往糧行裡走。

  “為什麽要躲著我?”錢兒死活攔在他面前,伸出手去擋著他:“你分明喜歡我陪著你的,我們在一起,你常常也是會笑的。既然喜歡和我在一起,那又為什麽要避著我?”

  寧瑾宸一愣,他喜歡和她在一起?
  印象裡一片空白,什麽也不記得。他在修行,自然心裡只有佛理,沒有其他。紅塵孽障,都是他需要渡的劫而已。

  “嚴小姐大概是誤會了。”寧瑾宸道:“我一個人的時候,也是會笑的。悟透了一處禪理會笑,念懂了一句佛語也會笑。”

  “並不是因為小姐的原因。”

  錢兒呆愣愣地看著他,張著的雙手,終於是有些無力地垂了下去。

  寧瑾宸朝她微微鞠躬,越過她進了糧行。

  之後一月,他就沒有見過錢兒了。耳邊不再會聽見她吵吵囔囔的聲音,睜開眼也不會看見她采了一束花來,笑嘻嘻地跟他邀功。

  寧瑾宸記得虛無老和尚的話,這人間感情,皆是幻象,他需要看破。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天氣這樣冷,他也沒敢再穿上她繡的那件披風。披風裡像是有什麽魔障,讓他想遠離。

  “佛說…”他坐在糧行後院的大石頭上,念著念著佛經,看著眼前空空的庭院,微微走了神。

  “佛說:無欲,無求,無想。看破,念破,方悟。”錢兒又笑嘻嘻地鑽了出來,拿手抓了一捧子雪,劈頭蓋臉地朝他砸了過來。

  寧瑾宸沒動,雪順著領口滑進了脖子裡,他突然就感覺到了涼意。虛無和尚說,念禪若是用心,便是察覺不到其他的。看來今日,他沒有用心。

  歎息一聲抬頭看著嚴省錢,他道:“嚴小姐乃俗世之人,自然當守俗世之禮,莫要再靠近在下才是。”

  錢兒冷哼一聲:“那你是俗世之人嗎?”

  “不是。”

  “那為什麽你都守著俗世之禮?”錢兒挑眉,站在遠處雙手叉腰,好笑地道:“你守了俗世之禮,不也就成了俗世之人?”

  寧瑾宸一愣,低頭沉思。

  錢兒站在三步之外笑道:“俗世之禮,男女當避三步。以後我會自覺站在離你三步以外的地方,你也就,莫要躲著我了可好?”

  寧瑾宸微微皺眉:“嚴小姐何必執著?”

  “關你何事?”錢兒微微紅了眼:“念你的佛說去!”

  三步之禮,她當真遵守了,他看著,也就多說不了什麽。兩人同以前一樣,他參禪悟佛,她就在旁邊陪著,只是隔得遠了些。

  京城裡過七夕節,錢兒非拉著他去了。街上熱鬧得很,旁邊小攤上的首飾玉佩賣得格外地好,許多公子都隨手買上一件,拿去討了自己心儀姑娘的歡心。

  錢兒與寧瑾宸路過的時候,那攤子上只剩了最後一支木簪,大概是材質低賤,不得人喜歡。不過模樣倒是好看,一朵梅花,像極了某人的眉眼。

  看了一會兒,錢兒掏了荷包,將那發簪買了回來。

  “哎,小姐倒是特別,要買來送那邊的公子嗎?”收了攤的老婆婆心情格外地好:“都是公子買來送小姐的,您今天這最後一支,倒是反過來了。”

  錢兒鼓了鼓嘴:“不可以嗎?”

  “哈哈,沒什麽不可以,這喜歡麽,就得去求。這簪子素雅,男人也可以用,挺適合那頭的公子的,祝小姐心想事成。”老婆婆背起背簍,笑著走了。

  錢兒臉上紅了紅,捏著簪子站在離寧瑾宸三步遠的地方喊他一聲:“喂!”

  寧瑾宸從一河的花燈裡回過頭來,他們中間行人不停地走著,錢兒就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朝他伸出了手去:“這個送……”

  過路的人撞開了她的手,不起眼的梅花木簪往人群裡掉了去。錢兒大驚,連忙低頭想去找,寧瑾宸卻皺眉:“站直身子,這裡人多,會被踩到。”

  錢兒一愣,有些可惜地看著人群。她是不是就有這麽倒霉啊,喜歡個人一心向佛,連想送個簪子都送不出去。

  “是什麽東西?”寧瑾宸問她。

  “沒什麽,小玩意兒而已。”錢兒擺擺手:“走吧,去別處看看。”

  寧瑾宸點頭,安靜地在人群裡穿行,只是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剛才他們站的地方。

  放了花燈,猜了燈謎,求了姻緣。兩人始終隔著三步遠,回去的時候,寧瑾宸也是先將她送回糧行,聲音平靜地道:“早些休息。”

  錢兒求的姻緣簽是下下簽,一張臉早就垮了,無精打采地點頭就回去休息。寧瑾宸看她進去了,便又原路返回,沿著走過的路一直找,在他們那會兒站的地方,就找到了已經被人踩得不成模樣的木簪。

  “是這個嗎?”他撿起來看了看,在一邊的河水裡洗了洗,看了一會兒,放回了懷裡。

  手裡還握著求來的姻緣簽,那會兒錢兒很想看,他沒給。

  她的下下簽是說“求而不得,難成眷侶”,而他的,是一片空白。

  本來就是不會有可能的兩個人。

  季曼命裡還有一個大劫,是在三年之後,有一場大病,病得幾乎要死掉。寧瑾宸一直等著她大劫的日子,幫她渡過之後,他便該回山上去了。

  下山呆上六年,自己的修為真的能精進到虛無和尚說的那種程度?寧瑾宸不信,不過接下來的日子,他依舊是潛心念佛。

  錢兒依舊陪著他。

  院子裡的一棵大樹綠了黃了又白了,三個輪回就是三年,錢兒站在他面前,昔日的小女孩兒也終於長成了窈窕少女,眉目間的憂愁,也多了些。

  “爹爹給我安排了親事,對方是官家少爺,聽說還沒有過正室,我嫁過去,是要做大房的。”錢兒坐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乾笑道:“聽起來是不是很不錯?”

  他停下了手裡的念珠,睜眼看著她道:“是挺不錯的。”

  錢兒笑眯眯地點頭:“是啊,那家少爺聽聞還是個好脾氣,只要我會持家就行了。”

  寧瑾宸還是點頭。

  嚴省錢的表情終於慢慢黯淡了下來,側頭呆呆地看著他道:“你知不知道嫁人是什麽意思?”

  “自然知道。”寧瑾宸垂了眸子:“便是坐上花轎,嫁與人為妻。”

  錢兒笑得眼裡都帶了淚:“你還真的知道啊,那嫁給了別人,我就再也不能這樣陪著你了,你又知道嗎?”

  寧瑾宸一愣,手裡的念珠僵硬了許久,又開始慢慢動起來:“遲早都會有這麽一天的,還好我沒有耽誤你。”

  還好我沒有耽誤你。

  錢兒笑得彎下腰,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佛說什麽來著?”

  寧瑾宸重新閉上眼,輕聲道:“佛說:唯心,隨心,忘我。”

  “那你為什麽不聽佛的話?”錢兒擦乾眼淚,仰頭看著他道:“你不是最喜歡佛了嗎?”

  “如何沒聽?”寧瑾宸微笑:“佛祖說的這些,我都記在心裡,並且按之而行。”

  錢兒咯咯笑了兩聲,笑得比哭還難看:“你來跟著我念。”

  “嗯?”寧瑾宸睜眼。

  “佛說。”她深吸一口氣,直起腰來看著他。

  “…佛說。”他跟著念。

  “唯心。”她朝他的方向跨了一步。

  “…唯心。”

  “隨心。”她又跨了一步。

  “…隨心。”

  “愛我。”第三步,她跨到他面前來,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愛…”寧瑾宸皺眉:“最後兩字,當是忘我。”

  “我不管,愛我!”嚴省錢死死地盯著他:“我聽你念了六年的佛說,怎麽可能會錯。”

  寧瑾宸一震,心裡有些不明的情緒翻動,最後卻只是鎮定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錢兒很想自己有出息一點,別總是對著他哭,但是卻總是忍不住,在他面前哭得天昏地暗:“你這個傻和尚,念了這麽久的佛說,卻從來不懂佛在說什麽。讓你按照自己的心來,就你自己的心最重要,你卻還是看重你的佛!”

  寧瑾宸抿唇,心想這應該就是他的大劫了吧,渡過去了,也就好了。

  “再過兩天,花轎就要來了。”錢兒紅著眼睛道:“我不想嫁!”

  “已成婚約,怎能不嫁?”他站起身來,拂開身上的落葉,轉身要走。

  “婚約非我所願,你若是願意帶我走,那我就不嫁。”錢兒眼神灼灼地看著他的後背:“哪怕以後你要念一輩子的佛,我也跟著你,陪你念一輩子的佛!”

  荒唐。

  人世間的情感,都是這樣荒唐的嗎?寧瑾宸笑了笑,算算時辰,該趕去侯府了。

  侯府夫人重病,寧鈺軒坐在床邊焦急不已。床上的季曼睜著眼睛,眼淚一直往下流:“要碎了…”

  “什麽東西要碎了?”寧鈺軒心疼地拉著她的手:“不管是什麽,我都讓人拿去修,沒有什麽東西修不好的。”

  “夢……”季曼眼淚越來越多,哭得好難過:“夢要怎麽修?”

  陌玉侯愕然,寧瑾宸匆匆進去,將一直備著的還魂藥給季曼喂了下去。

  季曼睜眼看了他一會兒,又閉眼慢慢睡過去了。

  “你給她吃的是什麽?”陌玉侯沉著臉問。

  “娘親的魂魄被另一處的東西拉扯著,吃了這個便無礙了。”寧瑾宸道:“我下山來,也就是為了報答父母恩德,救她這一命。”

  寧鈺軒愣了好一會兒,一探季曼的呼吸,一切都正常,這才放下心來。

  在侯府照顧三天,寧瑾宸也沉思了三天,三天之後,他就該回山上了。

  錢兒已經許了好人家,這紅塵俗事,終究不是他該來攙和的。

  選了一個黃昏的時辰離開侯府,他沒告訴任何人,隻留了信給父母親啟。此一去若是成仙,他也會繼續庇佑自己的家人。

  也許,還可以庇佑她。

  走在街上的時候,有迎親的花轎吹吹打打而來,從他的旁邊經過,一路往街的另一頭去了。寧瑾宸停下來看了看,沒有什麽表情,轉身又走了。

  花轎之上,錢兒蓋著蓋頭,想起多年以前的樹上。

  “這是在做什麽?”他問。

  “這就是娶親啊。”她答:“就是把你喜歡的人給娶回家去,用大紅的轎子抬。”

  等了六年她的心都沒死,卻在這三天裡,化為了灰燼。他始終不會來,就像她始終送不出去的梅花簪子,沒個結果。

  根骨奇佳的少年回去了山上,剃了度。虛無和尚高興得抱著他大腿直哭:“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他推開老和尚,安靜地繼續念經,手邊,只是多了一支梅花簪。

  寧瑾宸不再叫寧瑾宸,他叫佛說,一本佛經的名字,拿來做了法號。

  “佛說:唯心,隨心…”

  愛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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