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幻滅 (上)
越彤從前是端莊大方的大家閨秀,現在是大方端莊的文夫人。要從她身上挑毛病,那是極不容易的一件事。
大概保持風度已經成了她的本能,即使在這樣的窘境之下,她仍然堅持著,頭髮衣裳紋絲不亂,臉上卻並無脂粉——這個是她的習慣。衣裳要華貴,要貼合她北劍閣主夫人的身份。妝容卻要素淡,以顯得更為端肅大方。
她沒有多余的客套,第一句話就是:“齊姑娘讓我想一個故人,長相並不是特別象,但是神韻極象。她已經故去多年,齊姑娘知道我說的人是誰。”
這個我自然知道。
越彤的聲音變得輕緩:“雖然她已經故去多年了,可我仍然時時會想起她。”
這話雖然聽著很荒唐可笑,但我相信她說的。
人們想一個人,並不一定都是因為喜愛。也可能是因為記恨,因為虧欠,因為負疚——
越彤當年為了殺我,一定沒少費心機。殺掉了我,應該是她的一件得意功績,會時時想起也不奇怪。
“她生得甚美,可是比美貌更難得是她冰雪聰明,蘭心慧質。我從沒見過如她一樣的女子,只見一面,就能令人銘記一生。”
我安安靜靜的聽越彤說下去。
現在他們身陷險地,寸秒必爭。特意過來說一番巫寧如何的話,絕不是為了誇讚我。前面這些不過是鋪墊,總有圖窮匕現的時候。
果然,越彤輕輕歎息一聲:“這樣的人,幾十年,幾百年裡,都出不了一個。齊姑娘,你年紀尚小,我虛長你些年歲,總不忍見你為人蒙騙。”
我沒搭話,她接著說下去:“早年我見過紀先生的徒兒,也就是齊姑娘你的師傅白宛。她的相貌與巫寧一模一樣。我猜想,這也許是紀先生收她為徒的主要緣由。至於齊姑娘你,相貌雖然與巫寧不是十分的象,可是氣韻卻比白宛更接近,看到你,幾乎就象巫寧又站了面前一樣。”
外頭起了大風,細沙從門窗的縫隙裡鑽進屋。
“齊姑娘,令師對巫寧姑娘是摯愛不渝的,我也很欽佩他。可是我也替你和白宛姑娘不值。你們才是陪在他身邊的人,可是他的目光永遠不是落在你們身上。不管是以前的白宛,還是現在的你,他看到的,永遠都只是巫寧。”
這番話說得懇切,而且並沒有一字虛言。
這就是越彤的厲害之處,她總能切中要害,一擊即中。
這話如果不是對我說出來,而是對任何一個紀羽身邊的女子來說,都可以摧毀她的信心,她的感情,她所堅持的一切。
只要對手一露出破綻,越彤就會步步緊逼,總要將對方蠱惑說服,為自己所用。
可惜她找錯了人。
“文夫人,你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嗎?”
越彤微微一怔,搖頭說:“看地形,應該是西域邊漠吧。”
“這兒是魔鬼海。”我輕聲說,掀開窗子上的羊皮,風卷著沙塵從外頭吹進來:“文夫人來過嗎?”
“沒有。”她說。
“也許你聽說過這裡。”我轉過頭:“巫寧曾經來過這兒,是為了替文閣主的母親尋找驅治寒毒的火蠍膽。文夫人和文閣主伉儷情深,這事沒聽說過嗎?”
她還保持著從容:“好象聽過。”
“當然,這兒不是真正的魔鬼海。”我轉過頭來:“這兒只是一個幻境,重現了多年前魔鬼海的小集鎮。能布下這個幻境的人,必定是來過這個地方的人。雖然她已經故世多年,仍然有手段將我們這些人困在陣中。”
越彤抿了下唇,沒有作聲。
“也許她是有什麽心願未了,可能是有什麽仇人,也可能是情人。她布下這麽一個陣,或許是想報仇,也可能是為了完結一樁心願。誰知道呢,雖然我也習練幻術,可到現在都覺得自己只是初窺門徑。幻術千變萬化,每個人手中使出來的幻術都不是完全相同的。文閣主和文夫人想破陣脫身,我不會攔阻,所以你們不用輪番來我這裡做說客。對這個陣法,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們更多。”
越彤的笑容終於出現了裂痕。
她離開之後,我卻了無睡意。
屋頂胡亂蓋著幾塊羊皮和草氈,依稀能看見頭頂的星光。
我的記憶就在這裡中斷。
我記得當時的我來了這裡,後來,姚自勝也來了。可是再後來呢?發生了什麽事?我卻不記得了。中間的記憶就象被人用刀裁了去,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若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旁人的身上,還能當一件奇談來聽。可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這種感覺是說不出來的。
一個人,如果連完整的記憶都沒有,連自己的過去都不清楚,無論何時何地,心都不會落在實處,始終懸在半空。
甚至,連自己為什麽存在,將來又要做什麽,都沒有辦法去想,去確定。
我想找回自己的過去,不是為了報復,也不是為了旁人。
我就是想變得完整,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而不是從別人的口中拚湊出來的,那不是真實的我。
這是我們困在這個幻陣中的第幾天?第二天?第三天?我記不清楚了。
時間在這裡是毫無意義的。就象傳說中書生經歷的一枕黃粱夢,鎪中飯還未熟,他已經經歷了一生。
也許外面現在隻過了一彈指的時間,也可能已經過去了十年八年——
從前我以為自己更想要報復,要為自己討還一個公道,要找出當年事情的真相。
可是現在我發現我不是那樣想的,我現在隻想找到師公,確定他平安無事。
我隻想和他在一起。
也許這樣想很沒有出息。
想要脫身,就得破陣。
隔壁的人並沒有一直守在屋子裡,他們心裡惶恐,比我更加急迫的想脫身。
我能聽到他們進出,小聲談話,還有在屋裡活動發出的沙沙的聲音。
我離開客棧的時候,有人跟在我後頭。
我不介意他們這樣做,想跟讓他們跟著好了。
集市很小,走了百步遠就已經是荒地。地下稀稀疏疏生著棘草,我彎下腰去抓起一把沙土,看著黃沙細塵從指隙間流淌過,一切都那麽真實。
等我走出老遠偶然回頭,身後跟著我的人竟然蹲在我剛才駐足的地方,看那動作,正在把沙土往囊裡摟。
難道他們還以為這沙土裡有什麽玄機?
越走眼前越平緩,天色陰著,遠處的天際與黃沙似乎連成了一線,這樣展眼一望,竟然分不來哪裡是天,哪裡是地,蒼茫一片,顯得孤寂而空曠。
當時我在這兒尋找火蠍,等了不短的日子,每天出去四處打聽,還在集上尋覓了多日,都沒有消息。
現在雖然看著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可是……終究是假的,因為姚自勝已經不會再活過來,他不會再出現在這裡。
火蠍生就火毒,十分罕有。我那時候在集市上雖然不曾找到火蠍,但卻聽一個賣藥材的人說起一件舊事。他的父親就是在找蛇蛻的時候被一隻蠍子咬死的,他當時情急把那隻蠍子拍得稀爛,聽他的描述,那就是火蠍。但事隔多年,他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在什麽地方遇到的火蠍了,只有個模糊而大概的印象。
那裡就是被稱為魔鬼海的沙沼邊緣地帶。
我一路沒有停下朝那個方向走。魔鬼海離市集很遠,走了半日功夫,大漠上可以看出很遠,後頭跟著我的人也藏不住身形,索性也不藏了,再藏著他們也怕跟丟,乾脆現出身形來大大方方跟在我後頭。
魔鬼海是一片流沙沼,成因不知,附近百十裡地都沒有人煙。這片沙沼還會移動,不過怎麽移還是不會移開這片地方。
我十分小心,接近魔鬼海之後,不知道哪一步就會陷入流沙。到時候越掙扎陷得越深,最後在流沙中沒頂,被吞噬得無聲無息,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我撿了一根細竿棒在前面探路,一步步往裡走。
沒走多遠,身後突然傳來驚呼聲。
我轉過頭來,跟著我的幾個人裡,有一個陷入了沙裡,正在拚命掙扎。他的同伴費了很大力氣,也沒能把他拖出來,反而看著他越陷越深,最後為了自保,不得不松開了手。
那個人下陷的速度很快,很快連最後一聲慘叫都消失在茫茫的沙海之中,四周重新歸於一片沉寂。
我掉轉頭接著向前走。
我身後的剩下的人也繼續沉默的跟著。
雖然這是幻陣,可是這個人應該是真的已經死去了。
有的幻術並不會致人於死,哪怕看到猛虎撲過來將自己咬噬至死,但是脫離幻術之後,隻象做了個惡夢,驚悸之余,可能會小病一場。但是有的幻術不是,起碼眼前這個幻陣不是。
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有生機。
繞過前面的沙丘,遠遠的能看到前方有一片棘草,還有亂石堆疊。
我停下腳步,望著前方荒涼的景象。
不知不覺中天已經要黑了,四周變得昏暗。
火蠍這種東西就是晝伏夜出的,它們的巢穴在很深的沙地之下,白天不可能找到它們的蹤跡。
我攤開掌心,一縷淡淡的白色光煙從掌心逸出,凝結成團,幻真珠就在光煙中漸漸清晰。
幻真珠浮在我的臉前,它發出的亮光足以替我照明。
蠍子吃飽一次,後面許多天就可以不進食,但它們還得喝水。
沙漠裡的水源並不多,尤其是魔鬼沼這裡。
我曾經在這裡待了一個多月,都沒有發現火蠍的蹤跡。蠍子倒是見過不少,其間還捉到過一隻遍體通紅的罕見的毒蠍,可惜後來知道那也不是火蠍,白歡喜了一場。
就象我事先預料到的,這次尋找無功而返。
我持續在這裡尋找,連續許多天。而北劍閣的那些人也鍥而不舍的天天跟在我後頭。除了前兩天他們有人陷入了沙沼,後來他們也都小心起來了。但是日複一日,每天我做的事都毫無變化,他們的主子終於也沉不住氣了。
這樣整天坐在屋子裡頭等待,其實也是一種難熬的折磨。
我早發現文飛和越彤跟在我的後頭,而不再是他們手下那些嘍羅。
這天的天氣不好,天色陰沉沉的,刮的風也冷,枯草敗葉打著旋兒從眼前飄過,好險沒迷了眼。
這種天氣也許火蠍不會出來,它們雖然穴居於地底,可是對天氣的敏感程度卻極高。魔鬼海這鬼地方天氣真說不準,有時候一兩年一滴雨水都沒有,有時候卻可以連下三天三夜的暴雨,狂風會把人和駝馬都吹到天上去。
我躲在兩塊緊挨的巨石後頭避風,天變得好快,剛才灰蒙蒙的天際象是陡然被潑了一盆濃墨,黑壓壓的厚厚的雲象是要砸落下來。風越來越大,我朝石隙裡又縮了縮。
身邊傳來聲響。
文飛與越彤抓著岩石的邊緣,也擠了過來。狂風大作,那聲音就象雷聲轟鳴。這夫妻倆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再也顧不上他們虛偽有禮的假面具,文飛還探頭朝外看,越彤已經學我一樣,用衣裳把頭臉都包裹住。
暴風來了。
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這是什麽樣的情景。整個天地都在震動搖晃,所有的感官這一刻都失去了作用。聽覺,視覺,嗅覺……全都不複存在。
仿佛下一刻整個人就會被碾成齏粉。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聲比剛才稍弱,我勉強把眼睛睜開條縫,外面還是一片昏天黑地,什麽都看不見。
文飛與越彤兩個竟然跟我緊緊的擠在一起。
真是荒唐,一天之前跟我說我會同這對夫妻如此親密的緊挨著,毫無間隙,我一定不信。
越彤也睜開了眼睛,在昏暗中她眼睛裡全是恐懼,完全失去了平時鎮定從容的神采。
不知道什麽東西被大風刮了過來,重重的砸在離我們不遠的沙地上,掀起的沙礫幾乎把我們全身都掩沒。
但颶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來得快,去得也這樣快。
我撥開身周的沙子,又掏耳朵又打噴嚏。文飛和越彤兩個也狼狽不堪的從沙子裡把自己給挖出來,兩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簡直象是兩個沙土捏出來的人,本來的風采一點兒都看不出來了。
我摸了摸身上的水囊,倒出水來漱了漱口,努力辨清方向往前走。
越彤沙啞著嗓子在後頭喚了一聲:“齊姑娘。”
我一點兒都不想同這對虛偽的夫妻打交道,腳步都沒有停。
“齊姑娘,請留步,我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說。”
所謂極重要,是對他們而言,和我並沒有關系。
大風之後的魔鬼海沙沼完全變了副模樣,原來的地形地勢全都找不到了,高處變得低窪,而本來沒有的嶙峋的怪石也暴露出來。
我繼續往裡走,越彤他們居然還不死心,仍然緊緊跟在我身後。我走他們也走,我停下來翻找,他們也在找。
越彤氣喘籲籲從後頭趕上來:“齊姑娘,我幫你一同找吧?”
“你知道我要找什麽?”
越彤被反問得一怔:“不是火蠍膽嗎?”
她再精明算計,也不懂幻術,更不懂幻陣。
我看著她,覺得她到現在還在算計,卻偏偏連算計的方向都沒找著,實在可笑。
“現在又沒有人需要火蠍膽入藥了,找火蠍膽能做什麽?”
越彤嘴唇緊緊抿了起來,卻還能忍得住不和我撕破臉。
忍人所不能忍,所以成就了旁人成就不了的事業。就這一點來說,我還是挺佩服她的,如果她不是用那麽多人的身家性命做自己的踏腳石的話。
她跟我身後還想說什麽,我蹲了下去,開始翻起一塊塊石頭仔細觀察。
這陣狂風或許是幫了我的忙,火蠍就算深居沙層之下,大概也被剛才的一陣風給驚動了。地形的改變,會讓它們也急著觀察和適應環境。這種時候,很可能會在很淺的地步發現火蠍的蹤跡。
天色漸漸黑了,也許這一天又是無功而返。
我用短棒撥開前面微帶濕潤砂礫,越彤忽然小聲說:“齊姑娘……”她後面的話聲音更輕,我本能的微微側頭想聽得更清楚些。
耳邊忽然聽到“叮”的一聲脆響,越彤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驚異。
剛才還近在咫尺的臉龐忽然間就象被鬼魅所攝,一刹那向後退了一丈有余。
她手裡緊緊攥著一把短匕,如果按照剛才我和她的距離,這一刀一定會刺入我身上的要害,可是現在隔了一丈有余,越彤緊緊握著刀,還做著個前刺的動作,看起來恐嚇不象恐嚇,做戲不象做戲,太古怪了。
我緩緩站起身來,越彤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的短匕。
她剛才刺中的只是我從小客棧中隨手摸來的一根竹筷,只是個小小的障眼法,但騙過心神不定的越彤是綽綽有余了。
上一世我被這兩個暗算得身敗名裂,文飛更是親手把我送上黃泉路,我怎麽可能對這兩個人毫不防備?
“文夫人,”我笑吟吟的看著她:“你這是做什麽?”
現在的越彤可不是我一開始認識的她了。
那會兒她無論遇著什麽事都不失態。
可是現在在幻陣中一困數日,他們就越來越怕。
不知道外面究竟過了多久,不知道這裡是真是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這一切究竟如何才能擺脫。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惶恐焦慮,他們非要住隔壁的屋子,住下了又整夜整夜的不能合眼。
這就是機關算盡啊。
文飛卻不知道去了哪兒,眼前找不到他的身影。
“文夫人拿著刀子,這是想殺我嗎?”
越彤臉色鐵青,眼睛裡全是血絲。
“真想不到,文夫人不是一個很有膽略的人嗎?我一向十分敬佩你,手上沾了那麽多條人命,還能做出一副菩薩轉世的善人模樣。”
“你住口。”越彤聲音嘶啞,眼睛通紅,死死的盯著我:“你早就該死了……你們這些人就會裝神弄鬼,根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我早就殺死你了,一次……兩次,你為什麽不死?”
“這話不對。劍仙於白屏的愛侶就是甄慧,兩人情投意合。你們越家不是標榜自己是劍仙之後嗎?怎麽一點也沒有乃祖遺風呢?”
“你閉嘴!”越彤緊緊攥著短匕,手上青筋暴凸:“你為什麽不死,你早就應該死了,我們早就把你殺死了……你到底是誰?你,你不是人,你是鬼……”
早就殺死了?
他們殺死的明明應該是巫寧,可是現在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在什麽地方,甚至已經不清楚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誰了。
但是她也沒有說錯。
巫寧的確沒有死。
因為我現在還活生生的站在這裡。
她尖叫了一聲,我以為她要朝我撲過來,可是越彤卻忽然轉身狂奔而去。
我怔了片刻,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去追。她的背影看起來既熟悉,又有幾分陌生。我對她的身影當然是熟悉的,她是我的仇人,我不會忘記。
可是……這種感覺……
我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曾經見過……
不象她平時那樣華美的衣裳,精致的發髻與妝容。
是了,我想起來了。
是在雷家莊,那個喜娘,給雷芬梳妝,然後離開不知去向的喜娘。在雷芳的夢裡我看到了她,她的面貌有所掩飾,衣裳穿的也與平時大不相同。
我竟然到現在才記起。
是她,就是她。夜蠱的用法是她從姚自勝那裡得到的,後來她與文飛屢屢用夜蠱殺人鏟除異己,黑鍋卻是我與姚自勝背了。
不算從前,單是雷家莊那近千條人命的債,她有幾條命來還?
那一次她如果得手,雷啟山,師公,我,可能還有別的與北劍閣作對的人,就全都死在黎明晨曦之中。
這麽一閃神,她的身形已經被沙塵濃霧遮蔽了。
腳邊微微一動。
我低下頭,一隻紫黑色尾尖發紅的蠍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順著短棒的一端緩緩爬了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