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當時隻道是尋常(2)
這一等就等到了黃昏,將近入夜,山風微冷,從漫山的薰衣草花野裡低低吹下來,幽香浮動。遠處的山谷裡隱約傳來陣陣鈴鐺聲,和著牧羊人的吆喝,襯得這荒野的暮色頓時變得生動起來。
“看,有車來了!”
梅苒話音未落,旁邊一道影子突然射了出去,她定睛一看,只見好友一邊跑一邊比著大拇指衝到路邊,“Help!Please help!!”
黑色的凱迪拉克慢慢停了下來,車身被夕陽余暉拉長,斜斜地印在地上,好一會兒後車裡才有人下來。
余聲見下來的是一個地道的法國大叔,人就有些懵了,指著身後拋錨的車比劃兩下,間雜幾句法語,弄得彼此大眼瞪小眼,她隻得放棄,弱聲問,“Can you speak English?”
大叔爽朗地笑,“Sure!”
兩人便用英文調到了同一頻道,愉快地檢查車子去了。梅苒幫不上忙,只能站在原地等,借那黑色車子擋一擋山上冷風。
曠野間,如墨夜色簇擁而來,頭頂上,星子閃爍,像一叢叢火焰,靜靜在天上燃燒。梅苒看得入了迷,收回視線時,不經意往車內一瞥,目光頓住!
後座的男人一身正裝,修長的雙腿隨意交疊著,他應是剛從一場宴會上回來,眉間有幾絲倦意,正微闔著雙眼養神。
這人通身的清貴氣質,只怕不是出身尋常人家。
似乎察覺到異樣的眼光,男人忽然睜開眼睛。
梅苒便猝不及防地撞進一道幽冷的視線中。
明暗浮動的光線在男人的深眸挺鼻間交錯,那雙眼睛如深潭般,看不見底,又似有無數漩渦,散發著無邊吸力。
幸好只是一瞬他便移開目光,不知怎麽的,梅苒忽然有些心慌意亂,後知後覺地發現手心出了一層薄汗。
那邊隱約傳來好友感激道謝的聲音,車子應該是修好了,梅苒想了想,將發間別著的一株紫色薰衣草輕輕放在了擋風玻璃下。
她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之前司機為什麽好一會兒才下來,就像她莫名篤定,車裡的那個男人雖一身淡漠,可內心柔軟——因為他有一雙她見過的最慈悲的眼睛。
跑車重新啟動,梅苒坐在車上,回頭見那黑色車子衝破漸濃的夜色一路馳騁著,尾燈像螢火蟲般一閃一閃,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羅通德古堡在遠山外若隱若現,一如她的心,似有些悵然若失,又不知這股心緒由何而起。
而今,那淡得不能再淡的心緒又被勾起,梅苒撚著那紫花輕笑。
傅、時、謹。
原來這是他的名字。
算上今晚,他們已經見過三次了。
傅時謹剛到家,老太太聽到動靜走出來,“時謹,回來了?”
老太太是傅時謹外婆的陪嫁女,半生孀居,看著他從小長大,傅時謹恭敬地稱她一聲“姨婆”。
兩人間雖沒有親緣關系,卻感情甚篤。
“這次準備待多長時間?”
“三個月左右。”
他這次回國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受人所邀幫忙進行古董鑒定,其二便是治偏頭痛,後者需花費比較長的時間。
老太太一聽,難掩喜色,“真的,沒騙我?!”
傅時謹眉色放柔了些,“沒。”
“太好了!”老太太吃下了定心丸,開始絮叨起來,“以前啊,一年都難得見你一次回來,回來一次待不上三天又要走……你身上雖流了一半法國人的血,可這裡才是你的根啊!時不時要多回來看看……咦,你手上拿的什麽?”
“醫院開的中藥。”
老太太是知道他病情的,蹙起眉頭一臉心疼,“最近還是夜夜失眠嗎?那酒還是不要沾了吧,你也該多愛惜自己的身體,要聽醫生的話,把這病的病根徹底去了……”
她又婆口苦心“數落”了一番,這才顫巍巍地進廚房煎藥了。
也不知那是什麽靈丹妙藥,這晚傅時謹破天荒在午夜時分入了睡,醒來時天色已大亮。
聽聞他回國,好友葉豈寒特意一大早來電慰問,“偏頭痛好些了吧?”
傅時謹想起昨夜難得的好眠,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邊更得意了,“我給你介紹的這位梅醫生那可是絕對靠譜的,她專攻中西醫結合方向,臨床經驗豐富,簡直是為你量身打造!”
“對了,我聽說你昨晚被一個小歌星纏上了?”手機裡傳來的笑聲很是不懷好意,“我說都淡出圈子這麽久了,想讓你這大詞曲家寫歌的還是大有人在啊!”
“七年了,”葉豈寒話音一轉,語氣聽起來很是遺憾,“MR也消失了七年,如果當年你們有機會合作,那該是……”
那邊異常的沉默讓葉豈寒察覺自己似乎說錯了話,他連忙岔開話題,“聽說這個周末A市有MR的追思會,你要不要……”
MR、MR,怎麽老是MR?
葉豈寒心底暗叫不好:難道他也要像傅時謹那樣……為這個不知是否還在人世的人而魔怔嗎?
“她一定還活著,在這個世界上,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
葉豈寒聽著“嘟嘟嘟”的余音,滿心複雜。
同一時間,中醫院裡,梅苒忽然打了個噴嚏,她轉頭問,“田甜,你噴香水了?”
“是啊!”小助理捧著臉,原地轉了兩圈,“你聞出來了啊?”
“師姐,你說怎麽就真的有這樣的好事呢?我們只是去餐廳吃個飯,人家就送了一套法國香水,”田甜現在還被這大餡餅砸得暈乎乎的,“我特地上網查了,還是限量款喔!”
梅苒笑笑沒說話,想了想還是提醒一句,“以後香水不用噴這麽多,恰到好處就可以。”
“哎,《中國好歌者》的結果出來了!”田甜用手機刷著官方消息,嘖嘖道,“天后果然是天后,拿第一是實至名歸啊!”
“咦?”她繼續往下刷,“梅夢然竟然排在第二?!”
“撇去其他因素不說,梅夢然光是這張臉就加分不少,這真是個看臉的時代啊!”
梅苒在一旁聽著她小聲嘀咕,停下翻看記錄本的動作,難得分心想了下,十六七歲時的梅夢然是什麽樣的呢?
嗯,長得……比較潦草。
又黑又瘦,高顴骨厚嘴唇,笑起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和現在相比,氣質上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這變化要從梅夢然還是沈夢然的時候說起。
那時她十六歲,輾轉從老家來到梅家,和周圍陌生的一切格格不入,課業又嚴重滯緩,被養父梅清遠送到國外“鍍金”。三年後以練習生身份出道,以清純外表和甜美嗓音迅速走紅,又三年,金光閃閃歸國。
那邊突然又爆發出一聲驚呼,打斷了梅苒的出神,不等她開口詢問,小助理已經一臉激動地蹦到了跟前。
“師姐師姐,你還記得我昨天說過,傅時謹這名字有點耳熟嗎?天啊天啊!這樣一個大人物……我真是有眼無珠啊!”
見梅苒沒有什麽反應,她捶胸頓足,幾乎都要跳起來了,“就是那個知名的古董收藏家啊!之前新聞還報道過的,他將一枚白玉圓璽捐給了A市博物館……”
似乎還沒得到眼前人強烈的共鳴,田甜直接拋出了重磅炸彈,“師姐,你知道那白玉圓璽拍賣成交價多少嗎?”
梅苒配合地搖頭。
小助理誇張地伸出九個手指,“一億多!都是真金白銀啊,就這麽眼都不眨一下就捐出去了,”她嘖嘖稱奇,“我勤勤懇懇工作,恐怕一輩子都賺不到一個零頭啊……”
“一想到能見到他真人,我就幸福得快要暈過去了!”
梅苒原本正若有所思著,一聽到這裡就忍俊不禁,輕拍了下她胳膊,“悠著點啊,他下個星期一才過來複診。”
打趣過後,她就帶著幾個實習生進行早間的例行查房了。
一開始還比較順利,等查到一位老太太時,梅苒發現她的情況有些不對,詢問了一番,老人家吞吞吐吐,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旁的護士解釋道,“昨天……有一管針水沒用。”
“胡鬧!”梅苒的臉色立刻冷了下來,“到底怎麽回事?”
幾個實習生面面相覷,護士又輕聲說,“這個是病人自己強烈要求不用的,說是經濟上有些困難……”
那藥水是德國進口的,藥效極好,只是價格昂貴,一支就差不多要幾千塊,普通人基本上負擔不起。
梅苒沉默。
護士又低聲跟她說了老太太的情況:丈夫早逝,靠著一份清潔工的微薄工資生活,老了又落下一身病,實在是晚景淒涼。
芸芸眾生,也有高下之分,並非盡然平等。
她這次確實有些考慮不周了,可……這藥水不得不用。
“藥水照用,醫藥費我會墊付。”
護士點頭應下,有些欲言又止,“梅醫生,這位老人家可能還需要請一個護工。”
梅苒疑惑,“她不是還有一個孫女?”
護士歎息,“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這還不是親孫女。”
老人家聽到這裡早已熱淚盈眶,護士看得心裡更不是滋味了,偏過頭去低聲說,“她膝下無兒無女,那所謂孫女是撿來的。老太太艱難把她拉拔大,沒想到這丫頭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也不顧人病得多重,來一次就要一次錢,不給就罵罵咧咧咒人去死,還動手動腳。喏,老人家手上那片青紫就是她掐出來的……”
梅苒聽了久久無言。
好半晌後才說,“那就請一個護工吧。”她又溫言安慰老人家,“婆婆,您安心養病,其他的都不用擔心。”
老人家感激地握著她的手,眼淚橫流,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好人……一生平……安啊!”
在梅苒剛去查
房沒多久,中醫部裡來了一個年輕女孩子,背著雙肩包,眼睛四處打量。
聽到動靜,田甜從藥櫃下探出頭來,“你好,請問有預約嗎?”
“沒有,”女孩搖頭,“我是來找人的。請問梅再醫生在嗎?”
田甜聽得一頭霧水,“沒在醫生在嗎?”什麽意思啊?一大早的你確定不是來搞笑的?
“就是那個黑色長發,”年輕女生簡單描述了一下,“鵝蛋臉,眼睛很大很漂亮,長得很像古典美人的梅醫生啊!”
田甜迅速會意,“你說的是梅苒梅醫生吧?”
“啊?”女孩鬧了個大紅臉,“原來那是‘苒’不是‘再’啊,不好意思,我剛看得太急弄錯了。”她先前還疑惑怎麽會有人名字這麽奇怪。
田甜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你找她有什麽事?”
“是這樣的,我是A大美院的學生,我們最近有一個寫生任務,主題是古風美人,我聽同學說人民醫院中醫部有一個醫生很符合要求,所以就想請她當我的模特。”
“梅醫生去查房了,你可能要等一會兒。”
過了半個小時,梅苒和實習生們回來了,女孩又一次說明來意,實在是盛情難卻,兩人私下約了時間,她就離開了。
這個點沒有預約病人,梅苒在辦公室翻看實習生們整理的查房記錄,細心地用筆在旁邊批注。
手機突然亮了亮,一連串微信消息浮現在屏幕上。
余聲:“天啊天啊,笑死我了!”
余聲:“我們今早錄製《中國好歌者》,你那堂妹昨晚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額頭長了兩隻犄角,還一左一右對稱,像小馴鹿似的!”
余聲:“凸得太明顯,那麽厚的粉都遮不住啊,攝影師都不太敢給她特寫,鏡頭一拉近……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
這天后人前高貴冷豔,私底下又是另一番模樣,梅苒早已見怪不怪,她收好手機,剛想起來喝口水,小助理就領著一個人進來了。
那人戴著鴨舌帽、和墨鏡,不過梅苒還是第一眼認出她來。
很顯然,田甜也知道了她的身份,激動地做著口型,“梅、梅夢然啊!”
梅苒語氣有些淡,“你來找我什麽事?”
梅夢然將墨鏡摘下,“梅苒,我嗓子有點痛,你幫我開點藥。”
聞言,梅苒的視線輕輕落在她壓得很低的帽子上,“這種情況,你應該去掛耳鼻喉科。”
梅夢然自顧自在椅子上坐下,隨意掃了一圈周圍,“你不是精通中西醫嗎?隨便給我開點藥就好。”
小助理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這、這兩人是認識的啊!她們……是什麽關系?還有,等一下可不可以要個簽名啊?
梅苒見她這無所謂的態度,心裡明鏡似的,如果不如她所願,恐怕會糾纏不休,權衡了下便做了決定。
檢查過後,她發現梅夢然的喉嚨確實發生了輕微灼傷,便問,“最近飲食如何,有沒有吃什麽刺激性的食物?”
梅夢然低聲答,“吃了醋,”聲音越來越輕,“很多很多的醋。”
梅苒一怔,似是不敢相信。
“哎呀!你不要再問了,”梅夢然有些不耐,“給我開點藥,貴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藥效一定要好!”她現在連吞口水都有些痛,而且過幾天還要錄節目。
最後梅苒還是開了幾味溫和的中藥,囑咐她飲食要清淡,多吃些稀軟食物。梅夢然心不在焉地應著,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送走梅夢然後,梅苒接到預約病人的電話,被告知臨時有事脫不開身,於是又重新預約了一個時間。
掛斷後她掃了一眼手機,發現又有幾條新微信消息,一一點開。
余聲:“對了,我再跟你說一件好玩的事兒!”
余聲:“前幾天錄節目,梅夢然私底下找我,問我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讓聲音變得更有質感。既然她都這麽誠心誠意地問了,我自然要拿出自己的獨家秘方啊!”
余聲:“於是我就跟她說喝醋對嗓子有益。”
余聲:“沒想到她真去喝了我的天!聽說還傷了嗓子,結果第二期節目錄製,她自然排名墊後啊,她經紀人不知有多頭疼……天知道,我真的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這樣一來,一切來龍去脈都可以解釋得通了。
周末在彈指間過去。
周一一大早,田甜頂著兩個黑眼圈進來,兩隻眼睛還紅腫著。梅苒忙問,“你這是怎麽了?”
小助理“嗚嗚”哭起來,抽噎了好一會兒,情緒才平穩下來。
原來她昨天去參加了MR的追思會,會上齊集了許多從全國各地甚至國外趕過來的MR迷,大家先緬懷了一下,隨後合唱了MR當年的成名曲《你是世間最好的相逢》,唱到動情處抱在一起痛哭……
梅苒見她哭得這般傷心,有些不忍,安慰道,“或許你所說的那個人,她並沒有死呢?” 田甜反手擦擦臉,眼底還倒映著淚光,“如果她還在人世……那……她為什麽一直都不出現呢?大家都……那麽愛她啊!”
一個聲音能被那麽多人記住,而且一記就是七年,這意味著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