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往日崎嶇還記否(1)
我躺在床上,隻覺得風一陣緊似一陣,那哨聲我不喜,吩咐玉梅關了窗。
身邊為我診脈的禦醫並非我熟悉的萬禦醫,而是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唇上蓄了短短的胡子,眼睛透出一點陰翦,此刻正皺著眉欲說話。我暫沒空顧他,要他先噤聲,自己隻細心聽外間的對話。
這樣一來,外間的對話便也聽得七七八八了。
“臣妾給皇上請安。”惠妃的聲音永遠那般溫柔似水。
“臣妾給皇上請安。”這聲音婉轉如黃鶯出谷,若我記得不錯,該是陳寶林。
“平身。”沈羲遙的聲音透著淡漠,令我陌生。
“陳寶林做了幾樣點心臣妾覺得不錯,便自作主張帶她來,給皇上嘗一嘗。”惠妃的聲音帶了笑意。
“哦?”沈羲遙仿佛有點興趣:“是什麽?”
“是臣妾母家送來的一點特產,倒是常見之物,不過新鮮一些。”陳寶林的聲音有點怯怯的,令人聞之欲憐。
“是桂花糖糕和蜂蜜枸杞藕粉羹。”陳寶林的聲音再度響起:“秋日天氣燥,這兩樣最是滋補,還請皇上嘗鮮。”
“這時節有新鮮桂花確實不易。”沈羲遙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寶林有心了。”
如此沉默片刻,我心中疑惑,若是沈羲遙表現出不耐,惠妃是善察言觀色之人,定會告退。她二人非口拙之人,何況於皇帝獨處,不該令氣氛冷場啊。
正想著,只聽惠妃開口了,不若往日淡定自若,反而透出明顯的遲疑來。
“其實臣妾帶寶林過來,是有事想向皇上稟告。”有輕微的“窸窣”聲傳來。
“你們先起來。”沈羲遙的聲音多了一點起伏:“何事這般鄭重?”
“嗯??”惠妃猶豫片刻開口道:“臣妾與陳寶林今日用午膳事,聽她無意說起一件事,臣妾覺得此事重大,便帶她來見皇上。”
“但說無妨。”
“稟皇上,皇上親征時,一日臣妾往禦花園賞花,見皇后娘娘與裕王殿下同遊禦花園,且詳談甚歡。當時臣妾並未覺得什麽,隻想著裕王雖監國,但也該顧忌祖製不進內廷。”陳寶林的聲音依舊甜美動聽,但聽在我耳中,不啻於一柄柄利劍刺入身體。
“其實裕王監國忙碌,留宿海晏堂也是應該。”惠妃似打圓場。
“僅此而已?”沈羲遙聲音中有絲絲不耐。
“還有。”陳寶林急急道:“皇上凱旋歸來前幾日,臣妾去向皇后娘娘請安,宮人說娘娘正在見客,臣妾便在外候著。等了半個時辰,坤寧宮的小宮女秋雁請我進殿等,正巧看見皇后娘娘與裕王往後側殿去了。等了一個多時辰也不見出來,便告辭了。”
“也許皇后娘娘與裕王商議大事呢。”惠妃語氣中頗多嘲諷。
“怎會?”陳寶林似未聽出分辨道:“若是商議大事,為何要把所有的宮女太監都遣出來,隻留蕙菊一人守在門外呢?”她想了想還道:“也不必關窗啊。”
“皇上??”惠妃的聲音鄭重起來:“臣妾勸不住陳寶林多想,加上曾聽到宮中一些傳言,便帶她來了。”
“傳言?”沈羲遙的語氣裡竟含了笑意,卻令我汗毛聳立。
“什麽傳言?”他的語氣那般自在悠然,仿佛惠妃將說出一個好笑的笑話一般。
“臣妾曾聽說,娘娘與裕王??”惠妃似不敢說,但終還是開口道:“曾過從甚密。”
“砰!”一聲,想來沈羲遙砸了杯盞。“荒謬!是誰在傳這等無稽之談?”他的聲音怒極。
“是??”惠妃猶豫片刻,聲音低了低:“是月貴人。”
沉默,許久的沉默,我只聽見自己的心砰砰跳著,欲蹦出胸腔。
玉梅滿臉氣氛,欲衝出去,我拉住她的袖子,搖搖頭。我倒要聽聽,她們還要說什麽。
“月貴人,”沈羲遙的聲音懶懶的:“她說了什麽?”
惠妃半晌未語,之後低聲道:“臣妾不敢說,皇上若想知道,讓月貴人自己說不是更好?”她的聲音裡帶了些畏懼。
再次沉默的當兒,我一顆心直懸在嗓子眼,我相信沈羲遙不會傳皓月,畢竟我與羲赫的過往是他不願人知道的秘辛。
“張德海,傳月貴人過來。”沈羲遙的聲音在寂靜的殿閣中響起。我的一顆心狠狠墜落,沈羲遙傳皓月,用意何在?
外殿寂靜片刻後,陳寶林柔柔的聲音響起:“請皇上嘗一嘗臣妾的手藝,這藕粉涼了味道就不好了。”
我平複起伏不定的胸口,要玉梅遞杯水給我,正對上禦醫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麽不是萬禦醫?”我疑道。
“回娘娘話,萬禦醫近日告病在家,是以臣來為娘娘診治。”他的聲音平而啞,令人覺得似吹過落葉的秋風一般蕭索。
“不知如何稱呼?”我笑一笑。
“小臣姓閆。”他垂下眼。
“可是門裡有三的閆?”玉梅遞上水茶盞。
“不,是閻羅的閻。”他的聲音愈低,直如從九幽地底傳來,令我打了個寒戰。
我正欲開口,只聽外間響起小太監的通報聲:“月貴人到。”
“臣妾參見皇上!”皓月的聲音如往昔般柔中帶怯,令人憐惜。
“平身。”沈羲遙的聲音冷而遠。
“月貴人,之前你曾與本宮說起之事??皇上也想知道。”惠妃的聲音聽起來似有十分為難。
“不知惠妃娘娘所說何事。”皓月訝道。
“便是??”惠妃欲言又止。
“惠妃說,你告訴她,皇后與裕王有私?”沈羲遙的聲音帶了不悅。
“皇上??”隨著撲通一聲,皓月的聲音再度響起:“臣妾??臣妾??”
“到底有還是沒有?”沈羲遙發出的每一個字都充滿怒意。
其實,外殿裡怕是除了陳寶林,其他人都知道我出宮這一段吧。
“這??”皓月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有。”
“你說!”沈羲遙的聲音突然很平靜。
“當初皇上不許娘娘出坤寧宮,也不見她。她耐不住坤寧宮冷清偷偷跑出去,不想遇到裕王,幾次相會生出情愫,還互換了定情信物,娘娘十分寶貝地藏在了小匣子裡,等閑人不能接觸。”皓月的語氣十分平和,好像只是在講路過禦花園看到什麽一般:“後來裕王出征前曾說凱旋歸來後要娶娘娘,娘娘沒有拒絕,更喬裝出宮相送。”她頓了頓,見沈羲遙不說話,又繼續道:“後來她與皇上相遇又寵冠六宮,時常自得,看不慣柳妃分寵就施了手段讓皇上厭棄柳妃。”皓月停了片刻解釋道:“她在衣服上用了一種特製的香料,有淡淡奶香,嬰兒喜歡聞。所以玲瓏不要柳妃只要她。又言語激怒柳妃,令她在皇上面前失儀。”
“臣妾記得,開始皇上您不滿柳妃不喜歡玲瓏,臣妾還想著哪有生母不喜歡自己的孩子的。”惠妃適時插進一句話來。
“後來她見柳妃不倒,正好小桂子懂些蠱術,她便授意小桂子向柳妃下蠱傷她,借此扳倒柳妃。”皓月的聲音略帶了激憤:“之後她怕事情敗露,安排小喜子暗殺小桂子,被小桂子發現,才去刺殺她的。”皓月頓了頓:“當時裕王拚命取了白虎鼻骨回來,皇上也不惜一切為她治療,總算救得性命。”
陳寶林驚訝的聲音響起:“裕王對皇上如此忠心,連命都不怕也要去取老虎的鼻骨,實在令人感動啊!”
惠妃冷哼一聲:“臣妾請皇上想想,若不是用情至深,又是否太過忠心?”
沈羲遙一言不發,我不知他對那些話作何感想,隻盼他是信我的。
“惠妃很早便知這些了?”沈羲遙的聲音愈發冷淡,透出心中不快來。
“回皇上話,臣妾也是斷斷續續知道的。”惠妃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
“月貴人你又為何不告訴朕呢?”沈羲遙的聲音帶了戲謔。
“臣妾??”皓月一時無言以對。
沈羲遙質疑的合情合理,既然知道這些損傷皇家體面的事,一直沉默卻在這麽多年後重提,那當初是把皇帝放在哪裡?
“畢竟臣妾是皇后的家生丫頭,雖然不滿她的所作所為,但那麽多年的情誼不能不顧。”皓月抽泣著:“臣妾自幼賣進凌府被管家收養,自臣妾成為美人後她怕事情敗露,便拿養父的安危威脅臣妾。臣妾一方面顧及感情,一方面擔心養父安全,隻好沉默。”
“那你又為何告訴惠妃?”沈羲遙質問道。
“臣妾雖得了皇上的寵幸,卻並無寵愛,只能幽居深宮。”皓月的聲音趨於平和:“一方面心中自苦一方面孤單無依,一次在禦花園獨自哭泣時被惠妃看見,悉心安慰,從此結下緣分。”
惠妃適時道:“當初臣妾在禦花園散步,聽見有人哭,看到是月美人還以為大家因為她由宮女成為美人欺負她,也奇怪她為何不依附正得盛寵的皇后成為紅人。當時月貴人什麽都沒告訴臣妾,隻說思念親人。後來臣妾偶爾去探望她,見她總是愁眉不展又為家人祈福,慢慢才知道這些的。”
“你們說的這些,與皇后素日為人千差萬別。朕不願信一面之詞,但也會徹查。只是,”他頓了頓,語氣森然起來:“惠妃既也知道了,為何不告訴朕?難道看著朕冤枉賢好人頭戴綠帽十分開懷?”
“臣妾不敢!”惠妃的聲音十分惶恐,甚至帶了些哭腔:“臣妾一向不聽這些閑話,也一直覺得皇后娘娘賢良淑德堪為表率。月貴人所言臣妾一直半信半疑,畢竟涉及皇家顏面皇后與裕王不會不顧。後來皇后病重在蓬島瑤台休養,裕王又去為太后祈福,臣妾想著即使是真他們也分開了,便不提了。”
“哦。”沈羲遙的聲音很平靜:“原來如此。”
他突然開始笑,先是輕聲的笑,之後是大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這藕粉確實不錯。”他的聲音輕淡:“想來皇后也會喜歡。張德海!”
“奴才在!”
“送去側殿給皇后嘗嘗,再看看禦醫診斷的如何了。”
我下了床,朝閻禦醫一笑:“本宮方才聽得太入神,竟忘記問你是怎麽了。”說著抿一抿鬢邊散發,將釵環正一正道:“既如此,你便直接跟皇上回話吧。”
閻禦醫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旋即低下頭去。他的聲音帶了滯頓,仿佛心中十分掙扎。“娘娘可想好了?臣直接向皇上稟告?”
我點點頭,輕視了他的異常。
“臣遵旨。”他深深彎下腰去,直到我走出側殿,余光裡他還躬著身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