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 揮墨山河(4)
榮華宮草木凋零,已經沒有任何一處植物有生機。她想著從老皇帝發喪之後,她一晃兩個月沒見到太后了,推開殿門,便聞到濃濃的藥味,想起那一日她去四皇子府見了趙可菡最後一面。腳步停住,忽然有些不敢再往裡面走。
這時,內殿內傳來氣息虛弱的聲音,“是月兒來了嗎?”
“是我,姑姑。”雲淺月應聲。何等的油盡燈枯,才能發出如此虛弱的聲音?
“進來!”太后虛弱的聲音再度響起。
雲淺月站著不動,輕聲道:“姑姑,我身上帶著涼氣,就不進去了,你有什麽話要與我說,就這樣說吧!”
“是不敢進來嗎?”太后問。
雲淺月默然,親眼看到夜天傾自刎,親眼看著趙可菡死在她懷裡,如今明明知道她的姑姑也會死,即便她如今是太后,肚子裡懷著的是夜氏的種,但也是她的姑姑啊,她自小就對她很好,她怎麽忍心看著她去死?也許,又死在她面前。
“進來吧!你放心,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你別怕。”太后虛弱的聲音帶著一絲暖。
雲淺月伸手挑開了簾幕,內殿的藥味更濃,只見太后如她想象一般,形將骨枯,除了拱起的肚子,她已經瘦成了皮包骨。面色蒼白,沒有血色,嘴唇發紫,整個人如風中飄零的落葉,任人不忍直視,她看著她,邁不動腳步。
太后見她進來,對她一笑,虛弱地招手,“以前你見我從來不是這副磨磨蹭蹭的樣子。”
“以前你也不是這個樣子。”雲淺月道。
“是啊,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太后輕歎一聲,見雲淺月站在門口不動,她幽幽地道:“月兒,姑姑就快死了,你難道真不想陪姑姑說會兒話嗎?”
雲淺月抬步走了過去,來到床前。
太后伸手拉住她的手,拽她坐在床邊,氣息虛弱地道:“這個孩子真是太磨人了,前些日子我還能下地走幾步,如今是一步也走不了了。”
雲淺月看著她的肚子沉默不語。
“月兒,聽說你這些日子一直住在榮王府?”太后轉移話題,當真與她話起家常。
“嗯!”雲淺月點頭。
“你同景世子……如今還沒有吧?”太后又問。
“嗯!”雲淺月知道她問的是什麽,點頭。
“每日攝政王來的時候,都會說一些朝中的事情與我聽,也會提起你。”太后歎息,“即便你和景世子被外面傳揚得已經在一起,同床共枕,鴛鴦與度。他依然對你不放棄。”
雲淺月保持沉默。
“月兒,你對姑姑有戒心了!”太后見雲淺月臉色在她提起夜天逸時有些暗,低聲道:“你放心,我是你的姑姑,從你出生我便喜歡你,這麽些年一直拿你當自己的女兒看待。我不是想你選攝政王,為他說什麽好話,幫助他分了你和景世子。景世子我看著也是極好,他既然願意為你做許多尋常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榮王府在他手裡敢超越先祖做對抗皇室,我便對他高看不止一眼。”
雲淺月依然不說話,心裡有些難受。
“你看,你今日才見到我,便已經如此難受,若是讓你日日見到我,你豈不是更難受?”太后握著雲淺月的手,解釋道:“攝政王兩個月前將榮華宮封鎖,不過是想要你去找他,而姑姑想的是不想你日日對著我難受,便打發了你。如今你這副模樣,是怪姑姑了?”
雲淺月看著太后,抿唇道:“姑姑,你告訴我,你想不想你肚子裡的孩子活著做皇帝?”
太后忽然一笑,“月兒,姑姑不是小孩子,他活著都是個問題,又怎麽可能做得了皇帝?他有機會投胎,卻沒有那個皇帝的命。”
雲淺月不再說話。
太后伸手摸著肚子,“我一直就喜歡孩子,還記得嫂嫂懷你哥哥和你的時候,我時常往雲王府跑。看著你哥哥出生,後來又看著你出生,你生下來的時候,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玉做的一樣,我當時就想著,可惜了這麽好的孩子,將來也和我以及歷代的姑姑們一樣被困在深宮大院。可是後來見你漸漸長大,不服管教,紈絝不羈,沒有半絲大家閨秀的樣子,更別提做皇后了,怎麽能是那個料?皇上一定不準的,我便有些歡喜,後來得知你喜歡景世子,我又開始擔憂,如今皇上死了,有個攝政王權傾朝野,又有德親王府忠心不二,還有遍布天下的皇室隱衛,景世子和你就兩個人,我實在憂心,不過幸好哥哥活著,你也有個哥哥在背後支撐,還有你和東海國的太子交好,我便也能放心。”
“姑姑不要憂心這麽多了,對你身體不好。”雲淺月輕聲道。
“我的身體我知道,我挺不住多少日子了,今日想與你多說說話。”太后說了這一番話後,有些虛力。
雲淺月握著她的手給她度了些真氣,真氣絲絲入扣,進入她身體,她的喘息聲輕了些,氣色也微微變好了幾分。她想起小時候她雖然不喜歡皇宮,但是喜歡宮裡面的糕點,尤其是姑姑親手做的。隔三差五便跑來榮華宮討吃的,姑姑從來有求必應地給她做,如今她卻是這樣躺在這裡,連床都下不了,等著死亡一步步逼近,她撇開臉,不忍再看她。
“真氣這個東西真是好東西,每日攝政王都會渡給我一些,我想著若是我也會武功,也許比現在強一些,不至於孩子不足月,我便支撐不下去了。”太后輕聲道。
雲淺月撤回手,沉默不語。
太后又與她說起了她兒時的事情,那時候天聖比現在繁華,京城隔三差五就開詩會論琴藝文章,她那時候覺得將所有女子應該學的東西都學好,樣樣撥得頭籌,便是最好,她心下雖然愛慕榮王府的世子,卻是不敢靠前一步。只能按照祖訓,去接觸當時的太子,太子對她也溫柔相待,後來順利地嫁入了皇宮,嫁入皇宮後才發現,他的溫柔不過是偽裝,他輕易地就知道她心裡喜歡的是榮王府的那個男人,便厭惡她,幸好她也不求什麽,且有雲王府有父王在背後支持,他不敢將她如何,從那以後,這一生便再沒踏出京城,天聖版圖很大,她一生卻都圈禁在這尺寸之地,最遠的地方不過是到過雲城,那還是十歲的時候隨父王去雲城的雲縣處理雲王府旁支的事情,後來入了宮後,最遠也隻到過靈台寺……
太后說了很多她的事情,說到榮王的時候,初見那個人淺淺一笑,她便一見傾心。從此那張容顏就駐扎在了她心裡。即便那個人十年前死了,她還是忘不掉。
雲淺月靜靜地聽著,每一個或老去或即將老去的人,都有最美的芳華。在最美的芳華裡,遇到對的人,便是對了,一生幸福,遇到錯的人,便錯了,會誤了一生。
半日的時間一晃而過,太后也說得累了,握住雲淺月的手輕聲道:“月兒,我想見父王一面,但是我出不去了,你明日讓他老人家進宮來看我好不好?”
雲淺月點頭,“我一會兒回雲王府告訴爺爺。”
太后笑了一下,又緊緊握了她的手一下,輕聲道:“月兒,我肚子裡的孩子是我一個人的,無關夜氏,你答應過姑姑,要替我照顧他,還算不算數?”
雲淺月抿起唇,不說話
太后的手攥緊,看著雲淺月的眼睛,“月兒,姑姑能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有這一個孩子了。我沒出過皇城,沒看過天下,想要他的眼睛代替我看看。姑姑求你了,能不能替我照顧他?”
雲淺月閉了閉眼,須臾,看著太后道:“只要你生下孩子後,他能活著,我便會照顧他。”話落,她見太后眼睛一亮,補充道:“但是,我不能保證能讓他活多久。也許一日,也許一年,也許三年五年,也許十年八年,甚至是幾十年百年,這都要看他的造化。”
太后嘴角露出笑意,“我知道,就看他有沒有命了,但你答應姑姑照看他就好,姑姑就滿足了,也不敢要求太多。”話落,她聲音極低地道:“因為我知道,攝政王和景世子已經水火不容,三國自立,用不了多久就會興兵,到時候情形如何誰也預料不到。”
雲淺月不再說話。
太后對她擺擺手,“天已經黑了,景世子大約在等著你了,你出宮吧!”
雲淺月看著她閉上眼睛,站起身,給她掖了掖被角,靜站了片刻,出了內殿。
只見夜天逸站在榮華宮門口,他背著身子,負手而立,雖然已經身居攝政王高位,但依然是一身雪青長袍,按說他如今手握大權,王爵高位,應該可以穿攝政王的明黃色,他並沒有。
聽到雲淺月腳步走出來,他緩緩轉回身,眸光清淡,喊了一聲,“月兒!”
雲淺月看著他,半年前回京時的七皇子何等的意氣風華,如今的攝政王威嚴中透著沉暗凌厲,她停住腳步,點點頭,淡淡道:“攝政王過來給太后請安嗎?太后累了,睡下了。”
夜天逸盯著她的眉眼,片刻後轉過身看向遠處的亭台碧湖,淡聲道:“月兒,曾幾何時我們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你以前可曾想到過這般情形?我們相見卻如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還不如。”
雲淺月沉默不語。
“我一直以來從未想過我們會到現在這個地步。”夜天逸伸手一指碧湖另一面的假山後,目光飄遠,“我們曾經一起從母后的宮中拿了桂花糕跑去那後面邊吃邊聊天。為了不讓人發現你與我好,你在那片假山處放了好幾條蛇,後來宮女太監們好幾年無人敢去那處走動,皇子們也無人敢去玩耍。後來我另立府邸,搬出宮後,便不用躲著了,因為七皇子府和雲王府比鄰,我們可以躺在牆頭上隨便聊天。”
雲淺月不出聲,聽他靜靜說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