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給時間一點時間(2)
“小顏,還要我等多久?”溫行遠垂下雙眸,將萬家燈火阻隔於眼簾之外,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容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疲憊又無奈。
夜,漫長。
沒有都市的車流不息和緊張忙碌,古鎮的早晨寧靜而祥和,新鮮的空氣裡似乎夾雜著微濕的氣息,讓郗顏禁不住深深呼吸。
客廳內流淌著布萊恩.亞當斯沙啞的聲音,郗顏站在陽台上,目光從沉睡的古城移開,眺望遠處朦朧的雪山,任由輕柔涼爽的微風扶過素淨的臉,涼爽而舒服。
腦海忽然浮現溫行遠說過的一句話,郗顏彎起唇角,鬼使神差地給他發了一條短信:恬淡的感覺不真實的像在雲層裡飛,你何時飛回來?
當手機顯示“發送成功”,又莫名有些後悔。一時間,郗顏不確定自己為什麽要發這樣一條信息出去,於是急急關了手機,深怕溫行遠打電話過來問她什麽意思。然後檢查隨身背包,確認證件都帶了,關了音響,“喀嚓”一聲落鎖,拖著行李箱下樓,與偶遇的鄰居阿姨道過早安,她緩緩步行向巷口而去。
遠遠看見張子良倚在車前,郗顏衝他揮手,“早啊子良。”
張子良看著晨光中女孩子燦爛的笑容,他似乎有些明白溫行遠了。郗顏並不算很漂亮,如果硬說哪裡與眾不同,就是氣質獨特。所謂獨特不是既給你一種距離感,又讓你忍不住想靠近。而她也不像別的女孩子那麽喜歡打扮,素淨的臉上鮮少有修飾過的痕跡,惟有長長的卷發會比較精心打理。據溫行遠說是因為郗母格外喜歡她一頭烏黑的長發,所以老人家故去後,仿佛紀念母親一樣,郗顏愈發愛惜自己的頭髮。
在郗顏身上,張子良看到了都市女孩少有的純淨與真誠,哪怕她刻意掩去身上的光芒,依然令人在不知不覺間嗅到那種屬於陽光特有的味道,有點淡,有點暖。
郗顏在晨光中走近。
張子良斂神迎上去,接過她手上的行李箱放上車。
去機場的路上,他把準備好的早點遞過來,不著痕跡地問:“手機又沒開?”
溫行遠一大早就打電話來,說這丫頭看似隨意,骨子裡卻有幾分挑剔,特意請他幫忙買份營養早餐給她。張子良一面調侃:“你到底是朝男朋友的名份努力呢,還是往保姆的方向發展呢?”一面老實照辦,只因那位仁兄說:“保姆做久了才能順理成章晉升男友,兄弟的幸福全靠你了。”
為了哥們兒的終身幸福,張子良衝鋒陷陣了一把。
郗顏道謝,插好吸管,邊喝邊含糊地說:“忘了。”
“回家記得隨時開機,找不到你……我們會擔心。”張子良偏頭看她,很想告訴她溫行遠今天要飛過來,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
郗顏喝完豆漿默默地開了機,有一條新短信進來。
面對她那條看似不明所以的信息,溫行遠回復了兩個字,他說:“隨時。”
你點個頭,我隨時可以飛到你身邊。
只要你願意。
只是不知,郗顏有沒有讀懂這兩個字裡蘊含的承諾。
飛機準時降落,郗顏才走到出口就被抱進一個柔軟的懷抱,耳畔是季若凝哽咽的聲音:“你個沒良心的。”
郗顏伸出雙臂用力回抱久別重逢的閨蜜,面上雖笑,聲音卻帶了哭腔:“見面就數落我,果然是有靠山了。你行啊,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把我拋棄了。”
季若凝松手,在她肩膀上捶一下,輕責:“誰拋棄誰啊,沒良心的壞東西。”
郗顏的眼淚先掉下來:“我不是東西。”
季若凝又哭又笑:“你確實不是東西。”
郗顏眼角還掛著淚,但也笑了:“敢罵我,膽大包天。”
“牙尖嘴利了呢,小心著點。”
“張嘴我看看牙有多尖。”說完真的退後一步,打量起季若凝。
及肩的半長發用一隻簪子隨意挽起,一襲白色的絲綢連身旗袍裙,腳下一雙矮跟鏤花鞋,精致的眉眼,清淡的妝容,無一不令眼前的季若凝散發著女性的嫵媚。令郗顏不由篡改了一句話:“我見過世間美女雖多,端沒有這妮子娉婷嫋娜。”
季若凝微微嗔道:“顯你中文學的好啊。”
“這和中文有關系嗎?不知道出處回家悄悄百度一下,別再這丟人現眼了。”見她又要哭了,郗顏伸手掐掐她臉:“意思意思行了,發大水了怎麽辦啊,我還不會游泳呢。”
季若凝破泣為笑:“淹死你最好,免得遺害千年。”
郗顏佯怒:“最毒婦人心。”
三年沒見,原本就纖細的郗顏似乎更瘦了,唯有眉宇間的神采弈弈讓她顯出幾分生氣,單純如季若凝一時間分不清她的微笑是真發自內心,還是為了安撫她。
似乎洞悉了季若凝的探究,郗顏看向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不給我介紹一下你爺們兒?”
這份率真惹笑了對方,男人上前一步:“唐毅凡。你好顏顏,不介意我這麽叫你吧?”
溫婉如季若凝,英俊如唐毅凡,猶如童話故中的王子與公主,般配極了。見唐毅凡自然親昵的展手摟住季若凝,郗顏由衷的為她感到高興,當即笑言:“你本來就該隨若凝叫我的,有什麽可介意?”
季若凝微微臉紅地掙開唐毅凡的手,挽住郗顏:“當小姨子的感覺不錯吧,這回有人討好你了。”
郗顏看向主動接過她拉杆箱的唐毅凡,“你們結婚以後她歸你所有,之前歸我,這要求不過份吧?”
唐毅凡挑眉,“只要小姨子別讓我退位讓賢,我自然是沒意見。”
兩個女孩對望一眼,笑了。
談笑風聲地到了停車場,郗顏正準備上車,卻聽唐毅凡與人打招呼:“出差還是接人?”她循聲望過去,待看清所遇何人,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這樣的不期而遇讓人措手不及。
剛剛泊好車的韓諾身穿藍色條紋襯衫站在相鄰的車位旁,目光觸及郗顏的臉,神色也是陡然一變,竟是七分意外,三分驚喜,轉瞬間,他恢復如常,先回答唐毅凡:“接人。”又把視線投過來:“好久不見,顏顏。”
原來,他們之間只剩一句“好久不見”。
郗顏心內泛起澀意,但看著韓諾沒有情緒起伏的眉眼,她居然莫名平靜了下來,至少聲音平穩,“好久不見”四個字被她原封不動還回去,沒有半分顫抖。
面對重逢的兩人,季若凝臉上的血色也被抽走了些許,她不自覺向郗顏靠近,語帶譏諷:“難得韓大律師還記得我們顏顏。”
這樣犀利尖銳的季若凝是陌生的,郗顏不願讓在場的任何人為難或難堪,聞言回握住她的手:“先走一步。”邊說邊輕輕推了季若凝坐上唐毅凡的車後座,然後果斷地拉上車門,把自己與外面的他隔絕。
然而,郗顏那麽清晰地感覺到韓諾的目光始終鎖定在墨色的玻璃窗上,哪怕他其實根本什麽都看不見。
聰明如唐毅凡,自然能感覺到韓諾與郗顏之間的微妙,他上車後識相地沒多問什麽,準備按原定計劃去事先訂好位的餐廳為郗顏接風洗塵,結果在他啟動車子時,聽郗顏說:“飛了幾個小時有點累了,先送我回家吧。”
唐毅凡聞言在後視鏡中與季若凝對視一眼,見他家準媳婦兒點頭,語氣再自然不過:“勞煩兩位美女給小的指個路。”
回去的路上,郗顏降下車窗,任由風吹亂她長發,凌亂地包裹著她瘦削的臉。似乎連歎息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努力按住淚腺,把胸臆間湧起的傷感強自壓抑下去。
一千多個日子的離別的確是,好久不見。
他依然是記憶中清俊的樣子,除了在他們眼裡找不到彼此的影子。斑駁不清的記憶,猶如外面倒退的街景,讓人辯識不明前路。
郗顏再一次提醒自己,在她離開A市去往古城時,他們就成了彼此生命的過客。那些過去的,能不回憶就不要想。可是,當她探頭望向碧藍如洗的天窗,思緒卻如慢鏡頭重放一樣,退回那段情好的時光,完全不受控制。
陽光柔軟的清晨,她早早起床,穿戴整齊地坐在話機旁等。熟悉的鈴音響起,女孩彎唇笑起,快樂地推開宿舍的門。
安靜的校園被深鎖在溫暖的晨光裡,她的王子姿態翩然地站在樹蔭下,眉眼含笑。
韓諾三步並兩步地迎上前,握住郗顏的手,輕責:“怎麽連件外套也沒穿?也不怕感冒。”
郗顏笑的嬌憨明豔:“冷了可以穿你的啊,不怕。”
唇邊眼底的笑意那麽明顯,韓諾脫上身上的風衣外套裹在她身上,手臂一展,摟過她纖細的肩膀,“我們出去走走!”
她在他懷裡俏皮地問,“招搖過市嗎?”
“對,招搖過市。”捏捏她臉蛋,他又說:“過幾天我媽回來,她想見見你。”
“啊?”郗顏笑不出來了,好半晌才咬著牙說,“好!”
韓諾被她咬牙切齒的樣子逗笑,用力摟了摟她:“怎麽跟要上刑場似的,有那麽緊張嗎?小心牙苯掉了。”
“誰說我緊張了,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況且我又不……”猛然間意識到說走嘴了,她立刻住口,偏頭看向忍笑的某人,“你給我嚴肅點,不許笑!”卻沒有底氣,臉都紅了。
英俊的臉上浮起一抹迷人的淺笑,韓諾追問:“誰要見公婆?”
“說什麽啊,聽不懂。”郗顏嘴硬不承認。
韓諾輕聲笑,溫熱的呼吸漸近,輕柔的吻落在她額際,再順勢把她摟進懷裡,低沉的聲線透出些許誘惑的味道:“真不知道啊?”
郗顏索性不回避了,摟住他腰,臉在他胸前蹭啊蹭的:“怎麽辦啊,我好緊張。”
“緊張什麽,又不會退貨。”腰上被掐了一上,韓諾溫溫柔柔地說,“別擔心,有我!”
她小貓一樣躲在他懷裡撒嬌:“那你可要向著我。”
他低頭吻她發頂:“傻丫頭,不向著你向著誰。”
這樣的韓諾,那個郗顏曾經一心一意依賴信任的王子。
那時,他是校內佼佼者,不只人英俊帥氣,功課更是樣樣拔尖,好脾氣也是出了名的。作為郗顏的男朋友,他雖不懂浪漫,依然會時不時的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小驚喜,而且寵她寵得厲害。郗顏一方面覺得幸福,又是滿心不解,總愛傻傻地問:“為什麽是我?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他是怎麽回答的?
現在回想起來,郗顏還清楚地記得他認真的表情,理所當然地語氣。
“因為是你,所以隻對你好。”
因為,所以,就是你。
幸福近的觸手可及,愛情芬芳四溢著暖意。除了不畏將來,勇往直前,真的是心無旁騖。以至後來,連退路都沒有。
憂傷的旋律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猶為刺耳,郗顏卻隻陷在自己的思緒裡,置若罔聞地雙手抱膝坐在地毯上,一動不動的姿勢看上去有些無助和脆弱。這樣的情緒,她以為不會再有了,至少在決定回來時,她已經給自己做過心理建設了。卻沒想到,在見過韓諾後,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
沒有忘記。這個可怕的發現,郗顏沒有勇氣正視。
對方顯然比她更有耐心,手機契而不舍地響。
郗顏緩緩滑動手機,記憶中張馳有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對方喚她:“顏顏。”
居然是韓諾。
只是不知他們之間除了一句“好久不見”,是不是已經沒有其它對白可說?否則他不會隻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就不再繼續。
韓諾不言,郗顏一時也無語。
彼此的呼吸聲中,默契所剩無幾。
郗顏沒有想到才下飛機就能相遇。或者對她而言,能不再遇才是最好的結局。但其實,心理又在隱隱期待著什麽吧?郗顏不願承認。
相比郗顏從決定回來就在做心理建設,機場一見韓諾沒有絲毫準備。
在離開了一千多個日夜後,郗顏重新回到這座充滿了他們共同回憶的城市。
三年前,就已經失去不顧一切的勇氣了,現在即便管不住自己,也只能通過唐毅凡從季若凝那裡要來她的號碼,仿佛十一個數字可以連接上過往,讓他們像沒有分開過一樣,繼續。
然而,太清楚結局了。
歎息是從心裡發出的,韓諾艱難成言:“我在樓下。”
郗顏走到窗前,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呼吸上,沉重到幾乎窒息。
月光朦朧,路燈昏暗,男人頎長挺拔的身影在空曠的街道上異常顯眼。
看似遙遠的記憶被喚醒,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站在宿舍樓下,有時是送她,有時是等她。現在呢,為了什麽?忽然很想要一個答案,一個三年前他就該給的答案。
可是,有了答案又能怎樣?
在一起,已是奢望。
他比她明白的早,所以,三年前她走,他沒有留。
他沒能預見開始,卻早早預知了結局。
韓諾仰頭,定定望著她的窗戶,似乎要把窗前她被時間斑駁了的身影凝進心裡。
然後,電話被掛斷了,窗簾阻隔了他的視線。
韓諾垂手,把身體全部的重量倚向身後的樹杆上,無力的,又或者重燃了希望?
同樣的星空下,郗顏蜷縮在床角,想著那個她曾經願意傾其所有的人。
歲月可如長流蜿蜒過生命,不息不止,而有些愛,卻敵不過一夕傷害。
寂靜的夜,月光朗朗。
古城,大研鎮。
千裡之外的溫行遠幾乎與郗顏同一時間下機。
張子良沒再提及他寧可錯過,也要守口如瓶的固執,直接把車開到古城巷口:“孤家寡人怪可憐的,晚上給你接風吧。”
溫行遠感激地笑:“明晚吧,帶上你女朋友。”
“扮什麽苦行僧?顏顏不在,看不悶死你。”
“她在也照樣悶死我。”
張子良失笑:“也對,她待你可沒我熱情。”
不中聽,卻是實話。
“在不顧及我感受這一點上,你們可謂同道中人。”溫行遠下車:“慢走,不送。”
張子良啟動車子:“悶夠了明天來酒吧,好歹你也是老板。”
溫行遠背對著他揮手。
獨自走在清晨郗顏踩過的青石路面上,距離公寓越近,溫行遠心中的暖意越重。
是因為她每天都會走過這裡才莫名地覺得親切?
幼稚至極。
站在公寓的樓下,抬頭看見那淡綠色的窗簾,溫行遠自嘲一笑。
家,一個原本對於他太過遙遠的詞。然而,當他把鑰匙遞到郗顏手裡的時候,他竟自然而然的稱這裡是家了,有她的家。
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溫行遠環顧客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