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番外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
她就那樣呆呆地看著他,腦中翻映著從小到大他跟她相處的點點滴滴,那樣的清楚,卻漸漸模糊。
八年前大雨滂沱的那一天,她清楚地憶起自己是如何跪在父皇墓前,哭得撕心裂肺,肝腸欲斷。
她清楚地憶起,自那場大雨,她便大病了一場。待到病愈,有關父皇、母后早已不在人世的記憶,便從那時自記憶中抹去,變成一個膽小怯懦的孤伶女孩。
八年來,她莫名地依賴著那個眼帶溫暖的紫眸男孩,害怕任何一人的刻意接近,卻獨獨不怕他。
她以為,這一生,他便是自己最親的人。
卻可笑,待到一切記憶在腦海再度浮起,她癡癡依戀的男子,卻成了自己本該怨恨的仇人之子。
甚至,她還差點就這樣成為他的皇后,他的妻。
與一個害了自己雙親的仇人之子,共結連理。
呵,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雪兒,你怎麽了?是不是還有哪裡不舒服,怎麽哭了?”淚水不知不覺濕了面頰,夏侯雪呆呆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耳邊傳來鳳宸灝無比緊張的輕問,伴有那熟悉至極的溫柔手掌,替她小心拭擦眼角的淚。
可惜,他不僅拭不盡夏侯雪流出的淚水,反而讓她越流越洶湧,嚇得他手足無措地大聲喚太醫上前,命他們仔細檢察郡主是否哪裡不適。
“讓他們退下吧。”良久,夏侯雪的淚水才總算止住,紅腫的眼睛有些疲憊地看了看床前緊張得唇抿成一線的紫眸男子,低弱的聲音透著些許無奈。
“可是雪兒?”
“我沒事。”淡淡打斷他的擔憂,夏侯雪不再看他,隻兀自閉上眼睛,聲音清冷:“我只是有些倦了,休息陣便沒事了。”
“雪兒……”鳳宸灝面容一怔,看著雪兒自醒來至此都不曾正眼看過自己一眼,此刻又聽她如此清冷的態度,心不由狠狠一沉。
揮了揮手,讓所有人全部退下。
“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麽?”輕輕地坐回床前,他看著她蒼白削瘦的臉孔,心底滿是心疼。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她均穩輕微的呼吸聲,仿佛不曾聽到他的問話。
手心一緊,他的身體突然有些不堪疲憊,盡管在她的床前守了整整兩日兩夜,他卻從沒有此刻這般覺得身心疲倦。
雪兒她,八年來,從不曾對自己這樣冷淡過。
可眼前的她,分明又似回到八年前,回到當年那個清冷得出奇,根本不符她年齡的弱小女孩。
雪兒,她果真如皇甫叔叔如料,憶起了她的全部身世嗎?
怔怔地坐在床邊半晌,鳳宸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大臣的恭請下離開的北宸宮,更不知在他心灰意冷地離去之後,床上一直合眼休憩的女子再度睜開雙眼,兩行清淚,隨著她睜眼的瞬間,緩緩流下。
時光荏苒,一晃又是春回大地,遍地花香。
一路自南方北上,天地的視野也越來越寬廣,高聳入雲的崇山峻嶺遠遠便映入眼簾,盡管如今南方早已春暖花開,這北國之地,依然可見白雪皚皚,蒼茫一片。
“千山鳥飛盡,萬徑人蹤滅。呀,此詩真是極應此處的風景啊,妙哉妙哉!主子你看,再翻過前面的山頭,便到北冥城了。”文成一緊馬腹,繞著原地打了個轉,馬鞭遙指前方不遠的高山,對著身旁的白衣男子微微一指,眼裡映著一片喜意。
武就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看著那山腳下悄悄化開的冰水,有些難以想象:“主子,屬下真是不明白,皇后那樣脆弱的身子怎麽能在這樣寒冷的環境中生存下來的?”
被文成、武就圍在左右的白衣男子俊眉飛揚,那攝魂奪魄的邪異紫眸流光璀燦,聽了武就的問話,也不應答,隻好看的唇角輕輕一挑,手中的馬鞭已快速落下,連人帶馬遠遠越過身後二人揚長而去。
“溫室的花朵,豈可媲美極地而生的雪蓮?如今的雪兒,早不再當年看到生人便驚慌失措的小丫頭了。你們兩個磨磨蹭蹭,還不快些趕路。朕千裡追妻,你們卻一路賞景對賦,既這麽喜歡北滄,朕乾脆封你們為北滄王,終日留在北滄好了。”爽朗的笑聲一路從風中送來。
望著前面已風馳電擎飛速而前的男子,文成、武就面面相覷,不等那人催促,便乖乖策馬奔馳。文成口中還連連討饒:“主子誤會啊誤會,屬下就是萬死,也不敢來當這個北滄王啊。北滄乃冰清玉潔之地,當得起北滄王的人,除了您如雪蓮花般聖潔的皇后大人,誰還當得起啊?”
“哈哈!”風中傳來一聲暢笑,眺目極望,那三人已漸行漸遠,很快消失在蒼茫北滄大地之上。
自兩年前西臨帝後大婚宣告暫緩以來,北滄郡主已奉皇命帶著北滄王遺賅回北滄安葬,並任命北滄郡主夏侯雪為新任北滄王,一時激起天下嘩然。
兩年裡,西臨皇帝一直未娶,北滄女王一直未嫁。
民間有戲本小樣傳出,說這西臨皇帝極寵愛北滄女王,而北滄女王又極戀故土,始終不肯離開北滄與西臨皇帝共結連理。是而西臨皇帝與北滄女王之間便有一個約定,約定在兩年時間內,若無人敢向北滄女王求婚,那女王便要乖乖回到西臨,嫁給西臨大帝。
然而,戲本必竟是戲本,個中原由除了當事人與極少的幾個知情人,無人得知這西臨皇帝與準皇后好端端的如何突然暫緩了大婚,還讓北滄郡主獨自回國,一呆便是兩年。
不過這都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兩年的時間,已足夠讓夏侯雪明白恨一個人是如何的難;而愛一個人,又是如何的痛苦。
愛與恨本就極難界定,她用兩年的時間讓自己繼續去恨那人;卻發現兩年的分離,心底對那人,只有更愛。
司徒風棠告訴她,母后當年雖為一國之母,最期盼的,莫過於能與父皇白頭偕老,相守一生。
而父皇最後放棄江山、放棄皇位,最渴望的,莫過於能陪著妻子女兒,安度一生。
家國天下,恩願情仇。
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今生可以與自己最愛的人廝守一生,不離不棄,不怨不悔。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說,西臨皇帝年輕有為、舉世無雙,卻都比不過,他對她的用情至深。
一生能有一人為自己用情至此,她該知足。
那些多思無益、只會讓自己痛苦一生的仇恨,該放下的,都放下罷!
兩年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她每每遙望南方,終日內心彷徨糾結。
兩年來,那人的書信每月必至,從無間斷。
直至半個月前,她接到了他說要來接她的飛鴿傳書,也從收到書信的那一刻起,便喜憂參半,盼著他,又害怕他來。
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如司徒叔叔所言,可以放下仇怨,放任自己去愛那人。
倘若她還不能放開一切,那他的到來,只會讓彼此兩兩難堪,退得更遠。
若那樣……
“雪兒……”一聲熟悉至極的輕喚,如冬日升起的暖陽,怦然漲滿窗前女子一顆驟然滯停的心臟。
手中的墨筆“咚”地砸落紙上,那尚未畫完的俊美容顏因這突然一筆,橫生一撇怪異胡須,分外可笑。
夏侯雪卻仿佛呆了,愣愣地盯著紙上似笑非笑的熟悉面寵,怔怔得說不出話來。
“雪兒!”又是一聲深情的呼喚,那樣清楚地自身後傳來,伴著一縷熟悉的香檀氣息,緊緊地圈圍了她的身體。
“啊!”美眸瞬間嚇到大睜,夏侯雪目瞪口呆地抬頭看著近在眼前的紫眸男子,又低頭看看桌上還未畫完的畫像,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所聽到的,並非幻覺。
更發現,原來自己再見到他,仇恨竟消失得無蹤無蹤。
所剩下的,全是滿滿的歡欣,由內而外,幾欲漲滿她的眼底。
“灝哥哥……”喃喃的輕喚自唇間溢出,她聽到自己癡癡地盯著他的容顏輕喚,些微顫抖,些微不信。
鳳宸灝紫眸驟深,聽得她終於肯再喚自己一聲灝哥哥,一路來滿心打好的腹稿刹時煙消雲散。
隻歡喜地知道,他的雪兒回來了。
他心心念念的雪兒,終於肯回來了!
窗外,幾隻燕雀覓食飛過。
途經窗台,偶有不識深淺的雀鳥窺見屋內動靜,好奇地窗台上張望片刻,見無人理會,遂大著膽子飛進一步,落在桌上宣紙畫像,好奇瞅著畫像半晌,便毫不客氣地對著那很是怪異的胡須用力一啄。
但聽“哧”的一聲,上好墨寶,毀於雀喙。
夏侯雪聞聲側目,一見著那人嘴角咧了一個缺口,先是一愣,隨後撲哧一聲,笑得日月失色。
鳳宸灝看看畫像,再看看那早已嚇得振翅飛逃的雀鳥,紫眸一眯,逮不著小鳥,眼前的罪魁禍首,他怎肯輕易放過。
長手一撈,將笑得險些氣喘的小女子傾身一壓,便怔得她立時杏目圓睜。卻看著那雙攝人心魂的紫眸越來越近,她的心臟也撲嗵撲嗵越跳越快。
四唇相觸的刹那,所有的恩怨似那沉年雪花,早已消逝融化。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