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舊人 二
塗姑娘清了下嗓子,聲音聽起來,比剛才多了些什麽:“剛才是你在吹笛子?以往沒見過你……”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文飛。”
荷香一時濃了起來,在鼻端縈繞不去。我有些恍惚,微微側過臉去,不讓自己再放肆的打量這人。水池中白石的魚雕嘴中吐出水來,象是珍珠飛濺,紛紛墜落,池水動蕩著,水波一圈圈的細碎的泛開。
似乎有個聲音在說,忘記……全部都忘記……
忘記什麽?
忘記什麽事?忘記什麽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被我遺忘的一切,正在眼前鋪展開來,如此真實,如此接近。
近得似乎伸出手,就會觸到深埋在心底的創痛。
真有什麽東西落在手上,細碎的,輕得象幻覺。
是花瓣。
不知什麽花的花瓣,細小而輕盈,帶著一股香氣。不是桂花,桂花不會開得這樣早,也不是茉莉。
“巫寧。”
巫真輕扯我的袖子,我慢慢轉過頭來。
廳裡頭,塗姑娘已經請文飛再吹一曲。他隻說:“只是小時候學過幾天,會的曲子也不多。”等其他人也紛紛央告,他才笑著說“有辱清聽”,從腰間取下那管笛子來。那笛子是一種熟潤的碧綠色,看著便覺得瑩然喜人。
我從來沒見過哪個男子生得如此好看。
難得的是,他的氣韻並不象一個飛揚銳利的少年人——有幾分象父親。
不論遇著什麽事情,都顯得淡然從容。他隻那樣站在那裡,一個字也不用說,滿廳裡的人眼睛都無法從他身上移開。有時候氣宇比相貌重要得多了。
笛聲初起時有如細絲,似乎有隻手在心弦上輕輕撥了一下,令人愉悅戰栗,身不由己。我微微眯起眼,這曲調清雅平和,與這裡的風,水,還有花香氣融在一處。我有一種隱約的感覺,明明這吹笛人就在近前,可是聽著笛聲,卻有一種遠山空曠,迷茫而沉寂的感覺。
人在這兒,可心不在。
我緩緩睜開眼轉過頭,一曲終了,文飛恰也朝這邊看過來。
那雙眼睛裡仿佛什麽都沒有……又仿佛是深潭,不可見底,引得人朝下沉墜。我越是想拉住思緒,可越覺得那股吸力人不可遏止不能抵抗。
“真是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啊。”
說話的是那兩位陳姑娘中的那個妹妹,她穿著一身鵝黃的錦蝶雙花衫子,臉紅撲撲的,看起來很是嬌豔。
剛才有如迷咒一樣的氣氛被她這一句話打破,塗姑娘也笑著說:“真是動聽,小時候我也學過幾天音律,可是這曲子從沒聽過。”
廳裡其他人也都紛紛說沒有聽過,只有許貴紅的一張臉板得緊緊的,似乎對她來說,聽到的是綸音妙曲還是雞鳴狗吠都沒有半點分別。
巫真小聲問我:“巫寧,你知道吧?”
她的聲音不大,可是仍然被人聽到了。魏關轉過頭來,笑盈盈地問:“原來巫寧姑娘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這是首古曲,說的是一位才子愛慕一位姑娘,卻不敢表明心跡,等到他終於鼓起勇氣,那位姑娘卻不幸病亡了。才子沉鬱了數年,後來有一日經過與那姑娘初遇的地方……這曲子就叫初遇。”
人生若隻如初見……雖然愛人逝去令人悲傷,但這曲子裡卻只有初見時的平和,喜悅,淡然,只是……曲子在最美處便完結,留下的是淡淡傷感的余韻。
文飛看過來,他的目光沉靜似水。我也看著他,仿佛是約定好的一樣,又象是在對峙,誰也不肯先表露什麽。
“曲子美,曲名也美啊。”
塗姑娘轉過頭來,有些似笑非笑地說:“巫寧姑姑真是博學廣記啊。”
“哪裡,我對音律不怎麽精通,不過家父有時會講一些舊事逸聞。這曲子湊巧聽過,就記住了。”
有個小丫鬟進來說:“三姑娘,老爺讓人傳話進來,請巫寧姑娘去小書房。”
塗姑娘有些意外的轉過頭來:“巫寧姑姑,我爺爺有請你呢。”
她的語調有些酸意,令人奇怪。
為著文飛我還理解,可是塗莊主請我過去,一定是問父親和那信的事,她有什麽可酸的?
“好,那我便先過去。”
巫真的眼睛有些不聽自己使喚,我站起來時她根本沒留意到。這會兒才轉過頭來:“塗莊主那裡……”
“外頭熱,你就別跟著跑來跑去了,我去去就回。”
巫真點了點頭。
我隨那個丫鬟一直走,出了花園的門,前面帶路的成了塗七。我笑著說:“塗七爺,真是不敢當,還勞動你來給我領路。”
“哎哎,這個爺字別人說得,你可說不得,你要不嫌棄,稱我聲七哥好了。我這也沒別的好忙了,正好一路過來走走。巫前輩一向可好?我也有些年頭沒見著他了。”
“父親很好。”
到了書房的院門外塗七便站住了,有個書僮出來引我進去。
塗莊主身材高大,國字臉,很是莊重威嚴。不過他對我倒很和氣,說父親的信已經看了,又問我路上的情形,現在住哪兒,我一一答了。
“我家也還有個丫頭,比你歲數大些,不懂事,你在莊上若悶了讓她陪你逛逛,等忙過了這兩天我再找你來說話。想吃什麽想玩兒什麽不要客氣盡管說,跟在自己家裡一樣。”
“我知道,多謝伯父。”
塗莊主雖然臉上笑呵呵的,可是看得出來心事重重。不知父親在信上都寫了什麽——我不知道信的內容,可我本能地感覺到塗莊主的心事與父親的信有關。
父親的性格我了解,他是寧可一言不發,也不肯說一些敷衍客套話的。信上一定寫了些不怎麽中聽的言語,
塗七還等在門口,我有些過意不去,再三請他別送了,他笑著說:“莊子大,人又雜,我送您到園門口就回去。”
我的心有些慌,遠遠可以看見荷香閣,心有些惴惴的,身體裡仿佛有一半神魂迫不及待地朝那裡靠近,另一半則沉甸甸地朝下墜,這種矛盾無法調和,我在回廊轉角處站住了腳,深吸了口氣。
太陽快要落山,水面上映著霞光,紅彤彤水光象是一池躍動的火焰。
“巫寧姑娘?”
我微微一怔,慢慢回過頭來。
文飛緩步走過來,微笑著問:“怎麽一個人站這裡?”
他的口氣不象是初見面的陌生人,聽起來仿佛象是多年知交一樣。
是的,很奇怪。
我心裡也是這種感覺。
明明是初見的人,卻一點不覺得陌生。似乎冥冥中,早已經了解過,熟識過。我靜靜地看著他,外衫下頭的單衣襟口和袖口雪白不沾塵,晚霞映著他臉上有一抹彤色,比剛才在水閣裡時看起來,多了幾分塵世煙火氣。他不笑時讓人覺得很遙遠,可是言談又溫和讓人如沐春風。
“咦?你在這兒做什麽?走走走,入席去。”
幾個少年人過來,年紀都差不多,他們都穿著錦衣華服,獨有文飛一個穿著半舊布衫,卻更顯得卓爾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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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