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曼陀羅:危險的距離(5)
文措看到他臉上、手上都擦傷了,鮮血從他黑黝黝的皮膚裡流了出來。文措氣得直哭。
“你明明就是萬裡,為什麽不肯承認?你在怕什麽?逃避什麽?我是文措啊,你忘記了嗎?”
萬裡隨後擦掉臉上的血跡,兩下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就要離開。
文措上去想要抓他,“你到底要逃到什麽時候?你和我說過什麽你全都忘了是嗎?”
萬裡一臉怒氣,他倏然回頭,瞪著眼睛,正要說什麽,就看見陸遠正從遠處走了過來。
他臉上的表情又恢復一貫的古井無波,“文小姐,你還是趕緊回帳篷吧,我去幫牧民趕馬。”說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再認我,不會再管我了是嗎?”文措死死盯著他的背影,他漸漸遠去。
文措突然揚聲問:“即使我要死了,你也不會管我不會認我嗎?”
文措不肯讓他就這麽走了,不遠處,被牧民回趕的馬群三三兩兩地跑了過來。
文措心一橫,突然衝了出去,她伸開了雙臂,站在了馬群必經的路上。
周圍尖叫聲叫喊聲四起,一片嘈雜。文措閉著眼睛,她想,是時候徹底結束這一切了。
這是一場代價昂貴的豪賭。
一如意料的懷抱。有人帶著她摔到了一旁的草堆上。
突如其來的衝撞將草堆撞倒,一捆一捆的草掉下來打在兩人身上。即便有個人替她擋著,文措還是覺得五髒六腑都似乎被震到了。
草的氣味,陽光的氣味,灰土的氣味縈繞。文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牧民們紛紛過來救人,一捆一捆的草被移開,許久,文措才重新睜開了眼睛。她手上。臉上全是泥。
壓在她身上的人已經髒得認不出人形了。文措兩下擦了擦他的臉,這才認出,來的人不是萬裡,而是陸遠。
重見天日的那一刻,那人隻來得及說了一句:“你是不是瘋了?”
那麽虛弱的聲音,即使那樣,文措還是聽出了,那人生氣了。
文措用力托住陸遠的身體,她的身體在顫抖,聲音也是,靈魂亦然。
“對不起,對不起,你還好嗎……陸遠,為什麽會是你?”
陸遠咳了一聲,虛弱地說:“我知道,你希望來的人,不是我。”
“不是這樣的,不是……”
“文措,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記不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不再傷害自己?”
在牧民的幫助下,眾人合力把陸遠送到了醫院。清理了髒汙,做了全面檢查,除了擦傷,陸遠胳膊還骨折了。別提有多狼狽。
文措全程呈現呆怔狀態,護士給了她一摞繳費單,她渾渾噩噩劃價繳費,又換了一遝新的單據。
上樓梯的時候,她正好碰到了包扎完傷口下來的萬裡。
她低著頭一步一步向上走去。兩人擦身而過。
就在她要轉身的一刻,那人卻先叫住了她。
“文措。”一如記憶中的聲音。
溫和,包容,充滿了愛意。
而此時聽來,卻充滿了諷刺。
“大海先生,有什麽事嗎?”
萬裡眼中有死灰一樣的絕望。他在樓梯下面,文措在樓梯上面,她第一次居高臨下看著萬裡的頭頂。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頭頂漩渦處有一個挺大的傷口,有指甲蓋那麽大,那一片都沒有長頭髮。
“我是不是萬裡又能怎麽樣呢?”萬裡撇過頭去,“我不能回江北去,騙保是要坐牢的。你想要我去坐牢嗎?”
文措看著票據上陸遠的名字,突然覺得自己傻得可憐。
“萬裡,這一次,你在我心裡徹底死掉了。”
萬裡愣了一下,隨即自嘲一笑:“我早已經死掉了。現在活著的,只是你想象中的我,其實真實的我從來不是那個樣子。”
“文措,做你心裡那個無所不能的英雄,真的好累。”
文措良久都沒有說話,萬裡最後不舍地看了她一眼。
“對不起,文措。”
“站住。”文措終於還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她一步一步走了下去,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麽,她只是走進了他。最後在他頭頂那塊沒有頭髮的地方摸了摸。自嘲地一笑:“這是什麽時候弄的?”
萬裡愣了一下,眼神有些不知所措,隻訥訥回答:“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和你說我回老家了,其實一直都在學校,當時打籃球和人起了衝突,打破了頭,怕你擔心。”
文措覺得內心有些恍惚,隻自言自語一般說:“是嗎?原來有這麽多年了嗎?”
“這麽多年我一直想做到最好,給你最好的,其實我根本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我總在你面前偽裝成最好的。我以為我會死在罕文,結果我在罕文重生了。”萬裡低垂著頭,明明是說著最不堪的經歷,卻仿佛帶著最深的解脫,“你太好了,好到我不論做什麽都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文措,你值得更好的男人,絕不是我這樣的。”
文措問他:“所以你直接替我做了決定是嗎?”
此刻的樓梯間沒有一人來往,只有兩人一上一下站著。好像一條時空隧道,當年沒有來得及的告別終於在這裡上演。文措從過去尋來,萬裡在現在龜縮著。悲傷到不能描摹的氛圍,卻避無可避。
文措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真的死了那該怎麽辦?”
萬裡自責地低下頭去:“對不起,我當時並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原來我這麽愛你嗎?”文措隻覺心涼一截,過往那些濃到化不開的愛突然就像酒精一樣漸漸在空氣中揮發,隻留余韻讓人還沉醉其中:“我突然覺得我從頭到尾都不該來,如果不來,我至少可以在過去我自己編造的童話裡執迷不悟。”
“文措……”萬裡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把將文措摟緊懷裡:“文措對不起……”
一樣的溫度,連氣味都不曾改變,卻覺得哪裡都變得陌生,文措忍不住一直發抖。
“你不是我的萬裡了,我開了那麽久的車走了這麽遠的路,得到的原來就是這個結果。”
“不,不是。”萬裡否認得十分蒼白:“我從來沒有變過,我愛你,文措,我愛你。”
他在文措耳邊不管說著“我愛你”,不知他到底在說服文措相信,還是說服自己相信。
到最後,兩個人都哭了。
誰也不知道一段校園裡純純的感情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也許這就叫命運。
文措用了很長時間才平複了自己的情緒。離開萬裡,拿著繳費單回病房,卻不見陸遠的身影。查房的護士走過。文措拉住護士:“請問13床的先生去了哪裡?”
那護士上下打量了文措兩眼,不緊不慢地說:“剛才還看他起來下樓了,都傷成那樣了還要去找人。不知道是不是找你。”
文措心裡隱隱有點不詳的預感。
“謝謝。”
離開了病房一層一層地找,最後在頂樓病房的走廊裡找到了陸遠。
他一個人站在走廊的窗前吹風。
文措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她一步一步走近:“一個人站在這裡幹嘛?”
陸遠回頭看了她一眼,笑著說:“本來想來抽支煙,結果發現天台鎖了,每個病房的窗戶又只能開一點點,只能在這站著吹吹風了。”
文措噗嗤一笑:“這裡是醫院,很多重症患者,醫院怕出跳樓的事或者危險什麽的,自然都鎖起來比較謹慎。”
“你懂得還挺多。”陸遠用很平常的語氣說。
“當然,我曾經也是想跳的一員啊。”
陸遠微微笑,“多好,我真厲害,居然讓一個一直想死的人活了下來。回去要為你寫篇論文。”
文措臉色變了變,一時間想到了很多事,最後試探地問:“你要走了嗎?”
陸遠突然開朗地點點頭,“對啊,”他貌似很無意地回過頭看了文措一眼:“你呢?要一起走嗎?你要是一起我就不用去蹭車了。”
文措愣了幾秒,猶豫再三,最後說道:“再幾天,再幾天,我說服了他,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她眼神裡帶著祈求,不,那是強求。可她還是希望陸遠會答應。
“好啊。”陸遠還是用一臉開朗的表情答應。可文措卻分明從他眼中讀出了失望和落寞。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文措隱隱感覺到了不安。
那種不安是蝕骨的,明明什麽都沒有發生,卻有種顛覆性的預感。
手上還掛著石膏,一個人坐著全中國海拔最高的火車線回江北。窗外的風景有一望無盡的草原,有茫茫一片的雪山,也有稀稀拉拉炊煙嫋嫋的部落帳篷……美麗又平和,讓人有種想要放棄一切去隱居的衝動。
如果可以,陸遠真的很希望能和文措就此在這裡隱居。可現實總歸是不允許。她也許想要隱居,可對象並不是他陸遠。
他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時候功成身退了。終於,他有時間好好看看這一路的風景了。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對操著北方口音的母子,車廂裡開了空調,孩子的母親怕感冒解開他的衣服,裡面一下子掉落出好幾顆糖果,頓時生了氣,開始教訓孩子。孩子怕媽媽生氣,一直嘴硬說自己沒有偷吃糖果。
媽媽生氣地說:“有一個叫匹諾曹的孩子,撒謊以後,鼻子就會變長,你要是撒了謊,今晚過後,肯定鼻子變得很長很長!”
孩子單純,一下子就相信了,立刻嚇得哭了出來。
一片混亂中,陸遠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還好,他的鼻子並沒有變長。
高原上,手機信號很差,陸遠看了一眼時間,突然發現左上角信號滿格,一瞬間手機嗡嗡的不停地震,接連收到短信。
有垃圾短信、有進入新的省市移動公司發來的短信,有導師發來的郵件,也有來自文措的短信。
“你在哪裡?”
“你去哪了?”
“你是不是走了?”
“不是說好了一起走?不是說好了再等幾天?為什麽騙我?”
“陸遠,這次再見,是不是就再也不見?”
陸遠看著短信看了很久,覺得那些字好像都飄起來一樣。他在回復框裡鍵入了很多字,又一一刪除。
最後隻回復了一個字。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