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逗弄沈弘(1)
隨著丫頭羽衣的更替,來參加老太太壽宴的客人走得也差不多了,眾人都舒了口氣。
與此同時,設在磬園“西湖洞天”的書堂也重新開課了。磬園雖然是國公府的花園,但二房、三房都有一個小門連通磬園,平日裡有守門的婆子看守,夜裡也會下鑰,白日裡為了方便姑娘們念書,都是開著的。
紀澄跟隨沈萃從三房的花園出去,繞過一片杏花林,再穿過一個月洞門,便入了磬園。
西湖洞天在磬園的西邊,水面宏大,算得上京師園林中面積最大的池子了,近處斷橋內側是一片荷塘,擬西子湖曲院風荷之態,不過此時才三月,荷塘還是一片寂靜。
書堂就設在伸入湖面的一座敞軒內,此時四周的窗扇都已經卸下,竹簾也已經卷起,微冷的湖風卷著春日的花香飄入軒內,提神又醒腦。
連普惠已經在座,眾女學生一起行了禮,靜靜坐下。連普惠的眼神掃過紀澄,略略停留了片刻,微微一笑,然後就翻開了《春秋》開始講解。
連先生講史很有趣,且見解獨到,不僅男子能於史書中鑒古知今,女子一樣能舉一反三地學得許多道理。
上午通常是兩堂課,講史和講經,下午的課就多式多樣了,有女紅、琴藝甚至還有廚藝。
女紅請的是從宮中針工局出來的姑姑做師父,兼還請了一位從南邊繡坊來的大師父。
琴藝的老師是一曲震江南的寒碧姑姑,這位姑姑身世坎坷,被狼兄狗弟所賣,淪落風塵,杭州選花魁時,她一曲《梅花三弄》引得國公府的二公子沈徹側目,替她贖了身延請入府做了教習。
其實紀澄也很奇怪,按說雖然這位寒碧姑姑淪落風塵而不自汙,但總歸是名聲不好,如今居然能做沈芫她們的琴藝先生實在有些出乎意料。
至於廚藝,也是南邊來的廚娘,據說廚房裡用的一應家什都是她自己帶來的,好些東西紀澄簡直見都沒見過,只在古籍裡看到過名字。不過這位劉廚娘教弟子成本不可謂不高,做羊肉簽的時候,隻取羊臉上的肉,其余盡棄,用蔥時也隻取蔥心,一桌菜下來,光是蔥都要用一籮筐。好在姑娘們學了,也只是偶然的場合才會施展廚藝,否則恐有千金散盡之憂。
沈芫對紀澄道:“咱們家裡的先生都是根據各自的愛好請的。五妹妹喜歡女紅,所以三嬸特地給她請了福姑姑。”
沈萃能喜歡女紅才是怪了,紀澄聞言不禁一笑,沈芫也會心一笑,紀蘭不過是為了拘一拘沈萃的性子才讓她學女紅的。
“蕁妹妹想學琴,二哥就給她請了寒碧姑姑。”沈芫道。其實寒碧的年紀不算大,也就雙十年華,但既然給人做了師父,在沈府就統統稱姑姑。
對於寒碧,紀澄有些好奇,但屬於可問可不問的范疇,不過為了能和沈芫多說會兒話,她還是開口道:“二公子怎麽會給蕁妹妹請寒碧姑姑做師傅啊?”
沈芫道:“當時我們大家也都驚奇呢,首先公主娘娘就絕不同意。是二哥說服她的,說不能以人廢言,也不能以人廢琴。況且,寒碧姑姑出淤泥而不染,這樣的人更值得敬重。”
但是世間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也不算少,實則也沒必要違逆自己的母親而非要請寒碧不可。
沈芫又道:“你是沒聽過寒碧姑姑的琴,她的《梅花三弄》簡直絕了,既有傲霜之高潔,又有冷香之撲鼻。二哥說,蕁妹妹既然要學琴就必須師從最好的先生,否則還不如不學。”
這樣的話,也只有齊國公府裡的公子、小姐才有資格說。
“我倒是挺讚同二哥的觀點的。不過就算二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公主娘娘拿他也無法。你別看公主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可到了二哥跟前就什麽辦法也沒有了,他最會哄人。”沈芫捂嘴笑了起來。
安和公主就這麽一個兒子,自然從小嬌慣大的,難怪能寵出那樣的紈絝來,不過以齊國公府的家底來看,也足夠他敗幾十年的了。
“澄妹妹,你想學什麽?”沈芫又問,“不必跟著咱們姐妹一起學,你若是有想學的,要是不好意思跟三嬸嬸說,告訴我便是,別的不敢說,給你請一位先生還是可以的。”
紀澄忙謝了沈芫,但並不想初來就給別人添麻煩:“我跟著三姐姐一起學廚藝好了。”
“你學廚藝,莫不是也想嫁人了?”沈芫玩笑道,她是黃氏按照宗婦的要求養出來的女兒,頭腦自然清醒。紀澄今年十五歲了,本該是在家待嫁的年紀,卻忽然來國公府長住,背後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
紀澄臉一紅,她雖然早料到別人稍微深思就能想到她的目的,但被人當面說穿時,還是臉燙得可以煮雞蛋了。
沈芫見紀澄羞紅了臉便拉了她的手道:“瞧我這個做姐姐的,也太不像樣子了,看把你羞的。”
紀澄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沈芫以手背半掩著嘴道:“實話跟你說吧,我其實很不喜歡學廚藝的,但你知道我的親事定的是桐鄉曾家吧?”
紀澄哪裡會知道桐鄉曾家,雖然沈芫說出來,好似每個人都應該知道一般,但她和她們從小生活的環境就不同,自然也就接觸不到那些人。
不過沒過多久,紀澄就知道桐鄉曾家是何等人家了。曾家是百年詩書世家。家裡曾經出過十幾位進士,其中一位還官拜丞相一職,算得上是底蘊十分深厚的人家。
沈芫沒有注意到紀澄的窘迫,繼續道:“他們老家的規矩是兒媳婦進門第一天,得做一頓全家宴,我學的這些廚藝,也就是為了那一天。”
沈芫嫁的那曾家,便是曾經出過丞相的京師曾家,曾家雖然從桐鄉來,但是已經很久沒回過老家了,不過老家的傳統卻還一直保持著。
紀澄這才明白沈芫為何跟自己開玩笑:“想不到還有這種規矩?”
可是這樣的話,紀澄再跟著沈芫學廚藝,就會顯得她也有野心嫁入曾家那樣的人家似的。然而琴藝吵人,女紅卻非她所喜歡,一時之間紀澄還真不知道該學什麽了。
沈芫看出紀澄的為難:“你若是喜歡學廚藝,就跟著我一起去見劉姑姑吧,今後你出嫁了,就算沒遇上那樣的規矩,但是平日裡孝敬婆母也是很有用的。”
紀澄感激地望向沈芫,心下不由得感歎,真不愧是國公府的姑娘,端莊大方,心細如發,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還不忘給她留臉面,這一點很是值得人學習。
下午下了學,紀澄沒回房,直接去了連先生的居所。連普惠住在磬園的西北角,有一個角門和磬園相通,正門卻開在三井巷,仿佛單獨立了一戶人家。
紀澄剛進門,就有小丫頭迎了上來,一進屋子就聞到了熟悉的撲鼻酒香。
“原來先生早就知道我會來?”紀澄笑道,笑容裡甚至還帶著一絲俏皮,同在其他人面前卻是兩副模樣。
“前幾日你來的時候,我剛好出門訪友去了,小蔥已經告訴我,我想著你今天肯定會來。”連普惠給紀澄也倒了一杯酒,“難為你還記得我喜歡你釀的梅子酒,大老遠地送了來。”
其實紀澄釀得最好的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中的葡萄酒,她還收集有許多從西域而來的夜光杯,甚至還有自己的一片葡萄園,但連普惠到了紀家後,說是喜歡梅子酒,紀澄就給她釀了一壇,從此便成了連普惠的最愛。
紀澄雖然釀酒,但只是喜歡那股香氣,自己很少品嘗,所以她只能以水代酒陪著連普惠用晚飯。
“聽三姐姐她們說,你經常提及以前的弟子?”紀澄問道。
連普惠看了紀澄一眼,笑道:“有時候嘴快忍不住,何況有這樣的弟子難道還要藏著掖著?”
紀澄知道連普惠這個人,為人十分低調雅靜,真是難為她不遺余力地誇獎自己了,於是心照不宣地敬了連普惠一杯酒。
“你怎麽跟著沈芫去學廚藝了?”連普惠問道,說實話這項技藝除非是嫁人為婦,否則很難有展現機會,且閨閣女兒廚藝即使十分了得,也未必有大名,實在不該在紀澄的考慮范圍內。
紀澄和連普惠亦師亦友,她的心思從沒打算瞞過連普惠,瞞也瞞不過:“先生怎麽直呼三姑娘的姓名啊?”
連普惠呵笑一聲。紀澄知道她的性子,表面嚴肅,實則不拘小節,而且有些思想驚世駭俗,無緣人很難得到她的好感。
“先生是知道我的,女紅上面沒有什麽天賦,也就不去丟人現眼了。”何況她喜歡騎馬射箭,於眼睛的保護十分重要,而女紅太過費眼,“筠姐姐和蕁妹妹一起學琴,再多我一個,怕寒碧姑姑嫌吵。”
“你若是對學畫有興趣,我倒是可以給你推薦一個老師。”連普惠道。
能讓連普惠推薦的人,絕對是技藝非凡,即便是不感興趣,紀澄也不會放過機會,何況她於畫畫本就有幾分興趣。在晉地時也學過,只是尋不著好師傅。“先生說的是誰?”
“余夫人。”
恕紀澄孤陋寡聞,實在沒聽過。
“你沒聽過這個名字沒什麽奇怪,不過‘三和居士’的名頭你應該聽說過吧?”連普惠問。
自然是聽過的,於繪畫稍有涉獵的人都會聽過這位一幅畫就能賣出千金,且一幅難求的三和居士。
“先生,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連三和居士都認識。”紀澄睜大了眼睛感歎。
連普惠帶紀澄去拜訪余貞圓的時候,紀澄才知道余貞圓是致仕的林大人的姨娘,因為家中正妻早逝,林大人一直沒有續弦,大家也就習慣了叫余貞圓為余夫人。
無獨有偶,余貞圓的出身和寒碧姑姑頗為相似,不過她不是被舅兄賣入娼寮,而是出身官宦之家,父親惹了事兒,家裡被查抄,女眷一並沒為官妓,是林大人托了許多關系才將她解救出來的。
誰又能知道他們千金一求的三和居士會是這樣的出身呢?
人人都有自己的無奈,可也有為自己謀求生存的權利,即使是螻蟻,卻也是一條生命。
紀澄晚上做了個夢,或許不該叫夢,只是又看到了過去的事情,她想邁腿逃走,可腳下像被無數的黑發纏繞,要將她拖向黑漆漆的深淵,紀澄只能尖叫著醒來。
柳葉兒從地鋪上坐起來,頭碰到旁邊的繡墩,她也顧不上疼痛,掀開床簾看向紀澄:“姑娘,怎麽了?又做噩夢了嗎?”
紀澄滿額冷汗,臉色蒼白得仿佛失血過多。三年前的事情的確是一場噩夢,一直糾纏著她,不肯放過。她的二哥紀澤為了她而下獄,祝吉軍揚言如果紀家不將紀澄一頂小轎送入祝家,那紀澤就只有死路一條。
紀澄擔憂萬分,夜裡在父母居室的窗外,聽到她母親雲娘哭道:“還有什麽辦法?難道就看著澤哥兒去死,將阿澄送去祝家吧!她生得那樣好,說不定祝員外會真心喜歡她呢?”
晉地的三月還不算太暖和,尤其是夜裡。紀澄在窗外凍得瑟瑟發抖,但都比不上她那顆顫抖得快要窒息的心。她沒有怪自己的母親,沒有哪個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只是當不得不做選擇的時候,沒用的那個就會被拋棄。
“我沒事。”紀澄的聲音有些喑啞,“你去睡吧,讓我靜一靜。”
紀澄披了衣袍下床,走到窗邊靠在窗欞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心漸漸安靜下來。她一定要做個有用的人,不能再做那個面臨選擇時會被拋棄的人。
紀澄後來並沒有被送入祝家,那是她爹爹痛斥了母親,最終紀家付出了一半的家產說通了紀蘭才把事情壓下去,可是如果還有下一次,那又怎麽辦?
紀澄深呼吸了一口,繞出屋外,摘了一片竹葉放到嘴邊低低地吹響。她負人良多,所以必須走下去,但願將來能有所償還。
只是空有決心卻不行,紀澄有些煩躁地扔開樹葉,她是三月份的生日,正兒八經十五歲了,親事再耽擱不得,卻毫無頭緒。
紀澄站起身踱步,雖然她對王氏姐妹實在不喜,但是王家的牡丹宴不能去就有些可惜了。
夜裡風涼卻不凍人,紀澄越思索就越清醒,忍不住開了院門去園子裡走走,並不走多遠,就在西北角上轉轉。柳葉兒放心不下地跟了出來,紀澄也知道她就在後面,很貼心的丫頭。
紀澄沿著山牆而行,腦子裡思緒越多越想不清楚,冷不丁地腦袋卻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她一抬頭就見身側的矮牆上坐著一個小不點兒,在半空晃動著雙腿,手裡還捏著一個果子,又對著她扔來。
紀澄直覺就想躲開,卻在瞬間改變了主意,硬生生地挨了一個乾棗子,別說,打得還真有些疼。
頭頂上那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笑出聲:“你真笨。”
“你是誰,怎麽這麽晚了一個人在這裡?”紀澄抬頭瞪著眼前這個得意揚揚的小孩兒。
小男孩兒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好幾圈,驕矜地道:“我姥姥是守園子的,讓我坐在這兒等她巡夜。”
紀澄強忍住心中的笑意,沒有戳破小男孩兒的自作聰明。松江三梭布做的內衣,百兩銀子一匹的細布,能是守園子的姥姥做得起的?
紀家有布帛生意,且紀澄也早就練就了商人的利眼,隻一眼就認出那孩子穿的衣裳來,不然剛才也不會站著不動吃一棗了。
“你一個人不怕山精鬼怪嗎?”紀澄一邊說一邊打量四周,然後提起裙擺,退後兩步,跳到左前方凸起的有人大腿高的山石上,半分沒有遲疑地借力、扭身,以輕松寫意的姿態完成了高難度的“坐牆頭”的動作。
沈弘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美人兒姐姐,瞧著一陣風都能吹倒的人,居然輕輕松松就跳上了牆頭。
紀澄拍了拍手,將剛才雙手撐在牆上染上的塵埃拍掉,然後學著沈弘一般晃悠著雙腿道:“聽說鬼走路的時候腳後跟都不沾地的,你剛才看到我腳後跟沾地了嗎?”
紀澄笑吟吟地看著沈弘。
沈弘很沒有面子地哆嗦了一下,但依舊強作鎮定地看向紀澄。
“要不要看看我的腳?”紀澄降低聲音,以一種遙遠而空靈的聲音對沈弘道。
沈弘隻覺得背後的汗毛都立了起來,眼前這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妖精啊。再看她的臉,是說不出來的那種漂亮,反正很美很美就是了,而且她的臉可真白啊,可又並不是像鬼的那種慘白,反而白得挺好看的,就像他早晨吃的水煮蛋那種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