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解紅線（六）
  而此時的綠柳坊之中，一位芳菲嫵媚，身姿綽約，玉肌冰膚的女子端坐在珠簾後，面前懸放著一把古琴，內有金銅精雕細刻的香爐一尊，淡淡的香煙寥寥升起，帶著些涼意的香味浮動，如夢如幻。

  多景樓上彈神曲，欲斷哀弦再三促。

  江妃出聽霧雨愁，白浪翻空動浮玉。

  喚取吾家雙鳳槽，遣作三峽孤猿號。

  與君合奏芳春調，啄木飛來霜樹抄。

  一曲終結罷，纖細的巧手收回，美目一盼，華光流轉，室內余音仍在，卻又留下淼淼愁意和三分空寂冷然。

  “浮漓先生覺得可還好？”

  綠珠姑娘低下頭來，掩不住臉上的滿心的熱意，以及滿眼的欽佩敬慕之意。

  眼前的這位女子，就是她一直以來最為佩服仰慕之人――吳浮離。

  向來只在傳言之中聽說過她的種種功績傳聞，今日竟得見真人，叫她如何不激動。

  綠珠雖為煙花女子，外表看似柔弱，實則內心剛強，高傲烈性，從不曾因此看低自己的身份。

  若是可以，誰家的好兒女願意流落到這種地方呢？
  不過是世道艱難，身活所迫罷了。

  她認為這世間女兒家的身份本就低微，若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憑什麽還要別人尊重自己。

  縱流落入綠柳坊，卻從不肯作踐看輕自己，努力習得各種技藝和禮儀規矩，以期讓自己過的更好一些。

  她知道自己天資一般，便用努力和勤奮填補，不怕苦不怕累。

  初學琴曲時頗為艱難，一次不行便來兩次，又是個勤奮好學，勇於發問的，這才習得一手名揚金陵城的琴藝，比起那些大家也不差個什麽。

  在每次比試中，竭盡全力，拔得頭籌，過五關斬六將，終於成了這綠柳坊的頭牌。

  雖還是要接客，卻大可從自己的心意，也不用以身侍人，做那皮肉生意，只是有時候陪客喝酒，彈琴焚香，做一朵解語花便可。

  她知道等她到了年歲媽媽還是會將她賣出，但至少她努力了，給了自己選擇的機會，如今好歹留住了自己一份赤誠的真心。

  若她倒是再加把力，多攢些銀子，便是為自己贖身，做個普通女兒也不是不可以的。

  人的命運，一半靠天，一半靠自己。

  比起當年一起進入綠柳坊的姐妹們，有的不知所蹤，有的做著最下等的生意，還有的反而樂在其中，她不知道好上多少，起碼還有個盼頭。

  而越是自己做不到，當看到有人做到時，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那滿心的欽佩之情，便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

  這吳家小姐與綠珠來說便是這麽一位女子。

  同是官家小姐，在這艱難的世道，女子卑賤如草，她硬是走出了一條自己的康莊大道，活出了不一樣的人生。

  也活成了綠珠姑娘夢中所想，心之所向的那類人。

  這才有了那日在綠柳坊反駁曹公子之言。

  實在是曹公子出言不遜，綠珠忍無可忍，這才膽大的不顧情面反駁了回去。

  她知道，自她說出那番話之後，便再也沒有收回的余地了。

  這是相當於完全得罪了金陵曹家，媽媽也不會輕易饒過她，那贖身之事，只怕連想也不敢想，便是以後的性命也是堪憂。

  可她就是忍不住心中的那口氣。

  他們可以瞧不起自己，輕蔑侮辱自己可以，但不能貶低自己心中的英雄，自己仰慕的女子，還是在她面前，她絕對不可忍受。

  士可殺不可辱，她雖非為名士，卻也好歹有那麽一顆真心，一腔熱情，和一條賤命。

  可誰知天無絕人之路。

  當晚她就被媽媽派人關押在寢殿，等著明日來人商量怎麽處置了自己。

  本以為自己死定了，誰知第二天收到了浮漓將軍特意贈與的名家匕首。

  她又是歡喜又是驚訝，還帶著幾分擔憂，不知不覺中眼淚流了下來，打濕了上好的胭脂，花了好好一副美人妝。

  歡喜的是自己竟然被自己的偶像兼英雄給注意到了，還得以收到她的贈禮，此生無憾矣；

  擔憂是她與自己一名煙花之地姐兒扯上了關系，以後只怕名聲更不好聽。

  本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了，礙於吳家的威名，曹家定然不敢來尋她麻煩，媽媽也不得不好生相待與她。

  誰曾想，今個一早，她還在酣睡中，便被人趕緊喚了起來，說是她一直口口聲聲念叨著的浮漓將軍來尋她了。

  還在晃神之中的綠珠迷迷糊糊的，隻覺這小婢女忒可惡了，騙她什麽不好，偏要騙她說浮漓將軍來了，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倘若這浮漓將軍真的來了這綠柳坊，她願意將早晨她給自己打的洗臉水全喝了！

  一群壞丫頭，看來許久不收拾收拾她們，現在連自己也敢戲弄了！
  待到她神魂外遊的由著滿臉笑意的婢女替她梳妝打扮齊全，踏入這間雅室時，這才神魂歸位。

  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蹦達著，便是在這綠柳坊中閱人無數，接人待物事事周全的綠珠姑娘，此時也不知道手腳該如何擺放。

  要不，她還是回去去喝洗臉水吧！

  得虧浮漓小姐是位平易近人，善解人意的女子，看出她的不自在，便先讓她拿出自己擅長的技藝，先以樂識人，也讓她有時間平複平複些心情。

  一上午的時間便這麽消磨過去，綠珠也徹底適應了這種氛圍，再經一番聊天談心，兩人頗有些相見恨晚的感覺。

  綠珠才知道，原來她眼中無所不能的女英雄，遇到自己心目中的那個人，也如情犢初開的少女一般，有為自己的戀情而苦惱的時候；
  聽她講述軍營之事，也讓一直被束縛在這一坊之地的綠珠，了解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

  那裡有自由，酒肉，鬥馬，軍隊，戰爭，苦難，貧窮，還有原野。

  那是綠珠從未見過，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想的東西。

  似乎有什麽東西，暗暗的落在心底，在心中深處扎根發芽，躍躍欲試，想要衝破制度的牢籠。

  吳浮離雖長相普通，但卻是個通透豁達之人。

  雖有戰場廝殺的經歷，卻也有平常女子的思維習慣，她不善言語，卻總能用簡單的幾句話觸動你的心靈，莫名讓綠珠含淚。

  於綠珠而言，浮離不再是天邊那顆遙不可及的星辰，褪去那張位高權重外皮，也是如同她一般的普通女子，卻也覺得這樣的她更為真實可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