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分娩
壬辰年十月廿五,醜初。
當我還窩在被窩裡重溫我那點現代的舊夢時,卻被屋裡嘈嘈嚷嚷的聲音給吵醒了。帶著點窩火的情緒,我從被窩裡蹭出腦袋。
遼東地寒,可這屋子裡的火炕到現在都還沒燒起來,僅靠屋子的兩隻炭爐取暖,稍不注意爐火熄了,半夜就會被活活凍醒。
不知道以前的東哥是如何糙皮厚骨地頑強抗寒的,我只知道我一到晚上就會凍得難以入眠,挨了一個多月,睡眠嚴重不足,每天都困得不行,可也是挨著枕頭時時凍醒。我睡的地方是孟古姐姐寢室外的明間,因這屋沒有單獨的廚房,所以燒炕成了格外的奢侈。孟古姐姐知道我怕冷,格外催了幾次,可每次都沒有回應。昨晚上我迷糊糊的睡下,服侍我的丫頭阿濟娜和孟古姐姐的大丫頭一邊看爐子燒水繡花樣,一邊閑聊,聽她倆的口氣,似乎大福晉袞代的屋裡早已燒上了地炕了。
“格格……”
“噝……”我用厚厚的被子裡蒙著半邊腦袋,眼皮澀澀地睜開一條線。
阿濟娜挨著炕頭,低下頭看著我,滿臉焦急:“格格,醒醒。”
“什……什麽事?”這屋裡即使燒著爐子,熱量還是遠遠不夠。我聽見裡屋似乎有人在低吟,猛地打了個激靈,從被窩裡鑽了出來,“誰?發生什麽事了?”
阿濟娜動作迅速地將外套把我裹起來:“我的小主子,您這是做什麽,起那麽急……趕緊把衣裳穿好,小心受了凍。”
我已經聽出那聲音是孟古姐姐發出的了,急忙穿好衣裳下地:“姑姑她怎麽了?”
“應該是發動了……”
我懵懵懂懂,看阿濟娜一臉喜色,忽然醒悟過來,哦哦的叫了兩聲,結結巴巴地說道:“是要生了嗎?”看看天色,屋外一片漆黑。
“海真去叫人了,福晉吩咐說讓格格到西屋去睡——這炕上得收拾起來,得把福晉挪這通炕上來……”阿濟娜碎碎念地說著話,看得出來,其實她很緊張,孟古姐姐半夜肚子疼要生孩子,熟悉的海真不在跟前伺候,我和阿濟娜兩個客居在此的人,顯得非常的多余。
沒多會兒,一臉蒼白的孟古姐姐被挪出了房間,她精神不是太好,卻仍是不忘對我揮手:“去……去裡面睡會兒……”
我搖頭,這樣子還能睡得著我上輩子就是天篷元帥投胎。
偏孟古姐姐虛弱又溫柔的笑,笑得人沒法開口拒絕:“乖……嗯!”她痛得皺了下眉,額頭上掛著冷汗,緩過一口氣後,繼續衝著我笑,“你還小……不便待這裡,去西屋睡會兒。阿濟娜,照顧好東哥格格。”
炕上新鋪了谷草和席子,幾個嬤嬤丫頭伺候著將孟古姐姐扶上炕。阿濟娜拉著我的手將我帶到西屋,西屋空間小,卻燒著三個炭爐,我想了想,對阿濟娜說:“把兩個爐子搬到外頭去。”
海真這一去便是一個多時辰,內柵其實並不大,也不知道為什麽她要耗那麽久才回來。好在終於把兩個接生嬤嬤給帶了來,只是這時候孟古姐姐的慘叫聲已經聽得我毛骨悚然了。
但後來聽得多了,好像就有點精神疲勞了,包括屋外那些接生嬤嬤重複說的什麽“不要使勁……”“福晉歇歇,省點力……”我迷迷瞪瞪地歪在床上,看著窗戶紙上的顏色一點點的變得透亮。
早點是海真給送進來的,只是她眼睛鼻子紅紅的,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哭的,送早點過來時人也有點心不在焉,只是叮囑阿濟娜,守著我在屋裡別亂跑出去。
結果這一守便是一天,午飯也是在西屋吃的,等到快到晚飯點時,外頭接生嬤嬤喊的台詞已經換成:“用力!使勁啊!”“福晉……您醒醒……再使點勁啊!”
相對而言,孟古姐姐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我側耳聽了半天,聽那明間裡像是突然炸了鍋了一般,接生嬤嬤慌亂的尖叫聲叫得人心直顫!
“怎麽回事?”我噌地從床沿上站了起來,想掀簾子出去,卻被阿濟娜擋在了門口。
“格格!格格!您……”她想攔我,眼神卻又閃閃爍爍地不住打量我的臉色,生怕惹我生氣。
我畢竟不是真的是個不懂輕重的孩子,心裡雖然焦躁,卻還是無奈的歎了口氣,回去重新坐下。明間的叫聲依然此起彼伏,但與此同時,屋外頭卻一陣當啷當啷的鈴響,隨著鼓作鈴響,念咒般的唱詞也嗡嗡嗡的響了起來。
我心頭一顫,隻覺得渾身莫名的發抖,顫聲道:“那……外頭有什麽人?”
阿濟娜卻是面帶喜色,一臉虔誠地跪伏下來:“薩滿神啊!”一邊說一邊不住的磕頭。
我越發焦躁不耐起來,外頭熱鬧非凡,隱隱隔著窗戶似乎還能聽見有人在給努爾哈赤道喜,努爾哈赤那爽朗到叫人聞之厭惡的笑聲時不時的蓋過薩滿求福的聲音,但和外頭笑語晏晏的場面截然相反,屋裡卻是淒厲如鬼域。我冷得渾身發抖,終於忍受不住衝了出去。
阿濟娜還跪在地上,沒提防我掀了簾子躥了出去。
“福晉!福晉……您醒醒……再使點勁啊!”
明間裡一片混亂,一臉蒼白的孟古姐姐毫無知覺的閉著眼躺在冰冷的炕上,烏黑的長發散在枕巾上,愈發襯得她毫無生氣。滿屋子的嬤嬤,兩位上了年紀的接生嬤嬤跪在炕角,一人撐著孟古姐姐的雙腿,一人使勁壓她的肚子。
我打了個寒顫。這哪裡是在生孩子,分明就是在虐殺產婦嘛!接生嬤嬤見孟古姐姐暈厥不醒,便指使著一旁的小丫頭去掐她人中。那丫頭也不知道是年紀太小力道不夠,還是被這陣仗嚇傻了,抖抖瑟瑟地掐了半天,孟古姐姐半點反應都沒有。
海真恰好端著盥洗的熱水進來,見這情景,急得淚流滿面,嘶聲大喊:“格格!格格您要撐住啊——格格啊——”
被她那麽幾聲格格一叫,我猛地回過神來,也顧不得忌諱,捋起袖管,動作利索的爬上炕。接生嬤嬤錯愕的看著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這個小丫頭是打哪冒出來的,我也顧不上解釋,照著孟古姐姐的人中掐了下去。我指甲夠長,使力也夠狠,被我這麽一掐,孟古姐姐居然幽幽轉醒,只是表情異常的痛苦,雙眼緊閉,全身哆嗦。
“把福晉扶坐起來!”接生嬤嬤也不管我是誰了,尖厲著嗓子吩咐我,“撐住——”
我扶起孟古姐姐,讓她的後背靠在我身上,她仰躺半坐,接生嬤嬤又喊:“福晉,能見到小主子的頭了,您再使點勁……”
孟古姐姐渾身發顫,呢喃搖頭:“額涅[3]……額涅!救救我……額涅,額涅……”
接生嬤嬤大汗淋漓,那汗水倒有一半兒是嚇出來的,兩位老太太互相對望了一眼,我看她倆面有驚懼之色,忍不住心頭一跳,一股不祥之感油然升起,忍不住喝道:“你們兩個愣著幹什麽?我姑姑若有個好歹,我定要你們抵命!”
來這裡一個月有余,我再不適應,也懂得在這個主仆等級觀念格外強烈的社會,奴才們的生死不過是主子一念之間的抉擇。那兩位接生嬤嬤也許不是我的奴才,不用受我挾製,但我如今的身份是葉赫的格格,是孟古姐姐的娘家人,身後代表的是整個葉赫部落。
兩接生嬤嬤終於警醒過來,趕緊慌慌張張的施救。
我愈發厲聲恫嚇:“今兒個我就在這裡,你們若敢有半點懈怠,我要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從小到大,也不是沒有這樣發狠話嚇唬人,但顯然只有此時此地面對著滿屋子的奴才,我的話才真正起到了駭人的作用。我揚聲對著屋子所有的大小丫頭,厲聲道:“福晉母子平安則罷,若不然,我要你們全都陪葬!”
一位接生嬤嬤哆嗦著端了一碗黑糊糊的藥汁過來,婉言勸孟古姐姐服藥,我怒道:“她人都這樣了,聽得見你說什麽嗎?”我托起孟古姐姐的頭,捏住她的下頜,接生嬤嬤順勢將藥灌了下去。
“額……涅……咳咳……”她仍是昏昏沉沉,意識不清醒。
接生嬤嬤眼眶蓄淚,無奈地在炕頭上衝我倆磕頭:“格格,福晉不醒過來使力,即便是薩滿神降臨也是無能為力啊。奴才……奴才們真的盡力了啊!實在是……”
我也慌了起來,生孩子這事電視劇裡看得多了,可真要面對現實,即便是有著豐富生育經驗的老嬤嬤都束手無策,何況我這個沒生過孩子的?
“海……海真!”我招呼海真過來頂替我的位置,然後慌亂地爬到孟古姐姐面前,見她昏沉囈語的慘淡模樣,狠下心甩手啪啪照著她的臉就是兩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將滿屋子的人嚇得全僵住了。我揪著孟古姐姐的衣襟,在她耳邊大聲嚷:“不想你的孩子跟你一塊死,就給我醒過來!”
這兩巴掌還真是管用,孟古姐姐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竟低吟著緩緩睜開了眼。
“你就要做額涅了!為了孩子,你要堅強點!拜托了,請你千萬千萬挺住啊!”我隨手用袖管胡亂的擦去她額角的冷汗,心裡卻是充滿了酸澀。可憐的女人,她也不過才十七歲而已,以現代的標準來看還是個未成年少女,然而此刻卻已經要為升格做媽媽而痛得死去活來。
第一次,我是如此真痛恨古代的落後,要是……要是能剖宮產該有多好!要是有麻醉藥該有多好!
“啊——”孟古姐姐咬著牙撕心裂肺的尖叫,雙手死死的攥緊綁在腕上的白綾。
“用力!用力!”接生嬤嬤們大聲呼喊。
我的心焦急的揪在一塊,我還能做些什麽嗎?還能再做些什麽可以幫到她?
“啊——啊——”
“用力——再用點力,頭出來了,再……”
接生嬤嬤的喊叫聲似乎也變得強而有力起來。忽然,我感覺腳下一片濕濡,低頭一看,卻是一汪鮮紅的血水順著席子漫延過來。看著那猶如在黑夜中盛放的殷紅,我的腦子嗡地一悶,頓時頭暈目眩起來。
神智再次清醒過來,卻是被一陣脆亮的嬰兒啼哭聲給喚醒。
接生嬤嬤欣喜萬分,將紅彤彤、渾身皺皮的嬰兒簡單的擦洗了下,利索的包好。
“是阿哥還是格格?”孟古姐姐雖然虛弱,但眼睛卻還勉強睜著。
“恭喜福晉,是位阿哥!”接生嬤嬤抱著孩子在床頭屈膝行禮,滿臉堆笑。
我好奇地湊過去一看,和那些電視裡放的白嫩嫩的小嬰兒不一樣,繈褓裡嚅動著小嘴的小東西看起來又紅又瘦,像隻小猴子,一點都不好看,頭上烏黑的毛發濕漉漉的黏糊在一起,兩眼眯成一道縫,小鼻頭塌塌的,鼻頭和鼻翼布滿白色的粟粒疹。
好醜!
我皺了皺鼻子,可轉頭卻見孟古姐姐激動難抑地抽泣起來。
“恭喜你……”我輕聲說,鼻子一酸,眼淚竟也不由自主地從眼角滑落。
“東哥……”孟古姐姐抓住我的手,啞聲歎息,“多虧有你……”
“姑姑,您別說話,趕緊休息一會兒。”
我倆正說話,屋外陡然響起一陣歡呼聲,一片嘈雜的呼聲裡格外響亮的摻雜著努爾哈赤的興奮:“好啊!這就是我的八阿哥……”
不知為何,我心裡突然充滿了苦澀,將之前為孟古姐姐產子的欣喜衝淡。
明間裡人來人往,一會兒海真腳步踉蹌地跑了來,微喘:“貝勒爺……爺說要看小阿哥。”
產房裡是不適合爺們以及外人隨意進出的,所以努爾哈赤要看孩子必然是要把孩子抱到外頭去看。孟古姐姐滿臉憂色,攥著我的手一緊:“東哥,姑姑求你件事……”
屋外還在熱鬧著,想來葉赫那拉福晉生下小阿哥的事情已經傳遍整個費阿拉城,所以趕來祝賀的親友女眷已經擠滿了整個內柵。我很慶幸可以不用再見到那些薩滿法師,那些鬼鬼的面具讓我心裡實在發毛。
努爾哈赤正待在袞代的屋子裡,我抱著裹得密不透風的小阿哥走進門時,努爾哈赤明顯一愣,眼神詫異的閃了下,然後慢慢地從暖炕上跨下地來。
袞代的屋子很熱,和孟古姐姐的那間冷冰冰的屋子實在有著天壤之別。被這屋子裡乾燥的暖氣一烤,不知為何,我的眼睛澀痛起來。
“怎麽是你?”
自從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後世赫赫有名的清太祖後,我有意無意的便開始避開他,好在努爾哈赤公務繁忙,白天基本不在柵內,因為孟古姐姐有孕在身,晚上他也都是留宿在其他福晉房裡,很少來孟古姐姐那裡逗留。也正是因為如此,袞代才敢暗裡這樣給孟古姐姐使絆子,明知她是個快臨盆的孕婦,仍是放任她和小福晉[4]一樣屋裡遲遲不通火炕。
我越想越惱火,女真人和漢人不一樣,他們是一夫多妻多妾,有權有勢的男人身邊多的就是女人,女人的地位別說沒法跟男人比,就是妻妾之間也有明顯的貴賤之分。孟古姐姐作為扈倫葉赫部落的格格,雖不是努爾哈赤內宅中掌權管家的大福晉,到底還是他的福晉,而不是小福晉,他們怎能如此怠慢一個懷了孩子的福晉?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惡狠狠地瞪了一旁的袞代一眼,袞代愣怔了下,見努爾哈赤看向她,忙笑著打圓場,明知故問的說:“這就是咱們的八阿哥嗎?快抱來我看看!”
她伸手過來接,我偏往邊上跨了一步,錯開她的同時,卻不小心撞到了努爾哈赤。
“東哥!”頭頂有個聲音輕聲喊。
我硬著頭皮抬頭。
他不看我懷裡的八阿哥,卻是一瞬不瞬的盯住我了。那眼神太過複雜,我隻瞄了一眼就不敢再和他對視,氣餒地低下頭。
“真想不到……呵,居然是你……東哥,我該如何賞你?”他撩開遮蓋住繈褓的小棉被和氈毯,包裹在繈褓中的小阿哥露出一張紅彤彤的小臉,許是乍然遇光,那一直緊闔成一道細縫的眼睛微微眨了眨,臃腫的上下眼瞼分裂開來,露出烏溜溜的眼珠。
我一愣,看著懷裡的嬰兒發起呆來,他看得見我嗎?
“嘖嘖嘖……這裡。”情不自禁的,我嘴裡不停的發出嘖嘖聲,試圖逗他笑。
努爾哈赤哈地大笑,嚇了我一大跳:“真是夠傻氣的!他又不是小貓小狗,怎能這樣逗弄?”
一旁的袞代陪笑說:“小阿哥才出生,還看不清人呢。”
我不置可否的撇嘴,繼續逗小嬰兒玩,看他小嘴像金魚一樣嚅動個不停,忍不住咯咯笑起。
努爾哈赤突然說道:“這麽喜歡他,給他起個名如何?”
“起名字?”我困惑地抬頭。
“是啊,你既是他的采生人,為他取個名字也是天經地義。”
我並不太清楚他說的采生人是什麽意思,但是說到起名字……如果是讓我起漢名我會,可是女真人的名字,我卻是一點基本概念也沒有。萬一起錯了,豈不是又要鬧大笑話?
“那個……”有道靈光在我腦海裡飛快閃過,在我還沒想清楚的時候,已然脫口而出:“皇太極——”
努爾哈赤頓了頓,朗聲大笑:“好名字!就叫皇太極!”他一把托住我的腰,高高舉起我,我拚命壓住舌尖下的尖叫,摟緊繈褓,生怕一個不小心把孩子給摔了。努爾哈赤卻只是興奮的大喊,“八阿哥——愛新覺羅皇太極!”
轟隆!猶如一道天雷劈在我耳邊!
天旋地轉!
刹那間,滿屋子嗡嗡嗡地隻回蕩著一個意義深遠的名字——愛新覺羅皇太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