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月生花(15)
他曾許諾帶她回家,風風光光地娶她,可是她是有些笨的,怕是她到死都不曉得自己的心意,可說到底,都是自己不好,明明曉得她是這麽笨的姑娘,還不早些和她說個明白。他與她相處的日子其實並不多,扒拉著手指頭數統共就那麽幾段日子,可是他明白,她這一走,所有的悲歡都已化為灰燼,這世間的任何一條路,他再也不能與她同行……葉一城抬頭仰望那銀杏的天空,他不信天下之大,找不到一個法子救她,他願傾其所有,換她重生。
越之墨娶妻生子,兢兢業業地治理著家國天下,邊疆逐漸安寧,他每日忙到三更才睡,通宵達旦更是稀松平常。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從體恤民情到批閱奏折,他從未偷懶過。起初百姓們說皇帝年輕身體就是好,可十年如一日的勤勤懇懇,百姓們感慨這真是個不要命的皇帝喲。
他曾經瘋狂地找過葉一城和林素問,在尋找的過程裡,他發現了父皇當年那些不為人知的一面,有些東西不能見光,便得有信得過的人去處理,除掉明面上不方便處理的人:被門生利用卷入了謀反中的蘇丞相;何南兩家結親,勢力增強後被派去邊疆的何凌蒼;洛陽富商富可敵國,輕易挑起他們的內鬥,借刀除去那位不聽話的繼承人……在尋找葉一城和林素問下落的過程中,他意外地發現了葉一城當初為何屢次離宮,起初知道真相,他厭惡葉一城道貌岸然這些年,如此腹黑,後來他才明白,葉宗師不過是做了父親的影子罷了,但是這些年他自己一個人,真真印證了孤家寡人的稱呼。後來,他不再找了,他想葉一城是那樣了不起的人物,定能找到醫治她的法子,既然沒有音信,那便是最好的音信。他努力地忘記這件事,忘記葉一城,忘記他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異父異母的妹妹,忘記他的童年曾有過的那些色彩。他覺得忙起來就是好,天下之大,值得自己操心的事情多了去了。
那年中秋,他的小女兒在蹦蹦跳跳地玩耍,他罕有地坐在花園裡和后宮妃嬪們賞月。妃嬪們都曉得皇上不是個悲春傷秋的人,從不多愁善感,他平靜地坐著,仰頭看天上的圓月。快樂的小女兒撲倒在他膝蓋前,他低頭一看,輕輕笑了笑,流露出少有的長輩的慈祥,竟將她抱在了膝上。小女兒並不怕他,摸著他的胡子道:“父皇,你吃的可是桂花酒釀小圓子?”
越之墨微微一愣,側臉看到石桌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甜點,正是桂花酒釀小圓子。他端起來,舀了一杓,輕輕吹了吹,遞到她的嘴邊,小女兒便喜笑顏開地舔了舔,隨即露出格外滿意的笑容,嗷嗚一口含在了嘴裡,輕輕地嚼著。越之墨突然有些心酸,他輕輕將她放下,一邊的妃嬪早已嚇得不行,連忙抱過孩子:“是臣妾未教導好孩子。”
越之墨並不理會她,他雖然嘴角含笑看著小女兒,但是眼睛裡卻流淌著無盡的哀傷。
小女兒並未發覺,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了一塊酥餅,掙脫了大人的懷抱,走到越之墨面前道:“父皇父皇,可好吃的玫瑰酥,給你,和你換桂花酒釀小圓子。”
他眼眸裡的哀傷聚集到了一處,濃得化不開看不透,他將手中的那隻琉璃碗遞給了小女兒,隨後沙啞的聲音從喉嚨裡傳出:“下去吧。”
眾人趕緊退下,這花園裡一下子便安靜了起來。百花齊放,一輪皓月,他坐在這裡,想起了十年前,得知葉宗師要帶走林素問的那個夜晚,他爽快地說“好”,是因為他怕下一刻自己會變卦。多麽熟悉的夜晚,明明相隔了十年,卻好像就在昨天,他索性盤腿坐在地上。他努力勤奮地掌管江山十年,為的是對得起姓氏對得起百姓對得起自己,但是他心底裡的原因,他再明白不過,他要讓自己忙碌到沒有力氣去回憶那個小丫頭,他把有關她的回憶都藏在了記憶深處的盒子裡,死死扣住。
但是這一刻,小女兒的兩句話,竟然擊潰了他多年的防線,那個小丫頭從小盒子裡蹦了出來,布滿了他記憶的每一個角落,她追著自己奔跑在了藍花楹下的書院裡,她在書院內大喊“越之墨快跑啊,趙督察抓人呢”,她一襲白衣走在天元殿裡,她捧著銅爐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他從來不曾忘記過她,素素,素素,素素,你在哪裡呀……
他將臉埋進手心裡,嗚嗚地哭了起來,頭髮被風吹散,他肩膀輕輕地聳動,隔了整整十年的痛哭,終於到來,他哭得傷心,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哭得不能自已,他悲慟地想:長夜裡哭的人裡,素素你知不知道,我仍舊是最想你的那一個啊……
一輪明月孤零零地掛在天上,一點也不繁華。
四周的花叢樹枝悉數退去,面前竟然是一間客棧,月光下見著它的牌匾上寫著四個大字——慈悲客棧。
十五
茶台前面坐著寂靜無聲的我們,茶台上的那朵曼陀羅花終於開放,夢中的那個人說,當茶台花開放,我便可以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從而離開這裡。前世已在這裡呈現完畢,可是我依舊沒有半點記憶。雖然沒有一點記憶,可是我心裡是歡喜的,因為一直以來葉一城心心念念的那個小姑娘是我。原本我想盡辦法擺正自己與他的關系,如今想來真是虛驚一場。
我有些擔心地看著葉一城道:“唉,雖然我傾國傾城,但終究是個鬼,你與一個美豔的女鬼相處這麽久,怕不怕?”說罷吐了吐舌頭,晃了晃腦袋。我想起越之墨剛剛來到這裡的時候,我還誤會葉一城叫我素問的目的,如今回想他跟我說的那句“素問,是我的心上人”,真是美得不像話。
葉一城嘴角輕挑:“你和豔這個字,是不沾邊的。”我歪了歪頭。
越之墨衝我笑了笑,我又看了看葉一城,最後將目光收回落在手中握著的杯子中。越之墨對我的心意,我從前因為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而忽略了他,如今他千辛萬苦地來到了這裡,於情於理我也不能不照顧他的感受。已褪去青澀、舉手投足間不似當年幼稚的越之墨,衝我們笑了笑,他眉眼比過去要穩重許多,這些年他一個人走過,想必很是辛苦吧,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他,半晌,懸著的手還是收了回來。越之墨的眼神裡欣喜的光暗淡了下去,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你還是沒有想起來嗎?”
我哭笑不得地打掉他的手:“我只是不記得了,又不是瞎了!”
葉一城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頂道:“他可以帶你離開這裡,回到長安城,那裡有你喜歡的東西,思源軒的包子,皇宮的玫瑰酥,長安書院的藍花楹……”他頓了頓,聲音裡有些歡喜又有些悲傷,“丫頭,你不是心心念念想離開這裡嗎?你看,帶你走的人來了。”
這一句話說完,我們三個都不再說話了。從慈悲客棧裡換取一個機會,誰都知道要付出什麽,以命換命的方式真是又殘忍又慈悲。我笑著問越之墨:“我若回去,有誰會用命來換我這一世繁華呢?”
越之墨愣了愣沒有直面我的問題,反笑道:“我一直羨慕你這命,真是好。”
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越之墨,心中的推測漸漸肯定,他能找到這裡,他能坐在我對面,他能展現我們三個人的過往,願意以命抵命的人,不是他,又會是誰呢?那些茶台裡展現的過往,我雖不能回憶起來,卻是感同身受。人在愛情裡,眼界似乎就特別窄,窄到只能看見自己的心上人,旁人再明顯的舉動也視而不見。
我已曉得前世,所謂今生,在遇見葉一城後,又一次重蹈前世覆轍,我仍舊是愛上了他,不問過去不問將來。而越之墨,永永遠遠只是親如兄弟的存在,用他的命,換我重生?我不舍得,也沒資格。“墨墨,華夏的江山,華夏的百姓,沒有了宗師,但慶幸有你,人這一生,總有些事情不想做卻必須做的事,父皇生前稱它為責任,這十年你做得不錯,為了我,放棄皇位並沒有什麽,可是你的臣民呢?”
越之墨有些疑惑地看著我,又有些疑惑地望了望葉一城道:“宗師,你……沒有告訴她?”
葉一城輕輕搖了搖頭道:“有什麽好說的?”
我望著葉一城,這個能讓我集喜怒哀樂於一身的那個人,正坐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度過了數個波瀾不驚的夜晚,到底隱瞞了我什麽?
“你不是不曉得她笨得厲害。”越之墨說道。
葉一城把玩著茶盞,對著茶盞道:“你可以回到過去……”
不知道對我還是對越之墨說的,我從他手中奪過茶盞,問道:“那你呢?”
“我留在這裡。”葉一城沒有看我。
我抬頭看了看越之墨:“我已經死了,人生本就該結束了,只是他在這裡陪我實在屈才,要出去的人應該是——葉一城才是。”
葉一城笑了笑,搖了搖頭,對我道:“你曾經說,你離開了之後,把慈悲客棧留給我,免得我孤單,如今,竟然舍不得了?”
若我曉得從前心愛的人,也愛著我,又找到了這裡,我怎麽會一門心思隻想走呢?我沒好氣地對葉一城道:“我為什麽要給你?誰說要說話算話了?我……我就不!”說著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越之墨見我哭,笑得有些悲愴道:“我願意用命換你複生,所以我能帶你走,可是誰用命換他的?”
這話在我腦海中盤旋了三圈,我聽見簷下的風鈴聲,我聽見有鳥兒飛過天空,我聽見小泥爐上火焰跳動的聲音。
我不可思議地緩緩轉向葉一城道:“原來你竟……和我一樣?是個……鬼?”
葉一城的笑容裡帶著無奈:“前一刻你問我怕不怕你是一個鬼,如今我與你是同類,你竟膽怯了起來?”
“不可能……怎麽會,你也和我一樣?我……我……”我滿腦子的疑問卻什麽也問不出來。
“在這裡見到你的時候,我便曉得自己沒有猜錯。你找到了那位術士,向他討了一杯茶,以命抵命。”越之墨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對我道,見我不明所以的樣子,補充道,“所以你沒法記得過去,因為過去裡,他已經沒有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葉一城,如果按照我店裡的規矩,只要有人願意抵命,那麽對方可以重新來過,可是為何我一直待在慈悲客棧裡?而且一直是一個……鬼?
葉一城輕描淡寫地補充道:“你的推論不錯,我的確找到了那位術士,他的本事與你這裡的不同,便是能凝聚已故之人的靈魂,前去求願的人,只需要付出一點代價就可以。”
“那你付出的代價是什麽?”
“飲下那一杯茶,用我余生的陽壽,換你靈魂重塑。如果能再有人願意付出生命,那你還能複生,如果不能,我便是你的同類,陪著你,你也不會寂寞。”葉一城說這話的語氣,就同我講起劉婆松餅很好吃的語氣一樣。
所以,越之墨說他只能待在這裡,並不是誆我,因為他將他的命用來塑一個虛無的我。
我看著葉一城,學著他處變不驚的口氣道:“你以為我真的那麽笨嗎?我從前處心積慮為的就是能和你待在一起,如今機會就在眼下,我還會放過?”又對著越之墨說,“我不會離開這裡的,你從前總愛把好東西給我,如今,這件好東西,我是不會要的。”
越之墨冷笑一聲,喝了一口水道:“我就是來看看你,你以為是真的要換命給你嗎?我乃一國之君,一國之君你曉不曉得?好得很,要什麽沒有?你好好待著就行,我走了。”他擱下茶杯,嘟囔了一句,“笨死了!”
這個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人,該放下時就放下,真不愧是一國之君,我的敬佩之情突然升起。“那你下回什麽時候來啊?”我衝著他的背影喊道。葉一城的手輕輕地搭上了我的肩膀,我抬頭衝他笑了笑。
平安鎮開始下霧了,霧靄沉沉似乎要將一切吞沒,越之墨走向那片迷霧中,輕聲道:“下輩子唄!”他轉身,擺了擺手,走得很瀟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