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故人向北行
夜色深深,寒氣凜凜,眾人卻是一夜無眠。
這一夜,是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一夜。
這一夜,過去之後便是新的篇章,和新的開始。
巫樂大長老宋鶴清是個乾瘦的小老頭,或許他年輕的時候也是高大帥氣英姿勃發,但現在的他只是個糟老頭子,頭髮亂糟糟,胡須亂糟糟,完全沒有世外高人該有的閑雲野鶴的風范。
在所有人都神情凝重,激動難耐的時刻,他卻百無聊賴地翹腿坐著,還犯困打了個哈欠。
所有人齊刷刷地看他看去。
就連他唯一的徒弟宋胥,也是一臉怎麽會有這麽一個師父的嫌棄神情。
宋鶴清乾笑兩聲:“我,我這也是累著嘛,我們可是才聽了南桑大長老的命令從江南趕來,還沒歇上一歇,又跟那些暗巫打了一架呢!”
凌雲橫了他一眼,宋鶴清揉了揉鼻子。
宋胥卻驚訝道:“師父,是南桑大長老讓你們過來的啊?為什麽先前南桑大長老送來的信箋裡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呢?”
“因為你們的凌雲大長老嘴硬說不來唄!看吧,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在南桑大長老面前那麽堅定不移的,最後還是……”宋鶴清在凌雲凌厲的眼刀子上,聲音漸漸弱下,隻得訕訕轉移開話題,“哎呀,這小丫頭就是你的孫女兒阿拂吧?”
阿福正好端著茶水進來。
宋鶴清的手也剛好指著她。
宋胥瞪大眼睛:“什麽?阿福是凌雲大長老的孫女兒?親的嗎?”
“你的弟子還真是與你一般吊兒郎當不靠譜。”凌雲冷冷道,“凌拂,過來。”
阿福,本名凌拂。
凌拂的凌,也是凌雲的凌,在薑族內也是一大巫舞世家,除了凌雲大長老以外,祖上還出過數任巫舞大長老。
所以,當阿福乖巧地站在面前時,宋鶴清還有些奇怪:“你是凌雲大長老的親孫女,怎麽會去給……呃,那位,嗯……當丫鬟的呢?”
宋鶴清提到薑羲的時候,神情不太自然,主要也是不知道該怎麽轉變這其中的態度。
凌雲替阿福開口解釋:“是南桑大長老的安排,幾年前,南桑大長老說有一個秘密艱巨的任務需要人,就選中凌拂。我其實也沒想到,原來南桑大長老的任務,就是來照顧……那位。”
說著話,凌雲的眼裡也忍不住流露出幾分複雜。
當初她可是最為反對南桑大長老決定的人,還領著宋鶴清一起反對,公然在組內與南桑大長老唱反調。
原來,南桑大長老說的才是對的,而他要薑族等的,最後也等到了。
念及此處,凌雲除了心情複雜,也有著濃烈的愧疚,可那麽一絲絲的慶幸——
還好,還好她最後沒有成為薑族的罪人。
宋鶴清思索著:“當初南桑大長老說的任務啊,我也聽說過,那就是說,你們家凌拂,是在那位剛去了江南,就被挑去她身邊了?”
“什麽?薑羲剛去江南,阿福就過去了?薑羲還一直以為是後來,嗯,她病好了之後才派去的呢!”宋胥驚訝著,卻見除了他和他師父,連樓塵也是一臉淡定,“你也知道這事?”
樓塵嗯了一聲:“也是阿九自己猜測的,南桑大長老只是沒有解釋罷了。”
“那薑羲不就……”
“哎哎哎!”宋鶴清到底沒忍住打斷徒弟,“別沒大沒小的,那位現在是什麽身份,還呼呼喝喝地直稱名字,簡直沒大沒小!”
宋胥冤枉極了:“這不是一直都這麽叫的嗎?”
“以前能跟現在一樣嗎?”宋鶴清對著弟子好一通數落,“記得要改口!對那位尊重一些!”
“那師父你不也那位那位的,難道你就不覺得那位這個稱呼也很不尊重嗎?”
宋鶴清恨得牙癢癢地很想給徒弟那得意的臉上來一巴掌。
師徒兩人的吵鬧倒是給寂靜沉默中的庭院增添了一絲生氣。
薑羲來到時候,遠遠便聽到宋胥與另外一位老人的聲音了。
“你們來了!”凌雲是第一個看到薑羲與薑恪走來的人,她騰地利落起身,快步走到薑羲面前,恭謹而又克制,深深彎腰鞠躬,行的是最標準的薑族禮,“見過……巫尊。”
聽她的聲音,竟還有些哽咽了。
那些茫然後的激動、興奮、熱情……等等情緒,就像是一個漂泊多年的遊子終於找到了眷戀依賴的家——雖說凌雲的年齡是薑羲的好幾倍,但就情感來說,薑族人對巫主的依賴與敬仰是難以想象。
薑羲愣了一下,重新審視了這位從前在她眼裡有些刻板的凌雲大長老。
“不必喚我巫尊的,畢竟我還沒有登上神座,周天星盤也不在,還不是正式的薑族巫主。”薑羲頷首淡定道。
目前的情況——她覺醒了,成為薑族最後的嫡系血脈,卻離巫主還有一步之遙。她必須要登上神座,二度覺醒,才能重歸巫主之位,這裡面周天星盤跟不周山上的神座都是必不可缺的重要環節。
“您以前是薑族巫主,不是嗎?”薑恪突然開口,連你都換成了是您,態度極盡恭敬。
周圍人皆是一愣。
“這位已經承認了,她以前便是薑族的巫主,真名……太羲!”薑恪擲地有聲地說道。
“太羲巫主?”凌雲按著激動狂跳的胸口,古板的她竟然眼眶泛紅了,“果然等到了,南桑大長老是沒錯的……”
不提含著熱淚微笑的樓塵,就連宋鶴清宋胥這對師徒,也是正了神色,恭謹向薑羲行禮。
在場幾位,除了身為巫史的南桑大長老,還有巫卜大長老、巫匠大長老不在以外,另外三部的長老都在這裡。
這也意味著,薑羲這個未來的巫主,已經得到了大半個薑族的認可!
“對了!周天星盤!”宋胥蠢蠢欲動,“星盤就在興慶宮!”
“已經確認位置了嗎?”凌雲抿起唇角,“既然如此,趁著天亮之前,我們就再走一趟吧。”
薑恪皺眉:“這個,恐怕要等等。”
“為什麽?”凌雲厲聲反問,“現在連巫主都要歸位了,只要找到周天星盤,我們尋回神山就是時間問題!”
薑恪雙手負在身後:“大雲的孟太后,不要把她看得太簡單。”
“一個深宮太后而已!”凌雲不屑。
“那是曾經執掌大雲朝政的攝政太后!”薑恪沒有輕易服軟,而是字字鏗鏘地反駁道,“根據我們的調查以及推論,這個孟太后手裡恐怕掌握著一股名為黑冰閣的江湖勢力,黑冰閣乃是江湖上最神秘強大的殺手組織,裡面人才濟濟、高手輩出。現在我們已經跟幽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再添上一個黑冰閣,對我們薑族來說,壓力太大。”
凌雲毫不客氣地反問:“我們什麽時候跟幽影叛道者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以往再危險,也不會比現在更危險。正如我們知道的那樣,整個叛道者幽影也知道,只要這位登上了神座,他們這麽多年的努力就全部要打水漂!狗急了還會跳牆,何況這群瘋子?在巫主歸位之前,幽影必然會不計代價地瘋狂反撲!我們必須要完全保證巫主的安全!”
薑恪條理清晰,鞭辟入裡。
連最固執的凌雲都被說服了,更別提其他人。
“好吧,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但我們要是得不到周天星盤,要怎麽找到神山呢?”
薑羲彎起嘴角:“這個,倒是不用擔心。”
所有人都朝她看來,眼裡沒有質疑只有好奇。
“我能夠感受到神山的存在。”
薑羲一語出,驚四眾。
感受神山存在……這在少禹巫主後的近千年來從來沒人能做到!不然神山也不至於失落數百年了!難道這就是嫡系神脈,這就是天命巫主嗎?
“其實,我懷疑是假星盤中的氣息。”薑羲道出猜測,“它在覺醒時就幫過我一次,我冥冥之中能感受到它與神山的牽連,尋找神山不會有問題。不,不是尋找神山,應該是它在等我……我能夠感受到,神山在呼喚我,向北而行。”
薑羲頓了頓。
“至於星盤,等神山開啟的時候,它自然會回到該在的位置。”
“好!那就去北疆!”
薑恪默默地把臉轉向答應得非常迅速的凌雲。
這就是差距?
“那我陪巫尊一起去吧!”宋鶴清笑呵呵地提議,“正好,蘭頌也在北疆呢!”
蘭頌就是薑族的巫卜大長老,與凌雲年齡相仿,也是位女子。
“不。”薑羲搖頭拒絕,“此行不用這麽多人,為了低調,我帶上計星跟阿福就夠了。”
其他人都忍不住看向計星。
計星站在角落,他平時用的那把劍已經壞掉了,這會兒懷裡空蕩蕩的,卻還是保持著以前抱劍的姿勢。
其他人看他的時候,他毫無反應。但是當薑羲的視線落在他身上,計星迅速正色站好,沉聲應下薑羲的要求。
“螭衛啊。”宋鶴清笑逐顏開,“有螭衛在就好,螭衛在,巫尊的安全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凌雲也表示認可:“如今巫主即將歸位,螭衛也已經現世,看來也是時候在族內挑選合適的年輕人進入螭龍衛了。”
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有擁有螭之血脈的計星才能稱得上是螭衛。
不過螭衛血脈代代單傳,保護巫主的力量不夠,這才有了挑選優秀年輕的薑族子弟,以螭衛為中心建立一隊螭龍衛專門保護巫主的安全。
薑羲對此有些陌生,她前世的時候,螭衛血脈在某次大難裡徹底斷絕,整個薑族都蝸居在白玉城裡,白玉城固若金湯,也沒有螭龍衛存在的必要。所以她前世,沒有螭衛,也沒有螭龍衛。
“就由凌雲大長老幫忙好好挑選吧。”薑恪提議。
凌雲固執卻明事理,公正而不失智慧,是挑人的最佳選擇。
凌雲義不容辭地應下,在她看來,這可是頭等大事。
薑恪突然問:“巫尊,能再帶一人同行嗎?”
“誰?”
“薑夔。”
薑羲啞然,想起她那個便宜弟弟——雖然之前她就有所察覺,這個弟弟並不像表面上的傻兮兮。可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跟他阿爹南寧侯一般,小小年紀就是個資深腹黑心機男!隱藏得夠深的!
“薑夔在出生後就天然覺醒了一半的神巫血脈,這些年來,他每天夜裡都會走地道來我書房接受教導,所以巫尊不必擔心他會成為您的累贅。”
“……好吧。”
被師父偷偷戳了好幾下的宋胥,不情不願請令道:“要不然我也同行……”
“不必了,四人就夠了。”薑羲斷然拒絕,“但是,黑袍已經知道我是薑九郎,要從長安出去,大概會有一些麻煩。”
薑恪忍不住輕笑出聲:“他只知道一半。”
“哦?”
“黑袍知道你是薑九郎,卻不知道你是薑元娘。”薑恪挑眉,“所以,只要你以薑元娘的身份離開長安,絕對不會引起他的注意。正好,還有你弟弟薑夔與你一起。”
薑恪都這麽說了,應該是十成十的把握。
薑羲便也同意了。
……
接下來幾天,薑羲都在為離開做準備。
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介時,傀儡人偶假拌的“薑九郎”,會在宋鶴清、宋胥、樓塵等人的保護下啟程回去江南,以此吸引黑袍的注意力。
與此同時,薑羲會與薑夔以姐弟名義,帶著計星、阿福走出長安城,反向而行去北疆。
只要出了長安,便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於是,為讓薑九郎合情合理的離開,薑羲做了不少努力,最後更是用上了元堂先生的名義。
好在,一切都很順利。
……除了桂春樓的踐行酒時,她與一眾朋友喝得酩酊大醉,大家都舍不得她匆匆離開。薑羲隻好許諾,明年一定會再回長安。
不過這一晚的踐行酒,楚稷跟寧玘都沒有來,楚稷是身體不適,而寧玘有其他事情要忙。薑羲給兩人各自去了一封簡單的書信問候道別。
忙忙碌碌的薑羲,並不知道南寧侯府前,曾有一襲紅裙如火的蕭紅鈺來過,想要見她卻沒能見著。
蕭紅鈺,也是來道別的。
她要與母親回北疆慶州了。
……
寧府。
桌案前垂首看著薑羲書信內容的寧玘,默默不言。
雙膝跪在他面前的素衣男子不由得把頭壓得更低,言辭懇切:“少門主,老門主去世後,墨門群龍無首、一團混亂,還請少門主一定要回去執掌門主令,主持大局啊!”
寧玘骨節分明的大掌在已經乾透的信紙上撫摸而過。
“我知道了,我會去的。”
一個向南,一個向北。
不知何時能再見。
……
永城侯府。
擁著狐裘坐在暖榻上,身邊最近的地方燒著地龍,可楚稷仍然嘴唇烏紫,雙手雙腳冰涼得嚇人。
“她要走了?”
楚稷睫羽顫抖,不甘地看向遠方。
如果上天再給他一些時間……
……
宋府。
薑羲收拾完東西,和樓塵一起在她的藥房挑揀一些需要的藥物。
樓塵很細心,能備上的基本都給薑羲備上了。
其實薑羲在覺醒之後,巫藥之力自然也就恢復了,哪怕不比前世巔峰,但也不會比樓塵低到哪兒去。
所以,她本可不再需要樓塵的藥,但她仍然選擇收下,因為她享受這份關心。
兩人就著巫藥的話題隨意閑聊著。
猝不及防的,薑羲問了一句:“樓塵先生對黑袍的仇恨,似乎不止於此?”
樓塵渾身都僵住了。
“是我多嘴了嗎?”
樓塵搖搖頭,時隔多年,再次向人啟齒她那段不忍回首的陳年往事——
“其實,我成過親,那個人與我青梅竹馬,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
薑羲默默的,沒有追問,也有些了然。
現在樓塵身邊沒有這個人,結局如何不言而喻。
“他是死在黑袍手上的,與他同一天去的……還有我的女兒。”
現在的樓塵,能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來。
但是當年的她,必然是撕心裂肺,恨不得隨著丈夫女兒一並去了。
“我會讓你親手殺了他的。”薑羲直直地看向樓塵的雙眼。
樓塵肩膀晃了晃。
她笑了,笑裡隱隱有淚。
“我知道。”
兩人從藥房出來的時候,一股刺骨的冷風夾雜著冰碴子撲面而來。
廊下的計星抱著手臂望著霧沉沉的天空。
“下雪了。”
薑羲也怔怔地望著漫天飛雪。
這是長安今年的第一場雪。
也是她來到大雲所見的第一場雪。
仿佛是在向她踐行。
……
風雪長安時,故人向北行。
撥霧見神山,神座曰太羲。
(《卷二:風雪長安時》完)
今天這章比較磨,第二卷結束了,第三卷《神座曰太羲》開始,新的征程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