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溫孤葦余(6)
基本上,無可厚非,除了讓他感覺不舒服。
他已經不舒服了很多年,他不願意見到別人舒服地活著、順利地行事、在他眼皮底下玩一些自以為是的小把戲。
所以,他適時地開口了。
“如此說來,上仙是願意與我結盟?”
“結盟?”端木翠覺得好笑,“我只是作壁上觀,眼不見為淨而已。”
“人世間黑與白之間,或許有大片荒蕪的地帶可供上仙擇取,但是仙界與魔道對陣之所,卻沒有什麽明哲保身不蹚渾水的立足之處。上仙既縱魔,心已成魔,談什麽作壁上觀,眼不見為淨?”
展昭默然,眼角余光處,他看到端木翠的身子戰栗了一下,但很快重又繃緊,脊背筆直如無法撼動的松。
“你說得沒錯。”端木翠平靜道,“今日我既已決定不插手此事,道心便已淪入魔道,無謂再以上仙自居。”
頓了一頓,又自嘲般道:“更何況,我原本就沒什麽道心。”
聲音很輕,溫孤葦余卻似被震到了。有一瞬間,一股無法名狀的喜悅自四肢百骸緩緩漫溢出來,封印周遭的熾焰熱度逼人,卻隻讓他覺得溫暖。
“你終於發現這一點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自己的聲音已然柔和下來,“上仙,我真怕你在瀛洲的漫長歲月中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和那些抱著道家典籍誇誇其談的修真之人一樣,活到後來,一樣酸腐一樣面目可憎。我之所以一直堅持認為可以爭取到你,是因為我了解你是什麽樣的人。那麽,上仙,你願意同我結盟了?”
“無所謂。”端木翠的聲音懶散下來,“你知道的,我並不熱衷。”
溫孤葦余笑了:“你這副姿態,倒是越來越像你原本的性子了,凡間講究歃血為盟,我們不如也效法行事?”
端木翠眼簾輕抬,看似不經意地瞥向溫孤葦余所指的方向。
其實,即使不看,她也知道他指的是展昭。
“冥道妖獸眾多,隨便擇取一個都可以,何必一定要犧牲展昭?”端木翠口氣並不十分強硬。
“那是因為,此時此地,我二人成魔,妖獸為妖,展昭或許是當下唯一乾淨正直善良的事物了。雖然這些都讓我憎恨。”
溫孤葦余居然如是說。
無恥的人或許非常無恥,但那不代表他內心深處沒有良知的標尺——唯一不同的是,那標尺從不附著在他的行為上,價值如同古玩,閑暇時摩挲於掌中把看,然後束之高閣。
溫孤葦余對展昭突如其來的認同似乎讓端木翠頗為受用,仿佛他誇的並不是展昭,而是自己一般。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端木翠笑得非常好看,眼眸中淺淺地溢著別樣溫柔。她還是頭一次如此發自內心地附和溫孤葦余,但是她的目光很快就黯淡下來。
“只是,我不忍心下手。”
“何勞上仙下手?”溫孤葦余顯示出紳士般的體貼和好不識趣的自告奮勇,“上仙不介意的話,在下願意代勞。”
端木翠不答話,身子卻微微側了一下——無異於為溫孤葦余直取展昭性命讓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展昭忽然開口了。
“端木,我想跟你說兩句話。”
溫孤葦余皺了皺眉頭,不悅清楚地寫在了臉上。
端木翠很是抱歉地朝溫孤葦余笑了笑,柔聲道:“死囚上路前都有酒肉相送,就讓他說兩句吧。”
說得在理,理字當頭,溫孤葦余也反駁不了什麽。
況且,端木翠的眼神和語氣都足夠溫柔,帶著請示般的小心翼翼,這一點多少讓他有點飄飄然,以至於壓服下了內心深處不斷膨脹的對端木翠反常之舉的懷疑。
展昭上前兩步,停在端木翠身前很近的地方,或許太近了,迫得端木翠不得不仰起頭來看他。
他們從未如此認真地打量過彼此,盡管兩人已經熟悉到閉上眼睛也能想出對方的模樣。今日的容顏其實也與平日無異,或許還更安靜更平和些,展昭稍嫌湍急和不安的心緒也因著這安靜慢慢和緩下來。端木翠的眼神澄澈非常,沒有畏縮沒有歉意,卻透出坦蕩的清明,這清明如同鋪出一條筆直的路,直直通到他的心裡。
展昭微笑了一下,那些想說的話忽然像蒼白的泡沫一般撇去,輕飄飄沒有分量。
頓了很久,他緩緩低下頭來,附於端木翠耳邊低聲道:“端木,接下來,都交給你了。”
端木翠極低地嗯了一聲,耳語般道:“你不怕所托非人?”
“怎麽會?”
言語猶在耳畔,身形卻已退了開去,頰邊還殘留著展昭俯首時帶來的暖意,抑或是恍惚的幻覺?
抬眼看時,展昭的唇邊還停留一抹淡淡笑意。
盡管心中已有了應對之策,端木翠的眸中還是蒙上了一層淚霧,她咬咬牙,決絕地轉過身去。
溫孤葦余驟風一般從她身後掠過。
相接而過時,冰冷的風緣如同刀鋒,森冷的涼意瞬間凍結每一寸肌膚,巨大的恐怖之意幾乎要把心臟撕裂開來,端木翠猛然失控,帶著哭音道:“溫孤葦余,留他全屍!”
回應她的,是冷冽而又殘忍的頸骨折斷聲。
端木翠的視線迅速模糊,影影綽綽間,她看到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形軟了下去,然後一聲悶響,倒在地上。
端木翠僵在當地,刹那間,她覺得斷的不是展昭的頸骨,而是自己的。呼吸開始急促,進而困難,意識轉成了混沌和茫然,溫孤葦余的聲音飄忽著,像是來自最遙遠的天際:“上仙,現在我們之間,有了契約了。”
端木翠嘴唇囁嚅著,也不知什麽時候流了滿臉的淚,忽然間像意識到什麽,戰栗著往展昭倒下的地方走去。
溫孤葦余伸手攔住她:“何必徒惹自傷?”
啪的一聲,夠響亮的一記耳光。
溫孤葦余撫著火辣辣的臉頰苦笑,垂首看到端木翠伏在展昭的屍身之上慟哭。
女人嘛,就是這樣,溫孤葦余心中寬慰的同時卻又有些不齒:是她自己同意犧牲展昭的,可當展昭真的死了,傷心難過的也是她。
哭過一場便好了吧?
不管怎樣,拔掉了展昭這顆刺,斷了她的念想,也許她就不會再玩什麽別的花樣了。
如此想著,心底漸漸湧起自得之意。
不過,端木翠實在是哭得太淒慘了,叫他心生惻然。
“上仙這是何必……”溫孤葦余歎息著,忍不住去撫端木翠的頭髮。端木翠似乎並不以為忤,這讓溫孤葦余的膽子大了起來,緩緩俯下身子,手慢慢滑至她的腰間,另一隻手略略用力,抬起了端木翠的下巴。
她滿眼的淚,淚光遮住了眼底深處的某些東西,反而讓她看起來倍加惹人憐惜。
溫孤葦余似是癡了,手臂微攏,便將端木翠擁進懷裡。
端木翠竟沒有抗拒,這多少有點讓他失望。
他並不希望她是一個三貞九烈的女人,否則要她如何忘掉轂閶或是展昭?但她如此馴服,還是讓他失望了。
這樣的征服,太過索然無味,懷中的美人,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你……”話甫出口,心口猛然一陣刺痛。
心口一陣麻痹,這麻木如同道道長蟲,蠕動著自心口處向四肢延伸,寸寸啃噬,處處結繭,肢體的知覺漸漸喪失,不能動彈半分,徒留意識分外清醒。
“鎖心指……”溫孤葦余想微笑,但是面部的肌肉已全然僵住,喉底發出的聲音都顯得怪異非常,“你用了鎖心指?”
“你太礙事了。”端木翠冷冷起身,面上淚痕未乾,“我前日剛把狸姬送進煉獄,不知道是否有比煉獄更適合你的地方。”
“所以,剛剛只是做戲給我看?”盡管早有預料,溫孤葦余心中還是止不住歎息,“你哭得那麽慘,我居然被你騙過了。”
“眼淚是真的,是為展昭。”端木翠的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目光極快地掠過展昭屍身,“今日展昭死在這裡,修複了女媧封印之後我也難逃生天。好在鎖心指會製住你,直到瀛洲的人查到這裡來。屆時我希望後來者好好懲治你,給我也給展昭一個交代。”
“我們是歃血結過盟的,上仙。”溫孤葦余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你這麽快就違背了盟約?”
“不要再跟我提展昭,你不配。”
“所以,展昭只是你用來犧牲引我大意的工具?上仙的絕情,真是超過我的想象。”
端木翠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然後緩緩轉身面向石台。
“我想,展昭不會反對我這麽做的。”
溫孤葦余的喉底逸出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在這似有似無的歎息聲中,端木翠的身形輕盈揚起,涉入熾焰。
衝天的熾焰瞬間膨脹開來,整個穹洞洞壁如漫灑了鮮血一樣赤紅,端木翠的影子立時模糊在濃烈的熾焰之間。溫孤葦余眯起眼睛,目光頗為玩味地追隨著端木翠若隱若現的身影。他忽然覺得端木翠像一隻飛入滄海的蝴蝶,很快就被卷入暴風雨的混沌之中。
待得烈焰偃下,他看到了端木翠立於石台邊緣處的纖細背影,淡紫色衣袂被真氣鼓脹的幾欲離飛,竟也肆意如熾焰般熱烈了。
而那充斥了戾氣的女媧封印,也漸漸地從黑氣彌漫轉成赤紅了。
溫孤葦余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聊。
要搞什麽歃血為盟的玩意兒,老祖宗早就告誡過他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既不能為我用,留之亦無益。
端木翠回頭時,溫孤葦余很得意地看著她面色刹那間蒼白一片。
很好,非常好。
溫孤葦余作如是想,立於石台邊緣搖搖欲墜,然後慢條斯理地撫平自己的衣襟。
熾焰帶起熱浪,衣襟甫經撫平重又褶皺——他完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但是他還是刻意為之,並且絲毫不忌憚端木翠會看透他的刻意。他只是想讓她明白,他早有防備,鎖心指並不能將他怎樣,他活動自如,而她煞費心機剜心割肉的布置也被證明只是東流之水。
“展昭死得真冤枉。”溫孤葦余抱歉地笑,“不過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每個人都要死的。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記得你離開瀛洲之前跟長老說,人固有一死,最重莫過於泰山,最輕莫過於凍死,你現在可以放心,你不會被凍死,你會被燒死。”
端木翠慘然一笑,嘶啞著聲音道:“為什麽?”
“是因為你把我看得太輕,以為略施小計就可以蒙騙過我。你夠狠,居然能想到犧牲展昭性命的法子,但你也夠蠢——你凡事都聰明,只在這件事上蠢到了家。”溫孤葦余的面上恢復了慣常的陰鷙,“難道你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樣,以為我溫孤葦余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典籍小吏?”
“我不是問這個。”端木翠聲音很輕,“我是想問你,瀛洲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麽要反出瀛洲,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
溫孤葦余微微眯起眼睛,狹長的雙目中透出冷漠與譏誚的意味來:“我也想告訴你,可是我怕你沒那麽多時間——如果我不小心這麽輕輕一拂,熾焰一起,你就會被燒成灰了……”
說到此處,他忽然死死盯住了端木翠:“而我,向來是這麽不小心的。”
於是,他真的“很不小心地”伸出了手。
熾焰起得很快,快到他還來不及縮回手來,映入眼瞳的除了赤紅,還是赤紅。
已經看不見端木翠了,她已全然被烈焰裹住——或許,已經化成了青煙也說不定。凡人的肉骨,哪裡經得住熾焰的舔舐?
這樣想著,溫孤葦余抬起頭看高處,不知道是錯覺抑或是其他,他真的覺得自己看到了嫋嫋薄紗一樣的青煙揚起,那麽脆弱而又柔軟,瞬間便被熱浪蕩滌得無影無蹤。
這一幕忽然就灼痛了他的雙目。
“我也不想這樣的。”溫孤葦余歎息著喃喃,“給過你機會的,你用鎖心指對付我時,何曾手軟?枉費這許多年,我對你另眼相看……”
喃喃聲中,熾焰嘶鳴著低伏下去,眼角余光所及,溫孤葦余背脊一緊,猛地抬起頭來。
端木翠還在,穩穩地立在對面的石台邊緣處。她已經很狼狽,衣袂處俱已焦黑,面頰邊的垂發也被灼起了卷,雙唇已然乾裂,有極細的血絲在裂口處慢慢滲出。
溫孤葦余很快明白過來:“你在自己的身上布下了倉頡字衣?”
“倉頡字衣可擋兩次熾焰之襲,只要你不再那麽不小心,我死之前應該還有時間聽完你的解釋。”
端木翠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怪異,沙啞且低沉,帶著讓人不舒服的嘲哳。溫孤葦余先是一怔,忽然明白過來:端木翠的嗓子已經被灼傷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傷感忽然將他整個人都攝住,他閉上眼睛,強行抑下猛然上湧的酸楚,頓了頓才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瀛洲並沒有對不起我。”
“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點。”
“你……住口!”溫孤葦余自己都未料到會如此失態,頓了頓才道,“你還是不要說話了……我只是……不甘心……
“我原是士族子弟,高闊門楣,奴仆成群,錦衣玉食,不戀慕世間榮華,一心尋訪神仙洞府,不顧家嚴怒斥家慈苦求,撇下塵緣,隻身入深山,潛心向道。
“不知道歷經幾載苦修幾番試煉,寒暑轉瞬過,親族凋零殆盡,忽然一日,身輕飛舉,得登瀛洲。
“論道排位,為最最下等,昔日為凡,不事粗重,今日得仙,反成了任人呼來喝去的下等小吏,做些灑掃服侍的低賤活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