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孝順紀蘭(2)
沈萃斜倚著身子瞪向紀澄:“表姐,你是不是傻的啊!今天蘇筠明顯就是瞧不上你,都不跟你答話,你還拿熱臉貼什麽冷屁股?還有那誰誰誰,一聽說你是我娘的娘家侄女兒,就撇嘴,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紀澄轉頭看向沈萃,眼睛笑得彎月似的:“五妹妹,原來你也是關心我的。”
沈萃尷尬地愣了愣:“誰關心你啊,傻蛋兒。”
紀澄微笑不語。
沈萃坐直身子靠近紀澄:“我覺得蘇筠也就那樣嘛,模樣也沒有你整齊,蘇家啊也早就不是當年的蘇家了,也就那些沒見過世面的上趕著巴結她,把她捧得跟個天仙似的。”
紀澄沒想到沈萃會如此不喜人見人愛的蘇筠,這會兒她也不能說蘇筠的好話,否則定然引起沈萃的不滿,她本就是來找同盟的,但順著沈萃的話說,紀澄又覺得不妥,將來要在學堂長期相處的人,關系弄得僵冷可不是什麽好事兒。
“筠姐姐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大家自然捧著她一點兒,這是待客之道,並不能說明她比你和芫姐姐等姐妹就好。”紀澄道。
沈萃譏誚地笑了笑,顯然還是不太滿意紀澄的說法:“那你也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啊,她們怎麽不客氣待你?”
紀澄苦笑:“出身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
“可她們又有什麽資格瞧不起咱們?”沈萃不服氣,“那是她們父輩掙下來的富貴榮華,又不是她們自身有什麽本事。”
其實沈萃如此想也挺有道理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紀澄沉默了片刻才道:“男子建功立業,多是為了封妻蔭子,這就叫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父輩們付出許多血汗,譬如沈府的國公爺就是戰死沙場,這都是為了讓後輩子孫能夠比別人的前途更好,這些富貴都是用祖宗的鮮血換來的。她們,甚至是你,比別人驕傲一點兒也不是沒有資格的。”
沈萃詫異地看了一眼紀澄,沒想到她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沈萃又不願意承認紀澄說的話還算有些道理,轉而又譏誚道:“這麽說,你是商戶女出身,就該自我下賤了?”
這就是純粹的扯歪理了。紀澄不以為意,其實她也曾經思考過,為什麽她的父輩不搶不偷,生活富足,社會地位卻如此低下?
“我覺得人不應分貴賤。譬如我的父輩從事的營生,你想想如果這世間沒有他們,你頭上簪的名貴首飾,身上穿的時興衣裳,口中吃的南北珍饈,又從何而來?即便自家也可以做,但肯定不如有商戶經營方便。”紀澄是真心如此想。
“呵,既然這樣,那你說為何大家還瞧不上商戶?”沈萃不服氣地問道。
紀澄沉默了片刻,這才道:“歸根到底咱們吃的食物和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從地裡來的,真正的富足還得從根源上來尋,所以太祖重農抑商,就是怕大家只看到商人賺錢容易。而荒廢了土地。既然朝廷要抑製,商人的地位自然就低下了。”
“這不就結了,正是因為你們,百姓才不願意安居樂業,所以大家才瞧不起商戶。”沈萃得意地總結道,覺得紀澄再無法反駁自己。
紀澄欲要言,卻又不想同沈萃再爭辯,而且有些道理跟她理論也不合適。紀澄心裡有個大膽的想法,她覺得太祖不對,他將百姓不願意留守土地歸結到商人貪利上面,卻沒去想過,如何讓百姓在自己的土地上能賺到足夠的錢財,這樣他們自然就不會去當商人了。
而在紀澄看來,是農是商,全看個人能耐和喜好,譬如你是種地能手,自然就是種地好,而另一個人會吆喝,就當商人好,彼此都是自由選擇。
但是這樣的話,如何能跟沈萃討論,紀澄因而不再說話。
沈萃先得意了一會兒,又轉過頭來對紀澄道:“表姐也不用妄自菲薄,你說的其實也有一些道理,沒有商戶,咱們的日子過起來的確有些不方便。”
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是人一席話就能輕易改變的,紀澄隻笑了笑。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紀澄望著床頂才能真實地面對自己。被冷落被輕視,她自然也難受,但還不至於如沈萃說的一般是熱臉貼冷屁股。她其實也有些瞧不上自己的行徑,既想打入她們那個圈子,可又不能完全放下自尊。
這會兒紀澄想起蘇筠來,真有些羨慕這個姑娘的活潑開朗,家世好,人又貌美,親事肯定是不愁的。不過聽沈萃那意思,蘇家應該是沒落了,但是爛船還有三斤釘呢,世家的名聲總是好聽些,蘇筠這次來京,只怕蘇老夫人也是抱著要在京城裡找一個孫婿的意思。
不過紀澄倒不覺得她和蘇筠會在親事上成為對手,大家選擇的范圍應該並不相同。如此想來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對手好,若大家今後都嫁在京城,彼此只怕還會有來往走動。
紀澄翻過身,又憂慮起自己前途未卜的親事來。明年就是大比之年,若是能尋得一個進士夫婿,以紀家的財力,還有晉商彼此的維系,也能捧出一個出人頭地的夫婿來。但這樣的人她遠道而來沒法兒知根知底,就怕驟然富貴,露出可鄙的樣子來,那可真是一輩子的委屈了。
再說雖然當初太祖廢士族而重寒門,開科取士,但是士族死而不僵,這三代天子文弱,臣強君弱,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和科舉,寒門子弟想出頭是何等艱難,那些考中進士的都是大家子弟又未必看得上紀澄的出身。
紀澄輕笑一聲,又歎息一聲,輾轉反側良久也不能入睡,乾脆下床去了西間,那裡今日已經空了出來,地上鋪了她們從晉地帶來的茵氈。紀澄在上面練了一會兒功,卻越練越精神。她又抽了劍出來,看院子裡無人,舞了一陣劍,直到發出汗來之後才簡單梳洗一下上床休息。
這舞劍於女兒家有些奇特,但是晉地北臨胡虜,家家戶戶尚武,所以當地的姑娘也有耍劍玩的,一則可以強身健體,二則有時也能嚇走登徒子。
本朝於女子的規矩不嚴,太祖有胡人血統,胡人能歌善舞,酒酣血熱之際,宮中貴人也會載歌載舞,因此紀澄跳劍舞並不出奇。
紀澄重新臥於床上,又想起沈府老太太的壽辰來,那可真是熱鬧,而且冠蓋雲集。
齊國公府本就聖恩隆渥,前來拜壽之人更是絡繹不絕。到了正日子這一日,更是車馬盈門,熱鬧喧天,連銅雀大街上也是車馬輻輳,冠蓋飛揚,好一番富貴氣象。
這些日子紀澄也時常跟著紀蘭到國公府來,一則可以多認識一些人,二來也是幫忙招呼來客裡的小姑娘。便是嫁出去的姑奶奶沈芸和沈荷臨近正日子也回了沈府幫忙。
過了正日子,宴請一眾親眷和通家之好的時候才算稍微輕松了一些。紀澄也著實見識了張羅安排這樣長時間而盛大的宴請,實在需要主婦費盡心思,才能不出大紕漏。國公爺的夫人安和公主是不理這些雜事兒的,一應事務都落在了黃氏身上,沈芫也在一旁幫襯管了一檔子事兒,這才算圓圓滿滿沒出岔子地辦了下來。
之後宴請親眷和通家之好,在罄園請長春苑的舞娘表演時,紀澄卻沒機會去看。因著紀蘭累得病了,她這個做侄女兒的自然要留下來伺候她,以表對姑母的孝意。
沈萃也在紀蘭跟前兒盡了一天的孝,但耐不住心中想看長春苑的表演,就由紀蘭縱著去了罄園。
“你也去看吧,長春苑的郭大家歌舞雙絕現在可是很少登台表演了,這回也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才登台的,我並沒有什麽大病,就是累著了有些頭暈。”紀蘭說話間,不停地用手絹挨點額頭,鼻尖有痛吟之音。
紀澄乖巧地道:“我平日本就不愛熱鬧,吵得人頭疼,留在姑母身邊正好得個清閑。再說頭暈可大可小,累著的時候身子骨最弱,邪魔易侵,姑母切不可掉以輕心。”紀澄乖巧得甚至連紀蘭躺在床上養“累”的借口都替她想得妥妥帖帖了。
“你是個孝順體貼的好孩子。”紀蘭拍著她的手背道,“放心吧,姑母一定會幫你找一個佳婿的。”
紀澄很想臉紅,但她心裡一點羞澀也沒有,大概也是因為期盼不多吧,她將來的親事不過是一個跳板或者一件改變身份的工具而已。也可能是這幾日被人提得多了,她都有些麻木了。
而紀澄對紀蘭這一體貼,就體貼了四天,長春苑連演五日,到明兒客人就散得差不多了。
柳葉兒、榆錢兒都替紀澄著急,說起來紀澄的年紀對於說親來講也不算小了,她若是不能把握每個在京城的貴夫人面前露臉的機會,讓她們知道有這麽個姑娘,恐怕越往後拖將來年紀越大說親就會越加困難。
但紀澄自己,還一心一意、細心周到地照顧紀蘭,給她熬藥、喂藥,替她插花、念經,便是親生女兒也做不到她這般盡心。
到晚上,以柳葉兒的老成,都忍不住抱怨道:“姑娘,姑太太做得也太過了吧?五姑娘怎麽不用在她跟前盡孝,她怎麽就抓住你不放啊?我看她根本就沒有要幫姑娘說親的意思,還不知道心裡打什麽鬼主意呢!”
“姑母不會這樣拎不清的。”紀澄輕緩地道。
其實前幾日紀澄也以為紀蘭是在敲打自己。因為紀蘭的言辭間無不流露出一種,若是她紀蘭不幫自己,那麽憑著紀澄自己是休想能蹦躂高的優越感。這倒的確是事實,而紀澄也從沒想過能撇開紀蘭,她也不是拎不清的人,她相信紀蘭也知道,替她說親對彼此都是互惠互利的事情。
當然也不排除有人不理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但紀蘭能穩穩拽住沈三老爺這麽多年,肯定不是那種意氣用事之輩。
直到今日,紀澄才算有點兒想明白了,紀蘭臥床這麽多天,一來恐怕是有點兒敲打自己的意思,免得自己在國公府和沈家姑娘們交好就開始得意忘形;二來嘛最大的原因可能卻是紀蘭自己不想出去應酬。
紀蘭屢次提到過她在沈家的不容易,矛盾都在妯娌、婆媳之間,可是據紀澄觀察,老太太不是那等刻薄兒媳之人,至於二夫人黃氏沒怎麽接觸還不知秉性。但紀澄覺得紀蘭恐怕對自己的出身也有心病,而京中婦人最是勢利,對她恐怕不太尊重,以至於她很不喜歡去應酬這些人。
紀澄歎息一聲,若是如此,她指望上紀蘭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少不得還得用心討得老太太的歡心才好,老人家指頭縫裡流下的一點兒東西估計也夠她享用了。
至於紀蘭非要讓自己伺候她的病,只怕是存著怕別人懷疑她的心,有自己當旁證,那些人也就不會懷疑她裝病了。其實呢,這也不過是此地無銀而已。
紀澄將自己的分析告訴了柳葉兒又道:“若是我猜得沒錯,姑母的病明日就該好了,明日送客出門,她這個三兒媳婦再不出面,只怕大家都會猜測她和老太太婆媳不睦了。”
且說晚上紀澄和柳葉兒在屋子裡說悄悄話,紀蘭那邊自然也有一番言論。
恰今夜是玲瓏值夜,抱了鋪蓋卷兒在紀蘭床前打地鋪。
“老爺今晚又去梅姨娘那兒了,你說你年紀比那梅氏還小,怎麽卻讓她搶了先?你若是能有個一男半女的,我也好跟老爺說,把你提了姨娘。”紀蘭道。
玲瓏起身給紀蘭倒了杯水,伺候她喝了:“夫人別打趣奴婢了,就算老爺寵那梅氏,可是心裡最敬重的還是夫人,那梅氏在夫人面前連提鞋也不配,不過是夫人不跟她計較而已。至於奴婢則更情願留在夫人身邊伺候。便是奴婢現在還年輕,但總有老的一天,老爺身邊來來去去的也不差奴婢一個。跟著夫人,好生伺候四公子、六公子還有五姑娘,將來少不了一個管事媽媽給我做,還體面得緊。”
紀蘭輕聲一笑:“你倒是個明白人,不枉我提拔你。”
玲瓏不接話,轉而道:“夫人,明日您恐怕得去東府那邊兒陪客人了吧?”
紀蘭不情願地“嗯”了一聲,岔開話題道:“你覺得阿澄這個人如何?”
“挺乖順的性子,難得的是小小年紀卻不急不躁。”玲瓏道。
“是啊。”紀蘭歎息一聲,“她的性子像我哥哥。我哥哥從小就聰明,紀家如今能有這般發展,全靠了我哥哥。真是沒想到,雲娘那樣的人竟然能生出阿澄這般聰慧的女兒來。”雲娘便是紀澄那位出身更加卑微的母親,她父親不過是個街邊兒賣豆腐腦兒的。
紀蘭是既高興紀澄的聰慧,可又有些煩躁。若紀澄是她娘那般的性子,做個沒腦子的寵妃那就十分適合,這樣的人便是上到了高位也少不得要求自己扶持。初時紀蘭的如意算盤便是送了紀澄入宮。
建平帝前些年身子不好,一直未有兒子出生,這兩年有神醫幫著將養身體,兒子跟雨後春筍似的往外冒,就這兩三年的工夫居然生出了兩個兒子,聽說宮裡頭還有三位娘娘也已經懷了身孕。
紀蘭的盤算是紀澄這當口入宮,若是能懷得龍嗣,她跟三老爺吹吹枕邊風,三老爺再去跟老太太說一說,畢竟是自家侄女,她的兒子將來若得繼大位,沈家的富貴就能更進一層,而他們三房也就能揚眉吐氣,再也不用輸給大房、二房了。
可偏偏紀澄不是個易拿捏的人,腦子又靈醒,忽悠不了。比如這一次,紀澄若是稍微著急一點兒,不顧自己這個姑母的病情而跑去國公府,那將來只要紀蘭對別人多暗示幾句,紀澄的品行就會受到質疑,說親就難了。但偏偏紀澄就這樣盡心竭力地伺候自己的病,這讓紀蘭都不好意思再給紀澄使絆子。
不過紀蘭也不是輕易放棄的性子,雖然紀澄擺明了不想入宮,但誰知道這人心將來會怎麽變。不過就算紀澄不願意進宮,給她挑個體面的夫婿應該還是可以的,那樣也沒啥壞處,只是這樣紀澄對自己的用處就不大了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