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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Ⅰ:蠻荒》第2章 楔子 獅子心
  第2章 楔子 獅子心

  阿蘇勒把帳篷的簾子掀開一線,向西眺望。

  西方落日,大地蒼黃。

  大人們都說阿蘇勒是個很奇怪的孩子,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樣喜歡跳羊騎馬背著木製的小弓去草原上射雀兒,阿蘇勒靜得像是無風午後的海子,碧藍色的清波蕩漾。蠻族人管湖叫海子,因為湖是大海的兒子。阿蘇勒總是靜靜地坐著,看著羊群如白色的雲那樣漫過山坡,看著篝火在夜空下一點點地升騰起來,最後化為衝天的烈焰,看月出日落,草長鶯飛。

  那個被稱為“獅子王”的男人遊獵歸來的時候總是帶著烈馬從阿蘇勒的背後接近,一把把這個發呆的孩子擄上馬背,大笑著說這麽安靜的孩子哪裡會是草原未來的大君啊?你就像個等待勇士回家的小姑娘!我的任何女兒都能扮演搶你當新娘的勇士,說吧!你喜歡誰我就讓誰來搶走你!

  落日給白雲鍍上一層淡金色,雲間有光如金縷一樣迸射出來。風忽如其來,流雲四散變化,雄獅、猛虎和巨龍在雲中隱現,緊接著大群燃燒起來的駿馬馳過浩瀚的天空,後面有蒼紅色的雲濤追趕它們。

  太陽終於落了下去,草原上黯淡起來。

  訶倫帖圍著阿蘇勒忙碌,把一件鐵環織成的鏈甲貼著小襖束在他身上,又在外面披上重錦的大袖,最後是禦風的狐裘。她偶一抬頭,忽然觸到了阿蘇勒的眼神。這是她見過的最清澈的眼睛,映著夕陽的顏色,瑰麗又寧靜。

  她猶豫了很久,輕輕摸了摸他的臉蛋。

  她把一根白色豹尾束在了阿蘇勒的手腕上,以紅色的絲繩束好,打了一個死結,這才扳過他的頭面向自己,凝視著他的眼睛,“世子,你要記住,無論有什麽事,都不能解下這條豹尾。若是有人要害你,就舉起手給他看。你是草原上未來的大君,天命的主宰,草原上任何人膽敢傷害你,盤韃天神的刀都會從天而降,砍下他的頭顱來。明白麽?”

  阿蘇勒點了點頭,垂眼看著地下。

  他有心事,訶倫帖看了出來。這孩子瞞不住心事,心裡所想的都在眼睛裡映出來。雖然一直把他關在帳篷裡,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早該有所察覺。昨夜要上戰場的男人們圍坐在火堆前彈著馬鬃琴,雄渾蒼涼的歌徹夜回蕩在周圍,這孩子又怎麽可能聽不見?
  “姆媽,是因為我麽?”孩子忽然問。

  訶倫帖吃了一驚,緊緊拉住他的手,“不是,不是因為你,世子是個好孩子。”

  “他們說九王的大軍就要打到這裡來了,草原上只有一個九王,那是我的叔叔呂豹隱。”阿蘇勒依舊低著頭,“他們還說死了很多的人,都是我們青陽的人殺的。”

  訶倫帖心裡湧起酸楚,這個孩子就是太聰明又太脆弱了,這樣又怎麽能活得長呢?
  “世子不要胡思亂想,”訶倫帖為他整了整發髻,努力擺出一個笑容,“大人們的事情和世子沒有關系,北都城的大君和我們主君都是喜歡世子的,世子是個好孩子。”

  阿蘇勒輕輕地搖頭,“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我是個沒用的人。”

  他又呆呆地望向帳篷外。偌大的營寨如此荒蕪,彼此相連的帳篷間不見有人走動,放眼看不到一匹馬,無人管束的羊啃著帳篷簾子,赭紅色的獅子大旗在風裡無力地顫著。訶倫帖不知再說些什麽,她拔出腰裡勾刃的小刀,在磨石上打磨起來。女人們都已經貼身帶著刀了,把刀刃磨得雪亮。真顏部的女人們和男人一樣性烈,敵人攻進營寨的時候,揮刀割開自己的喉嚨,比活著受辱好。帳篷裡被訶倫帖單調的磨刀聲充斥著,阿蘇勒默默地凝視刀鋒上的冷光,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冷了吧?天要黑了。”訶倫帖走了過去,想合上簾子。

  帳篷外傳來馬嘶聲。訶倫帖有些詫異,營寨裡應該沒有馬剩下了。她看了出去,只見那匹瘦弱的翻毛母馬立在帳篷外,腰裡拴著葛袍的老婦人半跪在馬腹邊擠奶。她放下心來,走了出去。那是給阿蘇勒供奶的母馬,這個孩子的身體很差,晚飯前要飲一杯新鮮溫熱的馬奶。

  “哲甘,我來吧。”訶倫帖站在老婦人的背後,“你和其他人去帳篷裡休息。”

  “讓我把奶擠完,主君有令說,只要我不死,就讓我記得擠奶給他喝。”

  哲甘的聲音嘶啞虛弱,聽得訶倫帖心裡發涼。她看著哲甘花白的頭髮在褐色的老臉邊顫著,揪著馬奶的一雙手無力地重複著,像是落水的人揪著最後的稻草。哲甘本來是個手腳極輕快的女人,家裡養的母馬產的奶最鮮最好,主君才會命令哲甘每天晚上供奶給世子。

  可是自從開始打仗,哲甘的丈夫和四個兒子都死了,小兒子的屍體拖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了半邊,哲甘抱著他母狼一樣哭嚎,整夜不絕。現在哲甘在這世上沒有親人,只剩下這匹老母馬。

  潔白的奶盛滿了銅杯,哲甘佝僂著背,把馬奶捧到訶倫帖手裡。她仿佛抬不起頭來,看也不看訶倫帖,轉過去摸著馬頭,趴在馬脖子上,雙肩顫動著,像是哭泣,卻又聽不見一絲聲音。

  訶倫帖捧著馬奶,遲疑著不敢離去。

  哲甘緊緊地抱住馬脖子,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她忽然轉身猛地撲向了訶倫帖,奪過那隻銅杯拋在地上。

  潔白的馬奶灑了一地。

  “哲甘你這是做什麽?”訶倫帖驚慌地大喊。

  “我不要用我的馬奶喂養青陽的狼崽子!他們青陽的人都是狼啊!他們殺了我的丈夫,殺了我的兒子,我還用我的馬奶喂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哲甘像是變了一個人,她發瘋地叫喊起來,眼睛紅腫,滿是淚水。

  “寧願殺了,我也不要喂他!”哲甘拔出腰背後的刀,不顧一切地在母馬身上砍著。吃痛的母馬長嘶一聲,卻不敢踢主人,拖著受傷的馬腿閃避在一邊。訶倫帖使勁抱住哲甘,可是哲甘的力量大得像牛。

  “放開!放開!”哲甘嘶吼著,“你們不讓我殺他,我殺自己的馬,我殺它,我殺它,我殺自己的母馬!”

  女人們聞聲都跑了出來。幾個力量大的努力製住了哲甘,她掙扎不動,只能發瘋地大吼,最後聲音變成了嗓子裡的嗚咽。

  訶倫帖看向帳篷那邊,簾子的縫隙悄悄合上了。

  訶倫帖持著一盞燈走進帳篷,外面的人已經散去。

  孩子縮在角落裡,抱著雙腿。以往這時候訶倫帖都要上去把他拉起來,讓他在床上睡,可此刻她有一種脫力的感覺,哲甘的嘶叫聲回蕩在她耳邊,令她恍惚失神。

  她貼著孩子坐下,把燈放在兩人之間。

  靜了許久,訶倫帖低聲道:“世子,真的不是你的錯。”

  “為什麽我生在青陽呢?”

  “跟你生在哪裡沒有關系。”

  “我還記得哲甘的小兒子……他給我用草編過一隻蜻蜓。”

  訶倫帖想起那個臉色紅潤的大孩子,她抱緊自己的腿,把頭埋在膝蓋上。

  “我還記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們都對我很好。雖然你們不讓我出去,可是我知道,漸漸的我都看不見他們的臉了。他們沒了。我想巴莫魯,想看見他吹著竹哨帶著他的紅馬從我帳篷前過,可是……”

  巴莫魯,訶倫帖害怕聽見這個名字。她沒有看見巴莫魯的屍體,回來的只有那匹會跳舞的紅馬。訶倫帖二十四歲了,她想過要嫁給一個像巴莫魯那樣的牧民。而巴莫魯總是騎在他的紅馬上,遠遠地對訶倫帖吹著他自己編的奇怪調子,而後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訶倫帖為他編了兩根拴住靴子的皮帶,現在還揣在她的懷裡,再也沒有機會送出去。

  “我想過要是我是青陽的大君該多好,只要我說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哲甘的兒子還會給我編蜻蜓,巴莫魯帶著他的紅馬……”

  “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訶倫帖忽然喊了起來,使勁按住孩子的雙肩,“夠了!夠了!你現在說了又有什麽用?你不是青陽的大君,你只是個小孩子,你能做什麽?你們青陽的鐵騎現在就在戰場上殺我們真顏部的人!你救得了誰?”她低下頭拚命地搖,咬著嘴唇不願發出聲音。眼淚劃過了臉龐。

  “不要再說了!我們又能怎麽辦呢?”她嗚咽著抬起頭,看見孩子小小的臉上滿是淚水,他那麽安靜,又那麽悲哀。

  兩人默默地相對,訶倫帖使勁把阿蘇勒抱在懷裡。

  “姆媽,他們都去了,你不要離開我。”孩子也緊緊抱著她。

  “世子,不要害怕,不管勝利的是誰,你都沒事的。也許你家裡人就要來接你了,姆媽會和你在一起,可是姆媽不能保護你了。你是青陽的世子啊,你將來會是這片草原的主人,盤韃天神的祝福加在你的頭頂,誰都無法傷害你的。”訶倫帖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

  她愛這個孩子,雖然以她卑賤的身份不配對這個尊貴的孩子說愛。但是她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生孩子,就要像這個小小的阿蘇勒。

  “姆媽,不要離開我,”孩子喃喃地說,“我會……保護你的!”

  天空中最後一線光明被暮色吞沒。

  火燒般的雲霞黯淡下去,鐵灰色的陰影佔據了半個天空,黑夜來臨。

  鐵線河的水已經被染紅,戰場上獅子旗和豹雲旗混雜在一處,放眼都是屍體。幸存的戰士們狂吼著揮舞戰刀,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濃重的血腥味衝天而起,食腐的禿鷹在天空中盤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

  戰鬥在傍晚開始,真顏部的戰士們渡過了鐵線河,埋伏在挖好的溝中,等待青陽部的騎兵去河邊放牧戰馬。倉促間青陽部矯健的騎兵們隻得提起馬刀步戰,完全被真顏部的猛攻壓製了。雙方的兵力不斷地投入戰場,青陽部失去銳氣,戰線向著北方推動了一裡,雙方都留下無數的屍體。

  鐵線河南側的山坡上,蠻族武士在獅子大旗下立馬眺望,身穿華族衣甲的年輕人與他並肩。

  “我部能勝麽?”蠻族武士轉頭看著年輕人。

  “雙方都是強弩之末,誰的軍心先潰散,誰就輸了這場戰鬥。”

  “把最後一隊也壓上去吧。”

  “不必,現在再衝鋒勢必要越過鐵線河。河水會阻擋我們,如果青陽部陣後還有埋伏,趁機推進過來,趁我們渡河的時候加以狙殺,結果難以想象。”

  “斥候報告說青陽九王的騎軍距離這裡只有兩百裡,如果他真的趕來,怎麽對付?”

  “如果九王呂豹隱·厄魯帶著虎豹騎來的話,沒人能擋得住他。不過我們賭的就是他不敢把援軍推進到鐵線河的戰場上,畢竟隔著兩百裡,他不清楚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戰場。

  “華族人,你不怕麽?”

  年輕人笑了起來,轉頭去看蠻族武士,“真顏部的主君都不怕,我似乎也不必害怕。”

  布衣的蠻族武士就是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草原上的人敬畏地叫他“獅子王”。親眼看見他的人會驚訝地發現他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牧民,敦實寡言,醉酒之後會起舞放歌,哈哈大笑。他隻穿一件粗棉布的征衣,已經洗得發白,騎乘的斑毛馬尾鬃燒禿了一些,略顯得寒酸。惟一的例外是馬鞍上露出的半截戰刀,古樸沉重,有一股肅殺之氣。

  “一直沒有問過你,為什麽幫助我們?”龍格真煌撫摩著刀柄。

  “因為喜歡真顏部的好酒。”年輕人答得痛快。

  年輕人不是真顏部的人,龍格真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決心起事的時候,這個年輕華族人騎了一匹瘦馬流浪到真顏部的營寨,自願為真顏部出力。華族人住在遙遠的東陸,那裡是農業和商業繁盛的地方,據說樓閣連雲,遍地都是黃金。通常蠻族人不會信任華族人,因為他們狡詐能言,會變著法兒從蠻族人手裡騙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但這個年輕人不一樣,他什麽都不要,他只是要喝好酒。

  正是借助了年輕人的布陣之術,真顏部才能在弱勢的情況下堅守鐵線河防線一個月之久,但這也是最後的防線,越過鐵線河,平坦的草原上再也無險可守,真顏部的族人將淪為青陽騎兵馬刀下的獵物。

  兩人沉默了片刻。

  “胡說而已。其實,是因為這個。”年輕人從手甲下亮出拇指,拇指上套著蒼青色的闊鐵套,表面上隱隱有一隻展翅的飛鷹。

  “拉弓的扳指?”

  “這是從我老師那裡得來的,持有這個標記的人,我們自稱為天驅。我的老師,他的一生都在幫助夜北高原上的蠻族抵抗東陸諸侯的威脅,我不過是希望能幫助你的族人,讓他們過上和平自由的生活,任何一個天驅都會這樣做。”

  “天驅?你們這樣的人,有很多麽?”

  “有過很多,但是都死了。”

  “那你的老師……”

  “也死了,七年前在陳國,被拉殺。”

  “拉殺?”

  “是諸侯行刑的方式,”年輕人比劃著,“他們有一種刑具,絞索套住四肢和脖子,用機括的力量拉開,人被繃得幾乎要裂開,遊街示眾。快死的時候,劊子手上去砍斷他的四肢,先是雙臂,然後是雙腿,最後是砍頭。”

  年輕人低著頭,像是在回憶。

  他抬起頭來,“那時我就站在人群裡,親眼看著他死去。他臨死的時候大喊,說‘我們還會回來’,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的。”

  “勇敢的武士,可惜我沒能見到他……不過看見老師被殺死,你還是願意接受天驅的扳指?”

  “我不怕被殺死,只希望能死得像他一樣。”

  龍格真煌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喝麽?”年輕人扯下腰間的白銅酒罐。

  龍格真煌搖了搖頭,“我喝不下,我的戰士們正在戰死。”

  “戰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要喝酒,想起他們跟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年輕人摩挲著那個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他喝酒像是喝水,蠻族濃烈的美酒辣在他的喉嚨裡,像是有灼熱的小刀在刮著。

  馬蹄聲傳來。

  年輕人猛地放下酒罐,看向北方。一匹黑馬的剪影沿著鐵線河對面的草坡極快地逼近,而後躍入了鐵線河。馬蹄上水花飛濺,騎士不顧一切地驅策著戰馬奔向真顏部的本陣。

  年輕人的心像是被提了起來,抓著酒罐的手不由得顫了顫。龍格真煌帶馬前進一步,黑馬背上的真顏部斥候勒住了戰馬。那是一個年輕的戰士,東陸武士曾經見過他在叼狼會上的身手,他騎著那匹從小一起長大的黑馬在小夥子們中馳騁縱橫,奪下了凶狠的活狼和少女的心,臉紅也不紅,只是驕傲而安靜地笑笑。

  可是此時他只是以手指著北方,用盡全身力氣瞪著龍格真煌,一句話都沒有說。

  “是青陽九王麽?”

  斥候點了點頭。

  “是虎豹騎麽?”

  斥候再次點頭。

  “辛苦你了。”龍格真煌點了點頭。

  斥候臉上透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他在馬背上搖晃了一下,吐出滿口的鮮血,一頭栽在草叢裡,他的背心並排扎著三支黑羽長箭,流下的血早已乾涸發黑。

  “虎豹騎!”白銅酒罐落在地上,東陸武士顫抖著重複了這個名字,全身的血都涼了。

  他賭輸了這場戰爭。他並不怕死,可是他用來下注的是整個真顏部的戰士和後方營寨的婦孺。北都城的大君被激怒了,終於派來了橫掃整個草原的虎豹騎,他低估了“青陽之弓”呂豹隱,那是青陽部戰功第一的親王,不知多少次都是險兵出戰,一擊之內奪旗斬將,奠定勝局。一天之內青陽九王的大隊奔馳兩百裡,“青陽之弓”的箭在最後一刻射到了戰場上。鐵線河完了,再沒有防線,剩下的只是青陽鐵騎踐踏和屠殺的舞台。

  星辰已經升起,夜風吹過草原,一片蕭索。

  這是最後的平靜,龍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背後的千人隊。這是他僅剩的兵馬,一支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隊伍,有十三四歲的少年,也有五六十歲的老人,真顏部最後的男人們都在這裡。他們手持簡陋的木柄長槍,列著散亂的隊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時一齊站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龍格真煌無聲地笑了笑。

  “你瘋了!由我帶這一隊衝上去擋住虎豹騎,你走!看見那顆青色的星了麽?追著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過天拓峽到達東陸你就安全了,將來還有回來的機會!你現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輕人回過神來,以自己的長槍壓在龍格真煌的馬頭上,想要阻攔他。

  “我沒有瘋,我只是不明白,”龍格真煌的聲音平靜溫和,“你給我說了很多東陸的故事,後來我一直想,這世上的人們到底該是互相親愛,還是你死我活?我們蠻族有首歌,唱的是‘獅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無辜’。大的動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誰去憐憫那些草呢?難道人也是這樣,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

  “可是到底為什麽呢?我們沒有想過去吃掉別人啊!”龍格真煌看著少年,揮手指著自己背後的雜兵,“我們真顏雖然是小部落,難道就不能活下去麽?”

  年輕人怔怔地看著龍格真煌。這個牧民一樣的草原主君認真地凝視他,眼神像個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這麽說的……”年輕人奮力地揮手,可那個令人疲憊絕望的念頭卻在心頭揮之不去。

  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現,老師的身影在拉殺的刑架上分崩離析。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蠻族部落終於向陳國的大軍低頭,他們進貢皮毛駿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換取陳國的庇護。老師的鮮血淋漓背後,貧苦的牧民們並沒有過上更好的日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龍格,我是他們的首領,他們相信我能夠帶他們富強,無論我帶他們去哪裡,他們都會追隨我。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和他們一起戰鬥。我想不明白的問題,就留給青陽的大君吧。青陽是獅子,我們真顏是微不足道的雜草,可是就算雜草,也想活在這片草原上!”

  龍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緩緩地帶動戰馬,千人隊跟著他無聲地前行。

  年輕人要跟上他的時候,龍格真煌忽地回過頭來,“能帶我的女兒去東陸麽?讓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訴她說父親很愛她。可惜以前總是說不出口,真是愚蠢。”

  年輕人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

  龍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問,你叫什麽名字?”

  “謝圭,圭臬的圭。”

  “很高興認識你,謝圭。天驅……對麽?天驅的武士。”

  龍格真煌舉起沉重的戰刀,猛地指向前方。那柄震懾人心的利器在夜風中嘯鳴起來。吼聲衝天而起,老人和少年們高舉長槍,追隨著主君馳向浩瀚的戰場。

  這是謝圭最後一次看見龍格真煌,獅子王留給他的是一個夜幕中的背影。他第一次看見龍格真煌怒吼,像一頭真正的獅子一般,再不回頭。天地盡頭隱約有煙塵滾滾卷起,虎豹騎終於來了。

  整個營寨都在燃燒,大火映紅了半邊夜空。

  青陽九王呂豹隱策馬而立,就著火光凝視那顆頭顱,玩味他最後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戰生涯,第一次看見死人那麽安靜,他最後一瞬的表情凝在那裡,看久了,就覺出一份隱約的哀涼。

  一名虎豹騎百夫長將朱紅色的匣子奉上,九王將頭顱放進匣子中,“這是獅子的頭,要帶給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丟了。”

  他轉向立馬在身邊的貴族武士,“比莫乾,還沒有找到你弟弟麽?”

  他身邊騎著青色駿馬的是青陽部呂氏帕蘇爾家的長子呂守愚,頗為倜儻的年輕人,呂豹隱稱呼他總是用他的蠻族小名比莫乾。呂豹隱是他的堂叔,自然有資格這麽叫他。

  呂守愚搖了搖頭,“虎豹騎直衝到營寨裡,沒有合圍,人都被衝散了,沒有找到阿蘇勒。別是……”

  九王沉默了一會兒,對著百夫長低喝:“傳令下去,搜索每一個帳篷。就算是屍體,也要把世子從裡面找出來!”

  充耳都是哭嚎聲和馬蹄聲,火光中人影在閃動,黑甲黑馬的騎兵在帳篷間穿梭疾馳,他們把火把投向空無一人的帳篷,整個營寨化作了熊熊火海。路途遙遠,這些帳篷無法作為戰利品帶回北都,就要就地焚毀,真顏部已經成為歷史了。

  九王望著孤懸在天頂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名虎豹騎扯著女人的頭髮從燃燒的帳篷裡策馬而出,女人的雙腿拖在地上,拚命地掙扎。還是個年輕的女人,沒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淨細膩,在地上拖得都是血絲。她掙扎得太厲害了,讓人失去了玩弄她的興趣,於是虎豹騎手起刀落,斬下了人頭,猩紅的血在地上潑灑出一攤,虎豹騎提著人頭策馬而去。女人藏在懷裡的手軟軟地跌出來,握著一柄鋒利的短刀。

  九王思索了片刻,“傳我的令!男子長過馬鞭的殺,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長在馬背上躬身,“是!”

  “屠城令?叔叔,這可是七萬人啊!”呂守愚伸出去阻攔的手停在半空中。

  九王把他的胳膊按下,“比莫乾,聽叔叔的,遇事不要先想到敵人。你想想這一戰虎豹騎死了多少人。戰士們跟我們上陣,他們要財寶要牛羊也要女人,打勝了,就讓他們開開心心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好了。”

  “至少讓他們活下去……”

  “比莫乾,不要心軟。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決心。這些人對我們已經沒有用了,不要被血蒙住了你的眼睛,要看到將來。滅絕真顏部,你還不知道我們做成了怎樣的一件大事。”九王抽動鼻子,像是聞著馥鬱的酒香,“這風裡的味道,讓人想起鐵沁王奔馳在這片草原上的年代,蠻族新的輝煌盛世,就要開始了吧?”

  呂守愚愣了一下,風裡只有濃重的灼燒氣息和血腥味。

  【歷史】

  歷史上的胤末燮初,是個悲哀的年代。

  英雄們剛剛誕生在鋼鐵的搖籃中,世界在動蕩和戰火中掙扎。

  北陸[1]瀚州的草原在蠻族七大部落的控制之下,七部盟主青陽部以北陸大君的身份君臨草原。而浩大的東陸屬於古老高貴的胤王朝,十六個諸侯國如鐵桶般拱衛著神聖的帝都。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經過去,無論是東陸的大皇帝還是北陸的大君,都無力去維系龐大的國家。王權已經旁落,懷著野心的人競相踏入戰場,在亂世中奪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胤朝喜皇帝二年,青陽部世子呂歸塵·阿蘇勒被送往真顏部,在南方溫暖濕潤的草原上休養。

  僅僅三年之後,真顏部舉旗退出青陽部掌握的草原議會庫裡格大會,開始了反叛大君統治的戰爭。於是滾滾鐵流從北方而來,青陽的虎豹騎血洗了南方的騰訶阿草原。

  喜帝五年早春四月,青陽九王呂豹隱·厄魯的大軍衝破了真顏部最後的陣營,真顏部的主君——“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在亂軍中砍下了自己的頭。真顏部被滅族,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一支永遠地消失了,青陽的主人——呂氏帕蘇爾家族——再次用血捍衛了大君的尊嚴。

  就在同一個月,在東陸中州,赤潮般的騎軍開進了胤朝帝都天啟城的城門。東陸的雄獅,來自“南蠻”離國的諸侯嬴無翳騎馬直趨太清宮,在階下昂首不跪。七百年來第一次,皇帝在刀劍下屈服,成了臣子掌中的傀儡。

  舊時代被摧枯拉朽地毀去了,而新的時代則建立在戰士的屍骨和婦孺的血淚上。

  四十五年之後,大燮朝的官史《大燮河漢書》回頭去描述這段亂世的時候是這麽說的:

  “初,帝王失位,風雲變作。

  強雄貴功業而賤人命,恃三尺劍,征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終亂離,瀝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時,天地為熔爐,萬物為薪炭,血淚並煎於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繼而振拔威武,掃蕩風雲,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

  注釋
  [1]北陸一共有殤州、瀚州和寧州三個州,其中殤州是雪山連綿的不毛之地,基本沒有人類的痕跡,只有魁梧的誇父巨人居住在大山深處;瀚州則是千裡草原,草原上居住著放牧和打獵為生的蠻族;寧州居住著高貴的羽人,這個種族中血統優秀的後裔擁有飛翔天空的能力。蠻族人喜歡自稱為北陸的主人,但其實他們能控制的只有瀚州草原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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