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起(2)
巧了,竟然是翼翔航空的班機。空姐的製服一式的旗袍剪裁,很有江南女子的清雅與秀韻,餐點也很好吃。畫塵隨手抽出航空雜志,是最新版的,顧問何熠風,主編簡斐然。第二頁就是鳴盛書屋的大幅照度,拍攝的角度很寧靜,陽光斜射進室內,書架、植物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笑容可掬的選書師捧著一疊書仰著頭看天花板,天花板是透明的,映出整個書屋的全景。
飛機上還提供《濱江日報》,畫塵要了一份。濱江今天的溫度是二十五度,空氣質量:優。
上飛機前,和華楊通過電話。她問要不要來接機,畫塵說我打車。於是,下了廊橋,提了行李,也沒往接機的人群裡瞟,專心致志地走著。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還是熟悉的嗓音,畫塵以為產生了幻覺。一隻修長的手抓住行李車的把柄,畫塵抬起眼,何熠風斯文內斂地一笑。
“嗨,何老師!”畫塵也露出驚喜的笑容。臉黑,顯得牙格外的白。心是顫抖的。余波還在,不過,僅僅是余波而已。
何熠風說的第一句話是:“吃過飯沒?”
現在是傍晚五點,濱江的中秋時節,外面還是比較明亮的,畫塵不知他問的是午飯還是晚飯。“在飛機上吃過了。你來接機?”
“是。那就喝杯飲料吧!”何熠風拎起畫塵的行李箱。
畫塵看著他,他的面孔仿佛有一點點失真。這張臉,這樣的距離,又是什麽一層意思?久別重逢後的一杯飲料,沒必要刻意拒絕。
他喝黑咖啡,她喝木瓜汁。畫塵拿出相機,給他看拍的照片。還掏出在埃及買的一堆紀念品讓他選,他挑了一隻金字塔狀的鎮紙。
“月初的時候,去北京參加國際書展,遇到出版《飛》的責編,聊了幾句。她非常期待舒意的新書,認為會刷新前面的紀錄。中東給人的感覺很神秘,很多人畏懼戰爭又向住神秘。我問什麽時候可以看到新書,她說舒意26號回,到時問她。”
這是他為這時出現在機場的一個說明?何熠風永遠都是誠實的。“寫一本書哪有那麽容易,年底初稿能出來,就是奇跡。過幾天,我想去錢塘江觀潮。”
“天氣報告說,下周有個強台風有可能在浙江沿海登陸,到時有十級左右的大風和暴雨。每年中秋都有大潮,今年就在家休息吧!”她連手都曬黑了。黝黑的肌膚,看不到凍瘡的痕跡,希望今年冬天不會再凍著了。
“啊,台風呀!我在沙漠上遇到過一次風暴。風暴過後,半個人埋在沙子裡,耳朵、嘴巴裡全是沙子,好像拍了回《新龍門客棧》。”
話語一停,氣氛立刻就冷了、僵了。到底沒學過表演,也不擅長公關,這樣對坐著,於畫塵來講,每一分每一秒猶如煎熬。她局促不安地玩著包帶,佯裝觀察經過的旅客,對陌生的小孩淺淺微笑,目光就是不願在何熠風身上停留片刻。何熠風默默喝著咖啡,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底。
結帳時,畫塵冒了一句:“我們AA製吧!”
何熠風臉黑得像包公,畫塵嚅嚅地解釋:“我已經成年很久了,不能一直敲詐何老師。”
筆直地坐著,規規矩矩地說話,淺淺地笑,喝個飲料各付各的錢,這樣子落在任何人眼裡,都不會有誤會。一時的氣語,畫塵竟這麽入心。何熠風悔得腸子都青了。“一會回市區,你是不是也要給我車費?”他不是氣畫塵,他是和自己扛上了。
畫塵低下頭,她的笑容已退潮。
輝騰到達靜苑門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何熠風專注地開車,畫塵貪焚地看著夜色。走的時候,草還沒綠,花還沒開。現在,樹葉開始泛黃了。
“我錯過了濱江的春和夏。”畫塵解開安全帶,從副駕駛座下來。“錯過季節,明年還能彌補。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生。”
畫塵捂住嘴,壞了,怎麽一不留神把心裡的話也給說了。這聽在何熠風的耳中,會不會有歧義?
何熠風倒是沒有多想,從後備箱裡拿下行李,推推眼鏡。“我就不送你進去了,靜苑的保安現在視我為恐怖分子。”
“嗯?”
“三月的時候,我在這門口差點和他們打起來。”何熠風傾傾嘴角。
畫塵眼睛瞪得溜圓。
“我找不到你了,有些害怕。這種情緒會讓人特別敏感、焦躁,像導火索,沾火就著。再見!”
這句話,在畫塵腦中盤旋了三天,她還是不太理解。他們曾經七年沒有聯系,也沒見他害怕。這次走,她並沒有和他斷絕聯系,找她非常容易。
鍾點工已經把家裡打掃過了,屋子也通過風,有股陽光的味道。外面的花園,花農護理很負責。那顆生了蟲的樹,重新煥發了生機,枝葉長得很茂盛。只是頂端有一枝樹杈上的葉子泛著紅色,像是變種了。桂花開了,打開門,隨江風吹進來,香氣濃得角角落落都塞滿了。華楊說桂花樹是草樹,扔哪塊泥土都能成活,不值得這麽費心侍候。畫塵堅持種一棵,還有菊花。秋天最美不過是被霜染紅的楓葉,可是,看著在秋風是開得燦爛的花束,不更覺得生命是如此的美妙?
晚上在燈下整理行李,順便把書櫃也順了順。整理到何熠風送的CD架時,看到裡面有一盤也是講中東的。畫塵抽出來,將碟片放進播放機,熟悉的景象重現了。隨著影片,畫塵像是又重遊了一次中東。在介紹東非大裂谷那段,竟然有何熠風的出鏡。磨白的格子襯衫,藍色牛仔褲,背個登山包,風塵仆仆。他對著鏡頭,說:“當飛機越過浩瀚的印度洋,進入東非大陸的赤道上空時,從機窗向下俯視,地面上有一條碩大無比的刀痕呈現在眼前,立時讓人產生一種驚異而神奇的感覺,這就是著名的東非大裂谷。”
與他同行的人歎道:“景色真是壯觀。何醫生,你在實驗室取得一項新突破與站在這裡,哪種讓你更快樂?”
“這不僅僅是快樂,也是生命中的站點。”
“哈哈,下一個站點,何醫生想去哪裡?”
“沙漠。”
“為什麽一定是沙漠?”
“想先去看看,然後,放在心裡。”何熠風一笑,那抹笑,很短暫,可是看著特別特別的溫柔。
畫塵站起來,晃晃悠悠去了花園,秋風宜人,她抱緊雙臂,默默站著。這座城市正陷入午夜前的微妙沉寂中,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
她喜歡沙漠,是緣於台灣作家三毛的書。三毛在書裡描繪過撒哈拉沙漠的美景,還有她的愛情故事。在她去沙漠前,荷西,一個比她小六歲的男人,辭去了工作,獨自去了沙漠,找了份工作,在小鎮上找了所房子,等著三毛的到來。他告訴三毛,他看不出沙漠有多美,但是她喜歡。他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給她一個家,讓她不再流浪。
很小的時候,畫塵就想去看一眼沙漠,看看三毛和荷西生活過的小鎮。如果可以,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去。十六歲的她,浮現在腦海裡的第一個人,就是何熠風。
他真的去過沙漠,去過東非大裂谷,不止這些,她向他描繪過的風景,他都去過。這應該不是責任。不是責任,又是什麽呢,他是那麽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畫塵的大腦出現了一片空白。白得卻不徹底,像是上世紀電影工業不太發達時的黑白電影的結尾部分,有幾個芝麻點在飛來飛去,看是看見了,卻一個也抓不住。
華楊被畫塵的膚色和發質氣得爆發雷霆大怒。“你看看你和流水線上的農村打工女還有什麽區別,做什麽事該有個度,你是不是想我對你限足?”
“媽媽你戴有色眼鏡,農村怎麽了,人家都住大院,城裡有幾個住得起?”
“我們現在是在討論城鄉差別麽?阮畫塵,我現在時間多的是,不行,咱們就耗著,看誰耐力強。”
畫塵舉手投降:“華女士,我配合。你讓我幹什麽就幹什麽。”
晟華百貨的二十樓就是SPA會所,員工一律在泰國培訓過,專業性很強。華楊把畫塵送到晟華的門口。“我看著你進去。”
“這兒不也是媽媽的地盤嗎?”畫塵笑道。
華楊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出來,怎麽能隨便軟弱呢?”
“爸爸他······”畫塵覺得詞窮。
華楊笑:“我和你爸就像是一面平靜的海,其實裡面早已經是裡氏十級以上的地震。再過下去,遲早一天,會兩敗俱傷。你別好奇,舊事我懶得再提。”
畫塵獨自坐電梯上去。她有會所最高規格的VIP卡,自然,得到的服務也是最好的。髮型師把乾枯的發尾剪掉了,一根根頭髮地呵護,動作是那麽輕巧熟練,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也絕不會扯下你一根頭髮或者半濕的頭髮弄得臉上癢兮兮,更不會讓熱風燙著你,一切都剛剛好,剛剛符合你的需要。泡了個花瓣澡後,按摩師過來給畫塵按摩。雅致而又幽靜的和室,寧神、安眠的檀香,印度的梵樂,畫塵覺得自己的背松了下來,漸漸變熱,變柔軟,開始溶化,然後是整個身體都成了一汪水。按摩師的手指像一個石子,激起一圈圈又痛又酥又快意的漣漪。
畫塵睡著了,醒來後,發覺都是晚餐時刻了。懶懶的,不想多跑,去了晟華餐廳吃港式點心。
服務生剛給她布置好碗筷,肩膀上輕輕落下一隻手掌,她回過頭,笑了。“嗨,任行長,好久不見。”
任京一身筆挺的商務正裝,手裡拎著公文包,頭髮一律朝後梳,露出寬闊的額頭。面相書上說,有這樣額頭的人,都很聰明。“有點不一樣。”任京捏著下巴,像顯微鏡似的觀察著畫塵。
“不必那麽委婉,直接說我黑了、醜了。”
任京搖頭,“黑是黑了,但不醜。像是多了些味道,耐人尋味的味道。”
“是麽?”
兩個人對視大笑。
“你來這裡是?”畫塵問。
“客戶請客,哦,一會邢總也過來。晟華餐廳晚上也供應港式茶點?”任京看著桌上擺放得像幾朵蓮花似的點心,訝然地問。
畫塵一愣。
“我以為只有西餐,哈,以後可以帶女朋友過來吃。她總是嚷著減肥,不肯吃這不肯吃那,這個,她應該挑不出什麽刺來吧!”
“上海那位?”
任京笑著點頭,“嗯,我們和好了,她來濱江陪我。我們準備買房,一裝修好,就結婚。我們想出國度蜜月,你有什麽好建議?”
畫塵由衷地替任京高興,這般辛苦,終於有了一一的回報。
“邢總來了。”任京朝大門的方向舉了下手。
邢程仍是那麽低調,幸好他氣質沉穩、身材高大,就是榮發的工作服,他也能穿出與眾不同來。“小阮?”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會不會是夢中的情境變成了真的?
“邢總好!”畫塵笑著打招呼。
“吳董,你和任行先進去喝杯茶,我和小阮說幾句話就來。”邢程對身邊矮胖男人說道。“小阮以前也是我們榮發的員工。”
矮胖男人連連哦了幾聲,曖昧地打量著畫塵:“邢總是對誰記性都這麽好,還是隻記得這位小姐?”
“吳董說笑啦,小阮還是小孩子呢!”邢程笑著回答,眼底卻一片冰冷。
任京識趣,拖了矮胖男人就走。
邢程眼眨都不眨地看著畫塵,該說什麽好呢?好久不見,不,太客套。你好嗎,不,太生硬。我訂婚幾月了,不,太炫耀。現在哪裡工作,不,太普通。要不要告訴她,她走後的這幾個月,每一天經過秘書室,他都會站一會,默默咽下心頭撕裂的疼痛。因為疼,才時刻提醒他因為現在,曾經放棄了世間最美麗的情感,他要更加的清醒、理智。
他想起來的路上在收音機裡聽到的一首詩。他不是文藝青年,沒那個條件,也沒那個心思。可是那首詩聽得他心一抽一抽。
我想握你的右手
在一條走不完的路上走
不是佔有
是暫有
“點心冷了。”唉,這個話題像死胡同,進退都不是海闊天空。
“沒關系,我一會多喝點熱茶。”好奇怪,對邢程的情愫一理清,從前那種迷戀立刻蕩然無存,脈博跳得四平八穩。“你妹妹他們都好吧?”畫塵仍記得那個講話直率的女子。
“都好的。你瘦了。”察覺到語氣中的不舍,邢程忙閉上嘴。
畫塵摸摸臉,“我媽媽也這麽說。”
“你就一個人?”邢程突然發現。
“吃個晚飯要多少個人,我又不談業務。”
也是。她還沒找新工作?不過,真是奢侈,一個人的晚餐都跑來晟華餐廳······邢程苦澀地阻止自己再往下想,都到了這個地步,還在拚命想從畫塵身上找出不是來。難道他對她還抱著希望?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已經訂婚了,一旦錯過沉思這樣的女子,他此生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我過去了。”他幾乎是急匆匆地轉身,像是怕畫塵窺探到他的內心。推開包間的門時,他猶豫了下,悄悄回過頭。
畫塵不在了。
點心已經徹底冷掉了,筷子戳上去硬邦邦的,畫塵沒了胃口,不如去超市吃點別的。上了出租車,說出口的地址卻是憩園。
“真起風了!”司機聽著外面瑟瑟擺動的樹木,自言自語。“大概這就是十九號台風。”
“台風不是在浙江登陸嗎?”夜色闌珊,隔著車窗,畫塵看枝葉的擺動,不過三四級的樣子。
“台風就像個頑皮的小孩子,誰也說不清。上次在台灣,氣象台報它應該只是經過,它卻在那停留了二十多個小時。這次,又不知怎麽折騰呢!唉,風大雨大,生意也做不成。”
出租車停下了,司機擰亮車內的頂燈。畫塵給了車費,推門下車。她沒有進去,就在外面站了幾秒鍾,然後扭頭就走。從憩園到靜苑,何熠風無數次開車送過她,也曾在冬夜陪她慢慢地走過。從廈門回來的那夜,她握著扭傷的手腕,淚如雨下,也像這樣獨自行走在人行道上。那樣慘痛的代價,為什麽還學不聰明呢?是不是因為距離太近,思念就猖狂了?
第二天,畫塵拎著相機,開著牧馬人去了湖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