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訣別
我緩緩抬起手來,右手食指輕輕的勾起他的食指。指尖的溫度仍是比常人要低,在夏季裡格外的沁涼。
我微微一笑,注視著他錯愕得完全驚呆的臉,輕聲說道:“我回來了。”
代善吃驚的上下打量我,過了許久,忽然“啊”地低呼一聲,一把把我摟進懷裡:“我不是在做夢吧?真的是你嗎?東哥……真的……”
我悶悶的輕笑,甩掉心底悲傷的陰影,只是笑說:“不是我還會是誰呢?”
“對不起,對不起,你被帶走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等我明白時……”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用提了。”
“你怎麽回來的?阿瑪……不,沒人提起過,你會回來。你在葉赫過得好不好?好不好?”
“噓!”我食指放在唇上,“我偷著來的,不能久留,等天黑就回去……”
“回去?”他不解。
“是啊,回葉赫……”我淡淡的笑,盡量裝出輕描淡寫的樣子,“我下個月成親,嫁去喀爾喀。”
“什麽?”他驚呼,抓著我肩膀的手一抖,不敢置信的望著我。
我無法向代善解釋更多,我之所以要到建州,只是想跟他道個別。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吧!他和褚英是我到古代認識的第一人,所以,就由他開始……
“東哥,這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我神思恍惚的看著他,遙想當年最初見到他時,那個稚嫩純潔的孩子,如今竟已長得這麽大了……果真是滄海桑田,風雲瞬息,年華易過。我情不自禁的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那樣熟悉而又略顯陌生的五官輪廓,一時感慨萬千,險些墮淚。忙撤手別開頭,悶聲道:“啊……我想見見褚英……”
“大哥他……”代善眼神驀然黯下。
“我知道,他被拘了,輕易不能得見,所以,能不能想個辦法,讓我見他一見,隻當……道個別。”
他猶疑不決,我靜靜的等待著他的答覆。過了好一會兒才啟口說道:“大哥隸屬正白旗,負責看管他的全都是正白旗的人……如今正白旗歸老八管,若是沒有阿瑪的手諭,想進入地牢探視大哥,首先得過老八那一關。”
我心裡一顫,揪緊了:“皇太極授命外出,此時並不在赫圖阿拉。”若是皇太極在家,我哪敢輕易踏足赫圖阿拉?
代善突然抓住我的肩,追問道:“剛才你說的嫁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咧嘴一笑,盡量隱住心酸:“就是嫁人啊,你看我都三十多歲了,你不過比我小一歲,都已經做了瑪法了。”
肩上一緊,我被他捏痛,身子往後縮,他卻突然用力把我摁入懷裡,死死不松手。
“代善,求求你……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求你,讓我見見褚英。”
雖然知道這是在為難他,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又要不讓努爾哈赤發現我的存在,又要違令去地牢見褚英。
但是……但是,他現在不是兩紅旗的旗主嗎?不管怎樣,他在建州也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過問的二阿哥了。
我知道這些年他都很努力,他的性子原不是這樣愛拚愛爭的,只是被努爾哈赤推到了這樣的時勢面前。
代善……
“東哥,我……”
我猛地退後兩步,怔怔的看了他兩眼,扭身便走。他在我身後大叫,衝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東哥!你……要去哪?”
“去求淑勒貝勒爺,換取他的手諭。”
“東哥!”他顫聲,“不可衝動……”
“拿我一條命去換,總應該換得回來吧?”我吸氣,狠下心腸以死相逼。
“東哥!”他拖我回來,緊緊的抱住我,“我想辦法,我想辦法……我帶你去見大哥……”
我的臉壓在他的胸口,欷歔著反手抱住他的腰,低聲說:“代善,對不起。”
“不是,是我……是我對不起你。是我……”他聲音顫抖,竟似要哭出來一般。
“代善,你怎會對不起我?你一直……一直都是那麽溫柔的人,代善,這輩子能認識你,我不後悔。但願,以後你能過上你向往的生活,不要……不要為形勢所逼,權勢所累。”
代善身子微微戰栗,這一刻我所擁抱著的他,仿佛又回到當年那個溫潤如玉、與世無爭的少年……
對不起……代善。
以後再見無期!
請你忘了我!以後……請按你自己的意願生活吧!
甬道內有些昏暗,腳下雖然踩著實地,可總覺得有點飄飄忽忽的不踏實,代善送我至獄門便不再前進,不知道他是想守在門外觀測動靜呢,還是不敢面對牢獄之中的親哥哥。
老獄卒引著蠟燭在前邊帶路,邊走邊絮絮叨叨的抱怨著,說什麽囚犯最近脾氣愈發捉摸不定,難以伺候……正說著,忽聽甬道盡頭,傳來一聲厲吼,我猝不及防,竟被嚇得打了個哆嗦。
那老獄卒卻是見怪不怪,顯然已是習以為常,哈著腰笑道:“小福晉莫怕,犯人拿鐵鏈鎖著呢!”
我身上一陣陣發寒,強打著精神走到底,一道鐵門將內外阻隔。門上僅留了上下兩個小孔,上面的案板上擱了一隻飯盆子,裡頭是一些剩菜殘羹,老獄卒順手將盆收走,然後在底下開口處踢了踢,喝問:“屎尿盆子呢?敢情你隻吃不拉?還是把屎尿拉褲襠裡了?”
我雙手發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呆,才啞聲說:“開門!”
“啊?什麽?”老獄卒困惑的回頭瞥我一眼。
“我說——開門!”
“那不行!”他斷然否決,“他是重犯……”
“開門!”我不待他說完,左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右手舉著剛從發髻上拔下的簪子,頂住他的咽喉,“我說……開門,你聾了嗎?”手抖得太厲害,竟當真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我卻什麽都顧不得了,發瘋般厲聲尖叱,“你不是說他被鐵鏈鎖著麽?你怕什麽,一個鐵索披頸的犯人,你還怕他跑了不成!開門——我要進去!”
老獄卒嚇得雙腿發軟,抖抖縮縮的求饒:“小福晉息怒……奴才尚有家室,死在小福晉手裡不打緊,若是讓犯人逃了,奴才一家子都會遭殃。小福晉……”
我呼呼的喘氣,當啷一聲,發簪落地。
瘋了!我真是……
“多謝小福晉……多謝小福晉……”
“開開門……求你……”我黯然神傷,“我只是想見見他,跟他說幾句話而已……”
“小福晉……你,是他家中內眷吧?唉……這兩年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家人來探他。”他忽然壓下聲,憐憫似的說,“也罷,我成全你這一回。只是你出去可千萬莫對人講,就是帶你來的那個……”
“我知道,我不會跟任何人提。出了這裡,我便忘了這裡發生的一切。”
老獄卒“唉”“唉”的連歎兩聲,從腰間摸索出銅匙,邊對鎖孔邊悄聲說:“你自個兒把握機會吧……我悄悄跟你說,這個人活不長了……聽說上頭已透了口風,早晚拖不過年去……不過,他即使不被人殺掉,恐怕也活不久了,像他這麽作賤自己的,我還是……”
“嘎——”鐵門緩緩拉開一道縫。
我還沒從剛才那番驚駭的言論裡回過神,便聽老獄卒歎道:“去吧,隻略略說上幾句貼己話就好……”
黑咕隆咚的一間不到十個平方的逼仄牢房,我茫然的走了進去,牢門在我身後飛快的閉上。
房間裡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刺鼻味道,牆角蹲著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見我靠近,突然當啷扯著鏈子跳了起來:“滾——滾出去——不用假惺惺的月月來問我,我就隻那句話,我沒錯!我沒做錯——”
我捂著嘴,喉嚨裡堵得慌,胸口像是壓了塊千斤巨石,怎麽都透不過氣來。眼前的褚英……衣衫襤褸,披著一頭散亂的長發,五官隱在黑色的陰影下,無法瞧得更為清晰,然而那樣瘦骨嶙峋的感覺卻著實讓我震撼了。
嗆啷……
鐵鏈微微一響,巨大的抽氣聲響起,他忽然疾速轉身,照著夯土牆壁猛地捶了一拳,泥糊的牆灰簌簌直掉。
“褚英……”我哽咽,“是我……”
“出去!出去——”他嘶吼,搖頭喘息,“我不認得你……不認得……你……”
“褚英——”我飛撲過去,張開雙臂從身後抱住他,臂彎間那種嶙嶙骨感差點逼瘋了我,眼淚再也止不住的滾滾落下。
他在我懷裡瑟地一抖,直覺便要掙脫開去,我固執的用力抱緊,臉貼著他的骨瘦的背脊,細細啜泣。
就這麽僵持了許久許久……褚英忽然從身前顫抖著握住我的手,冰冷的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喑啞哽咽:“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是……是我。”我流淚,為他的不幸,為他的淒楚,為他短暫的未來……他們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他?怎麽可以……
“你在為我流淚嗎?”他慢慢轉過身來,粗糙的指腹劃過我的面頰,將淚痕一一抹去。昏暗中瞧不清他的神情,然而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眸卻像是黑暗中的一團火焰,炙熱的點燃了我,“何其幸也,東哥……”他稍稍一帶,我已投入他的懷裡,他抱著我滿足的歎了口氣。
“褚英,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欠他的,注定這輩子欠他的!他欠我的,已用救命之恩來還,可是我欠他的呢?我欠他的一條性命,又該用什麽來贖還?
“不需要……不需要說對不起。”呼出的熱氣噴在我臉上,他用額頭抵住我的前額,“無論為你做什麽……我都無悔!”
“褚英!”我再也壓抑不住,“哇”地放聲嚎啕。
“不要哭……不要哭!”他開始有些著慌,手忙腳亂的替我擦拭眼淚,故意假裝輕松的笑說,“沒什麽的……不過就是一條命而已。”
“什麽叫不過就是一條命!”我氣他自暴自棄,抬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記,卻不敢使太大力,他身板單薄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散了。
褚英順勢抓住我的手,緊緊的包在掌心裡,過了會兒,才執起我的手在他長滿雜亂胡須的臉上摩挲,喃喃低語:“這條命早在二十三年前就交給你了,從那一刻起就已經不是我的了……”
我心裡一顫,痛苦的閉上了眼。
何苦……褚英!這是何苦……
靜靜的靠在他懷裡,默默的數著滴答的秒數,心境竟慢慢的恢復了平靜祥和。牢門這個時候“吱嘎”聲響了,老獄卒的聲音低低喚起:“小福晉……”
身前的褚英明顯一僵,作勢欲起時,我急忙按住了他,緩緩搖頭。他焦急的看著我,雙手緊緊的攥緊了我的胳膊。我安撫的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沒事,我跟他交待幾句。”
褚英遲疑的放開我,我走到老獄卒跟前,低聲吩咐幾句,他先是搖頭,我摘下腕上的一隻翡翠鐲子,塞到他手裡,他這才猶猶豫豫的點了下頭。
隨後我重新回到褚英身邊挨著他席地而坐,他頓時欣喜若狂。少頃,老獄卒又回來了,給了我一盞油燈,又遞了桶水和一隻妝匣給我,隨口關照:“外頭的那位爺叮囑小福晉,最多還可待半個時辰,切勿任性拖延……”
我漠然點頭,隨手接過東西。老牢獄咂吧著嘴,縮回頭去。
我把燈芯撥到最亮,褚英下意識的往後縮,我扯住了他的袖子,含笑嗔睨著他。他的臉色蠟黃,眼眶子深深瞘了進去,只是那眉宇間依然是一抹桀驁不羈。未等我開口,他忽然低低的歎了一聲:“你瘦了……也憔悴了許多。”
我手一抖,才從妝匣內拿起的木梳竟然“啪嗒”滑落。我忙掩飾心中的悲傷和悸痛,重新揀起梳子,蘸了桶裡的清水,細細的給他打理亂發。
他只是不動,任由我擺弄,滿臉洋溢著幸福,那樣簡單而且容易滿足的欲望讓我心裡痛楚難當,眼淚滴落在他發上,我隨手一梳而過。
和著那一滴滴的眼淚,我替他梳通亂發,拿出剃刀替他剃頭。我手藝不精,加上手一直抖個不停,最後還是他握住了我的手背,堅定的衝我一笑:“沒事,就是被你刮下層皮來,爺也樂意。”
我被他帶動著手,慢慢將他額發鬢角還有胡子剃了個乾淨。最後我將他頂心的長發打成一根辮子,又將自己隨身的手帕子擰濕了,慢慢替他擦臉。他先還躲避,想接過帕子自己來,我無聲的看著他。在我的堅持下,他終於無奈放棄,居然羞澀的笑了起來,任由我繼續侍弄。
擦完臉和脖子,我隻略略停頓了下,右手繼續下滑,搭上他單褂的盤扣。他倏地出手摁住我,我默默搖頭,將他的手拿開,固執的扒下他的上衣。他削瘦的骨架上滿是累累傷痕,我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是顫抖著用手帕一一拭過這些傷疤。
這是……替他那狠心的阿瑪打江山時,所留下的最殘酷有力的見證啊!
手指最後停留在他的左側肩頭上,那樣清晰宛然的齒印,讓我的心劇烈的顫抖,終於再也按捺不住,伏在他的肩頭再次失聲慟哭。
“東哥……”他扶著我的肩,癡癡的問我,“如果有來生……你會嫁給我嗎?”
我瞪大眼睛愣怔住,忘了哭泣。
“會嗎?來生……”他著急的追問。
倏然俯身低頭,我在他右側肩頭狠狠的咬下一口,他身子一顫,肩上的肌肉下意識的收緊,可是身子卻並沒有移動半分,默默的任由我咬出血來。我松開嘴,右肩上的齒痕帶著鮮紅的血珠子,深印肌理。
我緩緩咧嘴一笑,語音哽咽:“看!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來生……你來找我……記得……”
他猝然迎了上來,滾燙的雙唇顫抖著印上我的唇瓣。我閉上眼,悲痛欲絕,含淚接受他最後的癡戀。
褚英!對不起……這一生,注定我已負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