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色堇:難解的思念(3)
陸遠又開始了以前的生活。上課、寫專欄、做節目。
只是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麽。陸遠將這種感覺,總結成了一個字,賤。
每次做完深夜節目出電視台,總讓人覺得有些寂寞。
時間已近凌晨,這個城市從喧囂變為寂靜,卻有這樣那樣的人無法入睡,他們聽著廣播唱著歌,喝著酒流著淚,向陌生的主持人和同病相憐的聽眾傾訴著內心無法言說的痛楚。
對於這樣的人,陸遠總會賦予多一些的耐心。專注地聆聽、耐心地解答,甚至是偶爾地迎合。
和他一起做節目的主持人調侃他:“白天的陸博士只是專業的陸博士,晚上的陸博士卻總是溫柔得像個滿分情人。”
陸遠有些尷尬地笑笑。
當他做完節目從錄音棚出來,一直在追他的編導小陳果不其然笑眯眯地等在那裡。一看到陸遠出來,立刻諂媚地貼上來。
“陸博士,今天錄得怎麽樣?”
面對她的明知故問,陸遠隻得硬著頭皮回答:“還不錯。”
小陳毫不掩飾對陸遠的欣賞,看向他的目光也是赤裸裸:“陸博士,你說你怎麽知道那麽多呢?”她大膽地向前一步,攔住陸遠急於逃走的腳步:“你們學心理學的,是不是只要看著人的眼睛,就知道別人在想什麽?”
陸遠無奈地往後退了退,眉頭微微蹙起:“我倒是不知道別人想什麽,我只知道時候不早了,我想回家。”
小陳沒想到陸遠居然這麽直接,面上有些掛不住,扯著訕訕的笑容看了陸遠一眼,卻還是不肯放棄,她眯著眼別有深意地說:“陸博士,我送你吧,順便去喝一杯,感謝你上次送我回家,好不好?”
陸遠一聽這邀約,想起上次不好的經驗,立刻頭皮發麻,他一貫不是多麽解風情的男人,趕緊拒絕,“不用了,我也開車了,不能喝酒。”
逃離了小陳,陸遠一個人從電台出來,摸著黑走到車棚,取了他新買的小電驢,嗡嗡兩下就上路了。
剛從車棚出來沒騎一會兒,就碰到小陳開著車從停車場出來,她一路跟著他,陸遠也摸不準她到底想幹什麽。正尋思著怎麽擺脫,她就猛地方向盤打過來,別在陸遠前面,把陸遠嚇得猛得抓了一把刹車。
眼前的白色轎車車窗緩緩降下,小陳臉上早沒有最初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氣憤和不加掩飾的譏諷,她細瘦的胳膊撐在車窗上,眼神輕蔑:“陸博士,您是外地人大概不知道,在我們江北,您這叫‘騎’車,四個輪子的,才叫‘開’車。”
完了,她啐了一句:“不識抬舉”,便開車走了。
留下陸遠吸著汽車的尾氣,無奈地喟歎。
這小陳追陸遠追得挺緊的。陸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對送上門的女孩特別沒轍,不懂得怎麽才能讓人家徹底死心。起初小陳只是給他送點東西什麽,他還算能應付。
上周有天,他做完節目出來,這姑娘硬拉著他去吃宵夜,一個人對著啤酒猛灌,醉得一塌糊塗,陸遠沒辦法,隻好開著她的車把她給送回去。
誰知這姑娘一進屋就大變身,整個水蛭一樣粘著陸遠,又親又啃,把陸遠嚇得不清,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人家裡逃出來。從此視這姑娘為洪水猛獸,她一靠近就一級戒備。
他也不想撒謊,但這姑娘就是特別執著,要說騎車來的她鐵定不肯放過,扯夜裡騎車不安全那些有的沒的,說到底就是為了把他給拐屋裡去。逼得陸遠沒辦法陸遠才想出這種說辭。
正當陸遠準備發動小電驢回家的時候,又一輛白色轎車殺到了他面前。
陸遠心想,今晚是不是中邪了,和白色轎車杠上了還是怎麽回事?
正準備後退改道。那轎車的車窗就降了下來。
從車窗裡探出一顆頭來,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陸博士,這麽有心情還騎車啊?”
陸遠一抬頭,正好看見文措那張許久不見卻依然損到家的臉。也不知道是別扭什麽,撇開臉,冷冷地說:“是啊,剛被鄙視了,心情還不錯。”
本質來說,文措並不是什麽好人,她笑得前仰後合下了車,一副落井下石的樣子。
靠在車門上,文措不遠不近地看著陸遠,說:“你怎麽惹人家姑娘了?得說你不識好歹啊?”
陸遠並不是嘴碎之人,也照顧女孩面子,什麽都沒說。
“大概是車不好吧?”陸遠開玩笑說。
文措打量了一眼他的小電驢,忍不住笑:“騙不過我,人家那姑娘追你這爛車追了好遠。要真是車不好早不理你了。我看呐,八成是看上你了,因愛生恨。”說著嘖嘖感歎:“連你這樣的都有人看上,現在的姑娘還真是不挑。”
她轉頭拍了拍自己的車:“上車。”
“幹嘛?”陸遠還扶著自己的小電驢。
“你甭管。”
文措兩步過來把陸遠從小電驢上拉了下來。陸遠慌忙地把小電驢給鎖了。
被文措強行按在副駕駛上的陸遠隱隱有些不安:“你這是要幹嘛?”
文措拍了拍方向盤,特別豪放地轉動鑰匙點了火,引擎作動的嗡嗡聲音中,文措鄭重地宣布:“我帶你去體驗一下,新、裝、逼、時、代。”
說著,一腳踩向了油門。
國韻路是一條很長的單行線。要開十分鍾才有一個岔口可以走車。文措開著玩命的速度,沒兩分鍾就追上了編導陳姑娘。
她像電影裡的女特工,以超人的技術逼停了一直在她前面開著的陳姑娘。
陳姑娘被人這麽突如其來地弄了一遭,氣急敗壞地下了車。
“你什麽意思啊?”
被網上戲稱為需要聯合國重點關愛的野路子技術流女司機們很快就吵了起來。
陸遠沒料到劇情會這麽發展,趕緊解了安全帶下了車。
陳編導一看來人是陸遠,暴脾氣一下被點燃了,不管陸遠說什麽,都完全是雪上加霜火上加油。
“不好意思。”陸遠還是很禮貌地道歉,然後拉著文措就要走。
文措也是倔強得狠,一手甩開了陸遠,兩步走到陳編導面前,以絕對的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看著陳編導,一副趾高氣昂地說:“以後別再惹陸遠了。”
陳編導瞪大了眼睛看著文措,這下想明白了前因後果,忍不住大罵:“你神經病吧!”
文措被她罵得直笑:“怎麽全世界都知道我有神經病了呢?怎麽著,你有藥啊?”
“懶得理你。”人家陳編導遇到的都是有文化知禮儀的人,文措這樣的流氓很少碰到。她冷哼一聲想走。被文措攔住。
文措氣勢凌人,指著自己的臉說:“你看看,陸遠有我這麽漂亮的女朋友,還看得上你嗎?”她笑笑,廝殺對手毫不留情:“他一直不想說重話,是看你好歹也算個女的,照顧你面子,怎麽這麽不識抬舉呢?”
就這麽輕描淡寫的,文措把陳編導方才說的話原話奉還。
陳編導被她這話說得面紅耳赤。
所有女孩的罵戰裡,被說長相是最難招架並且是女孩子最在乎的。尤其是對陳編導這樣被恭維慣了的女孩。偏偏她又不能罵回來,文措說得雖然難聽,卻又確實有道理。
這世上男人,有了文措這麽漂亮的女孩,哪還看得上旁人。就是隱隱這種認同感,才讓陳編導覺得更加難堪。
陳編導臉色憋得通紅,來來去去不知道說什麽,只能又重複一次:“神經病!”
說著回了車。帶著一肚子氣開著車走了。
文措和陸遠站在原地,光是感受尾氣都能感受到陳姑娘的巨大憤怒。
“這是鬧什麽呢?”陸遠無可奈何地問文措,已經沒脾氣了。
文措覺得自己日行一善,應該被感激才對。她挺了挺胸膛,將陸遠的頭扶過來,靠在自己肩膀上,很MAN地說:“怎麽樣,是不是很有演偶像劇的感覺?給你出氣了吧!”
陸遠往後退了退,顯然對這個嬌羞的姿態不是很滿意。
“確實很有偶像劇的感覺。就是男女主的角色好像反過來了。你覺得呢文小姐?”
“高爾基說過,不要在乎細節。”
“……”高爾基說的什麽來著?
文措開車準備送陸遠回去,陸遠一路都不說話,車廂裡靜得有些詭異。
這讓文措開始懷疑,自己這麽“幫”陸遠到底對不對?文措一邊開車一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陸遠:“你該不會喜歡那姑娘吧?要不我回頭去解釋吧?”
文措看陸遠表情越來越難看,趕緊心虛地解釋起來:“你是不是生氣了?我也就好玩的。”
“趕緊送我回去!”陸遠突然說。
“這個……別生氣了,對不起,我保證以後不這樣了。我也是想替你出頭,以為那姑娘是因愛生恨呢。”
陸遠打斷了文措,直嚷嚷著:“趕緊送我回去!我的車!我的車!”
“……”
文措一路開得很快,回到了陸遠鎖車的地點。
那裡空蕩蕩一片,早已車去路空。
車被偷了不說,地上還有一把孤零零的鎖。鎖下面壓著一張紙條,是小偷留下的。
字寫得歪歪斜斜,兩人擠一塊兒看了半天才辨認出來,上面寫著:
“車這麽新還隻上了一道鎖,實在忍不住。鎖留個你,留個紀念。”
陸遠拿著紙條苦笑不得,站在一旁的文措已經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這是哪兒的小偷,怎麽這麽有才?”
陸遠無可奈何,苦笑著說:“我以前以為這個世界上正常人多,我現在才發現原來神經病早把各行各業都佔領了。”
“哈哈哈哈哈……”
花了三千多買的小電驢上路還沒一周呢就被人偷走了。陸遠也是很醉,再加上得罪了陳編導。她們台裡的節目算是徹底上不成了,財路也被斷了一條。
想起文措二話不說替他出頭的樣子,雖然並不是他要的,但還是覺得挺暖心的。
陸遠被自己這個想法驚呆了,隻一瞬間就清醒了。等清醒過來,陸遠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他這是怎麽了,最近怎麽老覺得文措那神經病也挺好呢?總是忍不住想起她,她一兩天不來找他麻煩他還覺得全身不對勁似的。
這是怎麽了?難道他也神經病了嗎?
這結論真是想想都挺嚇人的。
從學校回來,陸遠自己在家做的晚飯,他一邊看著導師給他的國外原文講座DVD一邊吃著飯。
文措來的時候,他是端著飯碗去開的門。
剛開門,還沒等陸遠反應過來,文措已經熟門熟路地鑽了進來,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陸遠家的沙發上。
陸遠對她這種不當外人的行為已然習慣,繼續坐下吃飯。
“你這看的什麽節目,全英文的,你聽得懂啊?”
“墨大的心理學講座。”
文措又問:“看這種節目吃飯,吃得下嗎?”
說著,她搶過遙控器,換了個中文節目看,“這才是正常人吃飯看的。”
陸遠說:“你也算正常人嗎?”
文措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所以我們都不是正常人,才能一起混。”
“我可沒想和你一起混。”陸遠幾口吃完了飯,將碗筷拿去了廚房,然後出來問文措:“你今天找我又是有什麽事?”
文措站了起來:“你和我一起出去你就知道了。是好事。”
“你還能有好事?”陸遠將信將疑。
兩人一起出門。一下樓,陸遠就被單元門口停的一輛黑色越野閃瞎了眼。
這輛車是國產一個還不錯的汽車品牌三年前出的一款越野車。名字叫“飛驢”。性能和外觀都相當不錯。即使是國產也要三十來萬。
當年陸遠也曾看過,因為買不起,還很屌絲地嘲笑過這款車的名字。
他上下左右看著那輛越野車,想起他丟掉的小電驢,立刻驚喜地說:“你這也太破費了吧!我丟的可是倆輪子的‘驢’,你賠給我四個輪子‘驢’,我可怎麽好意思?”
說著,就準備上車去試駕一下了。
“啪——”文措一掌拍在陸遠腦袋上,狠狠澆下一盆冷水:“想什麽呢?你電驢又不是我偷的,我憑什麽賠啊。”文措指了指副駕駛:“你坐這兒,哪兒跑呢?”
“……”陸遠摸著腦袋一臉無語:“所以你來找我就是為了顯擺你有好幾輛車嗎?你覺得你這麽刺激我真的好嗎?我可是剛丟了車。”
文措一臉鄙視:“你那能叫車嗎?幾百塊錢就買一個吧?”
“三千謝謝。”
“嗯,還不夠我買條裙子。”
陸遠咬牙切齒:“那是現在裙子太貴!”
這社會最大的罪過就是貧富差距太大。有的人三年不乾活還能一輛接一輛的換車。有的人拚命加班,為了買個房子得到處借錢貸款,孩子生了奶粉都買不起。
陸遠想想,突然覺得連抑鬱症也是一種富貴病。
“我們這是去哪兒?”
文措平平穩穩開著車,輕吐二字:“修車。”
“修……車……”陸遠顫顫抖抖問:“這車是什麽出問題了?”
文措還是鎮定自若:“刹車吧?”說著,她笑笑說:“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說是有一種鳥,生來沒有腳,只能一直飛下去,落地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那一刻。”
“你現在說這個是什麽意思?”
文措眼中有淡淡的哀傷,那表情,仿佛是念著詩的文藝女青年。
“我現在開著一種車,刹車失靈,只能一直開下去。停下來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一刻。”
文措用余光看見陸遠瞬間煞白的臉色,實在忍不住笑,“說你傻你還真傻,刹車壞了我怎麽停在你家門口的?你以為真是兩輪的車啊,腳踩地上就能停?”
經過文措的提醒,陸遠大概是醒悟了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撇了撇頭:“還不是你一天到晚說些亂七八糟的,我都習慣性害怕了。”
文措一手握著方向盤,目不斜視地看著遠方,突然用很感慨的口氣說:“我可能是真的太寂寞了。”
“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活著就必須去面對那些已經少了人的回憶。”文措苦澀地一笑:“陸博士,好好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說不準一轉頭就不在了。”
陸遠沉默著看著文措,那目光裡有同情,有憐憫,總之都是文措不願看到的情緒。
“別用這種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我。”文措說:“存在即合理。既然我還存在著,就說明這個世界還需要我。你看,多麽正能量。”
“人生來就知道會死。”陸遠的聲音溫和而醇厚,有種治愈人心的力量:“可是我們還是努力活著。”
陸遠指著窗外生機勃勃紅塵萬丈的世界,淡淡地說:“你看這個城市,有人生不起病;有人用別人丟掉的筆頭學習;有人八十歲了還在外面擺攤撿瓶子;有人為了生活背井離鄉,打著最底層的工,還會對每個人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