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河水與血水(上)
放下千裡鏡,孔有德眺望錦州城北面平川,就見那面哨騎奔騰,旗海飄揚,密密麻麻的閃亮兵刃,在初生的陽光下射映出奪目的光芒。
大清的鐵騎,正在不斷的匯集,號角聲響起中,一個個軍陣,匯成浩瀚的人馬。飄動的旌旗,就像風暴前寂靜的海洋,一股濃鬱的煞氣,回蕩在這天際曠野之間。
看旌旗如海,刀槍如林,大清威勢如此。
曾幾何時,孔有德一直在忐忑,自己背叛大明,做這國賊漢奸,是否值得,現在看來,自己的選擇是明智的。
再放眼身旁龐大的炮營,志得意滿之時,孔有德指著河那邊亂哄哄的明軍,對身旁人等笑道:“明狗真是無人了,這等烏合之眾,不需滿蒙八旗出馬,我烏真哈超營炮營一陣轟打,就可以將他們盡滅河水兩岸,只可惜,皇上嚴令不得妄動!”
此時八旗漢軍各旗固山額真耿仲明,尚可喜、馬光遠、石廷柱、劉之源、祖澤潤、吳守進等人都聚在一起,
耿仲明、尚可喜與孔有德往日都算毛文龍養子,個個性情桀驁,三人之間雖有紛鬥,不過一同降清後,被封為三順王,在漢軍旗新舊官相爭激烈的時代,也算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二人聞言大笑:“恭順王此言大讚哪,明國兵熊將孬,確實勝之不武,我大清鐵騎,就是以一千破一萬,往往也是常事。”
此時隸屬漢軍正黃旗的總兵官沈志祥,也湊趣過來笑道:“正因為明國腐敗,文武百官隻愛錢財,所以我等才良禽擇木而棲,棄暗投明哪。”
此言一出,場中各人,都神情古怪起來。
這沈志祥本是毛文龍所部沈世奎之子,沈世奎戰死後,沈志祥自稱總兵,明發兵討之,結果沈志祥便遣部將吳朝佐、金光裕前往盛京去請降。
最後沈志祥率副將九人、參將八人、遊擊十八人、都司三十一人、守備三十人、千總四十人、軍民二千五百余人降清,被皇太極封為總兵官,還賞下蟒衣,涼帽,玲瓏鞓帶等諸多物品。
其父沈世奎雖然市儈,也因為其女為毛文龍小妾才以重用,不過總算是為國戰死,這沈志祥一無是處,文不成武不就,還非常的貪財好貨,因為父蔭,才有一系列待遇。
從他口中說出隻愛錢財這話,怎麽聽怎麽怪。
漢軍正白旗固山額真石廷柱,早對孔有德這些“新人”看不過眼,特別對孔有德掌握烏真哈超炮營,更是嫉妒非常。
聞言他不屑地瞥了沈志祥一眼,對孔有德冷笑道:“恭順王,皇上將炮營交於你手中,是對你的器重,對面明軍雖然不堪,然明將王鬥,楊國柱非比尋常,皇恩浩蕩,你當兢兢業業才是,豈可如此輕敵怠慢?”
劉之源、祖澤潤、吳守進三人,立時或明或暗的讚同,孔有德不由臉一沉。
不過他城府頗深,並未立時翻臉,而耿仲明與尚可喜皆是殘暴跋扈之人,耿仲明還略藏得住性子,尚可喜正要反唇相譏。
孔有德卻忽然瞥向漢軍正藍旗固山額真祖澤潤,轉移了目標與話題:“祖老弟啊,令尊就在錦州城內,圍城這麽久,皇上一直沒有下令貴部攻打錦州,不過大戰將起,到時怕免不了兵戎相見,骨肉相殘啊。”
說完他大笑起來,尚可喜、沈世奎等人同樣興災樂禍,兒子打老爹,有意思。
石廷柱等人則愣了愣,確實,這不是好事,特別祖澤潤算他們這一派的,談起來更是尷尬。
祖澤潤臉色難看,不過往日他深受家族栽培,並非紈絝子弟,心思反應也非常快,他撫了撫自己上須,冷淡道:“各為其主,戰場上沒有父子,若皇上有令,我們做奴才的,遵從便是。”
漢軍旗往日這些明將明爭暗鬥,朝鮮國右議政金自點一直站在旁邊不語,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他的身旁,站立了幾個朝鮮國官將,或是戴著大簷帽,穿著袍服,或是披著盔甲,甲葉大而密,象極了後世朝鮮軍將的勳章。
他們站在一旁,也饒有興趣地看著好戲,只有漢軍鑲黃旗固山額真馬光遠,見情況不妙,嬉笑著出來打起圓場。
他算中立派,與孔有德,石廷柱等人都說得上話,漢軍旗中,也確實需要他這麽一個人物存在,果然他圓場後,場中僵硬的氣氛略為緩和些。
石廷柱其實不想與孔有德鬧得過僵,隨著清國對火器的重視,孔有德在皇太極心中地位越重,加上他心思深沉,石廷柱其實對孔有德有些畏懼,在馬光遠圓場後,他趁機收場。
隻皺著眉頭看著北面平川,說道:“明軍己經過河,怎麽各位主子那邊,還沒有動靜消息傳來?”
不說他疑惑,孔有德等人也一樣焦急,烏真哈超炮營己經準備完畢,明軍源源不斷過河,大好戰機就在眼前,各人不心急是不可能的。
只不過這種大戰,戰鬥命令的發布,也輪不到他們,他們雖都算漢軍旗的固山額真,不過仍然是八旗滿洲各貝勒的屬人罷了,戰事命令,需聽他們的下達。
不但是漢軍旗,其實蒙八旗各固山額真,一樣皆是八旗滿洲貝勒的屬人。
這清國的八旗製,在蒙、漢八旗成立之前,各員全是八旗滿洲貝勒的部屬,在蒙、漢八旗與八旗滿洲分離之後,其固山額真、梅勒章京對原八旗滿洲旗主、貝勒的隸屬關系,依然原封不動,並未因此而稍有變更。
最明顯的事實,蒙、漢八旗皆隻設固山額真,其上並未另置旗主。
此時孔有德統領的烏真哈超炮營,事實上也是分屬八旗滿洲,只是因兵器的製造、訓練、給養之特殊性,往日由佟養性總轄,此時由孔有德總轄。
雖說皇太極一直想將烏真哈超炮營,置於自己的直接領導之下,但一直遭到滿洲各旗主的集體抗拒,未能得逞。
當然,這種大戰事,皇太極打著集中軍力,統一指揮的旗號,直接給烏真哈超炮營下達命令,滿洲各旗主也不好反抗。
石廷柱摩擦著手掌,看著小凌河那邊的明軍,獰笑道:“娘的,老子迫不及待,想大開殺戒了!”
身旁各漢軍旗固山額真皆是狂笑讚同,大談等會如何砍殺明軍,絲毫不以屠殺往日同胞為意。
只有金自點面上微笑,心中輕蔑,暗想:“一幫豚尾奴,奴才投靠了新主子,反比舊日更凶殘,特別是這些粗鄙武夫。武人之禍,可見一斑。”
看著這些惡形惡狀的漢奸,他心下更堅定了回國之後,打壓武人的念頭。文人再禍害,對國家損害也有限,武人之禍,往往就是生靈塗炭,流血千裡,中原的五代十國,藩鎮割據就是前車之鑒。
正在這時,孔有德突然急速舉起千裡鏡,看向乳峰山那邊。似乎,那邊的山上,有些騷動,旗號亂晃,他心下疑惑,難道,明軍攻打乳峰山了?
而這時,石廷柱等人也注意到乳峰山的情況,對那方指指點點。
接著,又聽那邊傳來急促的號角聲,還有隱隱的咣咣銅鑼聲響。
發生了什麽事?
眾人正在疑惑,就聽錦州城北的滿蒙清軍陣地,傳來一陣陣喧嘩,各人更看到波波哨騎,似乎在那方來回傳達著命令。
這些哨騎皆是明盔明甲,盔管上插著雕翎,背後有飛虎狐尾旗,身手矯健敏捷,竟都是葛布什賢超哈營的兵馬,清皇的禦林軍。
隨著這些葛布什賢哨騎的來回傳達,就見錦州城北的滿蒙騎兵陣地一片混亂,急速的海螺聲一陣接一陣,然後他們後軍轉前軍,一個軍陣一個軍陣的開拔。
煙塵中,就見他們滾滾奔向城西,然後渡過小凌河,急速奔向城南。
再眺望城南,小凌河南岸的方向,那方圍城的清軍大營,同樣號角鳴響,煙塵衝天,大股的騎兵,急速往女兒河那邊奔去。
各漢軍旗固山額真都是目瞪口呆,這是怎麽回事?
各人內心正在七上八下,己經有一些滿洲旗下的巴牙喇飛快奔來,向他們傳令,迅速前往女兒河北岸。
最後,更見噶布什賢章京勞薩,領一些葛布什賢超哈營的騎兵奔來,他也不上土城,只在第一道壕溝外大叫:“恭順王,金議政,皇上有令,漢軍八旗,朝鮮軍,還有烏真哈超炮營,立刻移師,前往女兒河畔!”
他快速地傳達了皇太極的一系列命令,漢軍烏真哈超炮營,除留守神威大將軍二十門,由漢軍鑲紅旗固山額真劉之源鎮守外,余者盡數移師,援助那邊的守軍,敢有違者,盡斬!
當各固山額真惶恐詢問原因時,勞薩惱怒道:“我等中計了,明軍主力,己經前往女兒河,特別靖邊軍的炮營很快到達河邊。軍情緊急,烏真哈超炮營,需立時救援,與靖邊軍炮營對戰!”
一系列的命令傳達,讓孔有德等人呆立當場,漢軍旗在此苦心經營,一切都布置好了,說放棄就放棄?
特別孔有德惱怒,自己好不容易將眾多火炮從乳峰山,石門山等地拖到錦州城外,現在又要繞個大圈,從錦州城東轉到城西,然後渡過小凌河,再拉到女兒河邊去?
要知道,這些都是數千斤沉重的火炮,哪能說拉就拉的?而且很多火炮,還搭建在高台上,這上上下下的,容易嗎?
而且他內心突然惶恐,真的要跟靖邊軍炮營對上了嗎?雖然平日他信誓旦旦,不將靖邊軍等放在眼裡,真要對上了,怎麽這內心滲得慌啊?
不過皇帝的命令,哪是他敢違抗的?就算心中七上八下,也得硬著頭皮上了。
他目光掃過祖澤潤、耿仲明、金自點等人,皆是臉色蒼白,神情惶恐,只有石廷柱故作鎮定。不過他顫抖的手,卻暴露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孔有德心一橫,心想:“沒退路了,只有跟王鬥他們拚了!”
……
明軍主力出乎意料的揮師西進,大大打亂了清軍的部署。
不過他們畢竟也是精銳,在皇太極的嚴令下,經過短智的混亂後,很多錦州城下滿蒙騎兵,急速援助,大股大股的開拔,往女兒河方向奔去。
還有漢軍旗的烏真哈超炮營,銃兵們,同樣緊急開拔。
只不過他們火炮,想在第一時間運到女兒河邊,並不是容易的事。
從錦州城東,雖然可以直接過小凌河,到達小凌河南岸。只不過這裡處於小凌河與女兒河的交匯處,水流湍急,渡船可過,想要搭建浮橋卻是困難。
烏真哈超炮營,唯有繞一個大圈而行,這前進速度上,不免緩慢。
城外清軍的混亂,錦州城內的祖大壽等人,站在千年遼塔上都看得清楚。
祖大壽老於兵事,他很快明白了明軍的戰略,不由讚道:“圍魏救趙,攻其所必救,此略高明哪!”
清軍主力,都被吸引到錦州城下,這段空白期間,有利明軍的攻擊。
那方的地勢,同樣有利王師銃炮部隊的展開,輜重的運送。
只不過……
看著城外的滿蒙鐵流,源源不斷從錦州城北,城西奔向小凌河畔,然後快速從各道浮橋渡河而去。目光所及處,無數的鐵騎猶如排山倒海的巨浪,他心下關切,不知明軍能否快速攻克女兒河,從南面解錦州之圍。
……
炮彈尖嘯,炮陣中,眾多的火炮騰起大股白煙,間中夾著一道道凌厲的火光,隨後才是悶雷似的炮聲大作。一顆顆火熱的鐵球,旋轉著向浮橋,還有女兒兩岸的清騎劈頭蓋臉砸去。
轟!
一座浮橋的中間部位,直接被一顆沉重的炮彈命中,上面鋪設的木板轟然碎裂,瞬間就塌陷出一個巨大的口子。
木板塌陷碎裂的瞬間,沉重而來的鐵球,還帶起了無數激飛的尖利木刺碎屑。
噗哧!
噗哧!
噗哧!
一波就在附近,正渡浮橋而過的滿洲鑲藍旗騎士,不論人馬的身上,都冒出一團團血霧,人叫馬嘶中,各個嚎叫著翻滾落下。
後方收勢不及的幾個鑲藍旗清騎,睜大恐懼的目光,拚命拉著被驚嚇發狂的馬匹,卻仍然尖叫著衝入了冰涼的河水之中。
一個鑲藍旗壯達,他的馬匹頭朝下的卡在口子之中,這個壯達滿臉的血,他的右眼,正巧被一根尖利的細刺擊中,劇烈的痛苦,讓他全身痙攣。他掙扎著將雙手撐在口子兩側,極力讓自己不要掉入河水之中。
他睜著無神的左目,希望有人拉他一把。
離他不遠處,又是數個滾倒在浮橋上,痛不欲生的幾個鑲藍旗韃子。還有一匹小腹上,被扎了一塊尖利木塊的戰馬,悲鳴著在木板上翻滾,最後掉入河水之中,將下方一個大聲呼救的清兵砸入河水之中。
那些落水的清兵,極力在水中撲騰,他們基本上都是旱鴨子,對河水,海水有天然的畏懼。他們一邊咕嚕嚕喝著泛紅混濁的河水,一邊掙扎著衝浮橋上大叫,希望有人能救救他們。
不過靖邊軍的火炮不斷呼嘯過來,卻沒有顧得上他們。轟轟巨響中,不斷有浮橋某處被炮彈擊中,這些浮橋基本都是木板鋪就,炮彈擊中後,遭成的傷害極大。
每次炮彈過後,該處過橋的清兵,就是擁擠一團。還有一些炮彈落在河水之中,激起的大股水柱,濺在一些附近過河的清騎身上,讓他們慶幸的同時,心有余悸。
……
放眼此時的女兒河兩岸,還有眾多的浮橋之上,蹄聲如雷,眾多的八旗騎兵,正滾滾奔騰而來。每次靖邊軍炮營炮擊過後,潮水般湧來的清騎就是一滯。
蒼涼的號角聲不斷響起,極目女兒河北岸,地平線上,一股股黑色的潮水接連出現。隨後這些潮水放大,匯成大片盔甲旗色各異的八旗騎兵,接連不斷的往這方奔來。
趙瑄放下千裡鏡,心想:“韃子援兵,來得好快!”
趙瑄的炮營,由於全數馬騾化,加上從黃土嶺過來一馬平川。
營中最重的火炮,連上炮架,兩匹馬也可以拉得很輕松。而且連炮營輜重部在內,每個軍士都擁有馬匹,所以炮營行軍非常快速,甚至趕得上除靖邊軍外,各鎮的騎兵速度。
所以在西進明軍騎兵到達女兒河邊不久,趙瑄的炮營,也緊隨到達。
他們快速架設炮兵陣地,阻截那些過河的清騎。
此時在女兒河上,清軍在兩岸架設多道浮橋。
不過最重要的,最寬闊的,只有雙子山與乳峰山前的一道浮橋。還有雙子山西北處數裡的一道浮橋,所以趙瑄的炮兵陣地,主要布置離這兩處不遠的一些丘陵上。
趙瑄更親領炮營大小一百六十門火炮中的一百門,內有紅夷炮四十門,其中六磅炮二十門,三磅炮二十門,還有眾多的大小佛郎機炮等,布置此處。
余下的火炮,由炮營中軍指揮,布置在另一處炮陣。
趙瑄的炮陣,正位於雙子山西北處,該處離河水不到一裡,幾處山丘隆起,他的一百門火炮,按小大佛郎機,大小紅夷炮,依次架設在各山丘的中部,頂部。
炮聲轟隆,炮營的諸多炮手們,正揮汗如雨,不斷對著河對面的清騎炮擊。重點對象,便是從斜側面炮轟,源源不斷從左右兩道浮橋奔來的清騎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