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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深瞳》第3章 藍色飄舞
  第3章 藍色飄舞
  有時我真想找個人陪我一起,起碼不會在生病的時候一個人在陌生旅店裡裹著被子動彈不得。

  去年除夕夜我我跟爸爸通了電話。他在電話裡沉默不語。掛斷電話後外面煙花璀璨,我抱著暖水袋在沒有暖氣的房間裡看電視。我知道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大年初三燒退下去了,我收拾妥當,重新出發,我又覺得這就是自由的魅力。

  01
  已經臨近六月,天空還是陰沉沉的。

  鹿離在良芥的監督下投了幾份簡歷。阿歪讓他去那家設計公司看一下畢業設計的進度,因為再過幾天就要畢業答辯了。鹿離口頭答應著,但遲遲沒有去。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一件事——等待星期三的到來。

  星期二那天鹿離依舊坐在冷飲店外的旋轉椅上無所事事地喝著飲料。

  “那天那女孩是你女朋友?”茶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問道。

  “對呀。”鹿離晃了晃新修剪的頭髮。

  “很漂亮啊。”茶梗把一盤新鮮的草莓放到了窗邊,“嘗嘗看。”

  鹿離抓了兩顆填進嘴裡,“不錯呢。”

  “這是我早上去附近的農莊摘的。”茶梗扶著盤子又問:“你為什麽每天都這麽空閑,而且每次來都是坐在窗外而不進來?”

  鹿離沉思片刻,抹了抹嘴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總覺得我是漂浮在這個世界之上的。”

  “像氣球?”

  “塵埃。”

  “可能只是你不夠重視自己的緣故。”

  “你呢,為何休學自助旅行?”

  “一言難盡。”

  茶梗收進吃空的盤子,走到水龍頭邊洗刷。

  陰沉的天空響起悶雷。鹿離實在受夠了此地永無休止的雨天。

  “下一站你去哪裡?”他點了根煙。

  “還沒有決定呢,我倒是想去北方看夏天的麥芒和冬天的雪。”茶梗摘下冷飲店的帽子,散開馬尾辮,“據說在夏日黃昏的麥田裡閉著眼行走,風吹過麥芒的聲音像神明在竊竊私語。”

  鹿離第一次見茶梗散開頭髮,她如山間清泉般沁人心脾。

  “麥芒和雪……”鹿離嘟噥道。

  “明天我歇班,能否去杉林?”茶梗重新坐到凳子上。

  “可以啊,不過不知天氣如何。”鹿離脫口而出。

  “不同的天氣有不同的景色呀。”茶梗分給他一粒口香糖。

  “說的也是。”鹿離嚼口香糖的時候忽然記起了明天就是星期三,於是他變得焦慮起來。

  “怎麽了?有問題?”茶梗看他有些不對頭。

  “沒有沒有,明天一早我們就去,在哪裡會合?”鹿離心想事已至此,無需再多想了。

  “如果方便的話,我就在這裡等你,如何?”

  “再好不過。”鹿離離開冷飲店,去附近一家名叫“尼采的短裙”的外貿服飾店買了一件灰色的印有手槍圖案的棉T恤。他經常光顧這家店,因為被這店名深深吸引。店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光頭男子,酷愛美式摔跤,是個素食主義者,從沒有看過尼采的著作。

  鹿離給家裡撥了個電話,結果長時間無人接聽。

  晚上的時候良芥不在,他從噩夢中驚醒。擦擦臉上的汗,看了下手機,此刻剛好凌晨三點。

  掀去被汗浸透的床單,下床後在黑暗中窸窣行走。陽台上的礦泉水瓶被風吹得來回滾動,細雨輕柔,空氣濕涼,遠處一片茫然。黑貓在陽台的一個空紙箱邊警覺地盯著那一堆空瓶子。樓下的花草樹木在路燈下泛出一層稀薄的油亮。

  鹿離坐在水泥地上,點了一支煙。他耷拉著腦袋,右肘撐在膝蓋上,煙霧四處飄散,一種奇怪的聲音在床底下響起。他把臉貼在地上,打響火機,借著光去窺探床底。興許是隻老鼠。忽然一隻瞪大眼的兔子衝出來撞在了他臉上。鹿離叫了一聲,驚慌之中松開了按著打火機的手指。兔子在衣櫃旁一躍而起,從陽台上飛奔而下。他跑到陽台,趴在欄杆上看,樓下一切正常,沒有它的蹤跡和屍體。他穿衣迅速下樓,翻找了一遍花壇,沿著石子路查看了所有垃圾桶和樹木,噴水池,假山,地下車庫,紅房子的前前後後都被仔細檢查過了。他像個守夜人在雨中搜尋一個幻影,最後只是絕望地站在玉蘭樹下。

  他坐在床上聽卡帶機直到天亮,在這個互聯網和手機通訊如此發達的年代,他保留了這個近似可笑的愛好。

  很少的情況下他會在夢之外出現幻覺。

  洗了個冷水澡之後,他穿上新買的T恤,外面套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他總把自己收拾得過分乾淨。因為不再下雨,他沒有帶傘,一路走到冷飲店。他以為他已經夠早了,沒想到茶梗已經站在店外等候。她扎著馬尾,背著一個黑色登山包,一雙紅色的球鞋掃除了清晨的沉悶,讓人愉悅。

  她遠遠地朝他招手。

  他把手插在襯衫口袋,點了點頭。

  “你等了很久了?”鹿離問。

  “剛到呢,害你起個大早。”茶梗雙手抓住書包帶子。

  “你裝備齊全啊,不愧是旅行達人。”

  “這個點還沒有地方吃早飯,所以我帶了些食物和水。”

  鹿離點點頭,指著前面說:“去那等電車吧,快來了。”

  兩人站在站牌前沒有談話。

  畫家的吉普車停在了兩人面前,“去哪裡。”

  “杉樹林。”鹿離說。

  畫家朝他們一擺頭。

  兩人搭上這輛順風車去往郊外。

  02
  三人一路無話,畫家把他們放在海老頭的木屋前,獨自驅車深入杉林。

  海老頭的木屋關著門。黑狗也不在。鹿離透過窗戶發現他的自行車在倉庫裡。

  “只能徒步了。”他遺憾地說。

  “這裡真是世外桃源。”茶梗沉浸在杉林的清涼中,沒有在意鹿離的話。

  “走吧,這裡是自由王國。”鹿離帶著她沿著那條他常走的路前進。

  杉樹林綿延七十多公裡,呈長條狀分布。鹿離至今到達最遠的地方就是廢橋,這段距離僅有兩公裡。此時的杉林遍地濕漉,苔蘚猖獗,鳥鳴繁雜,置身樹木間唯一的感覺就是自我的渺小和自然的神聖。

  茶梗被這神秘的幽涼之境震懾得目瞪口呆。

  “去看看我的武器。”鹿離偏離路徑,穿過一片草叢,朝左走去。

  茶梗跟在身後,褲腳上沾滿露水。她知道他要去看捕兔夾。

  這次比上次還要糟糕,夾子上有一條大約半米長的青蛇,它幾乎被夾成了兩截。茶梗躲在後面不敢看。鹿離硬著頭皮找來一根樹枝將蛇挑到了遠處的深叢裡,然後把夾子重新布置好。

  “我開始懷疑它的位置了。”鹿離指著夾子說。

  “總會有收獲的,只要堅持下去。”茶梗安慰道。

  兩人繼續往前走,就在經過一座木橋時,身邊發出了一陣沉悶的聲音。兩人瞬即停了下來。這聲音聽起來不是雷聲,不是鳥叫,不是吉普車的發動聲,倒像是從地下傳來的鍾聲。

  “不會是野豬吧。”茶梗看著前方,不由向後退了一步,退到鹿離的身旁。

  “快走。”鹿離抓起她的手快步穿過木橋。

  兩人沿河流大約小跑了十五分鍾,在一棵粗大的杉樹下停了下來。茶梗大汗淋漓,從包裡拿出水壺,喝了幾口後便給了鹿離。鹿離一邊喝水一邊四下觀察,沒有野豬出沒的跡象。

  “我來背包吧。”鹿離擰上水壺的蓋子。

  “不用,一點都不重。”茶梗把水壺重新放進包裡,“對了,你餓了嗎?”

  “到橋上再吃吧。”

  “好,我帶了麵包和火腿。”

  天漸漸暗下來,鹿離心想可千萬不要下雨。

  廢橋從視線中出現的一刹,兩人四目交接,欣喜萬分。

  茶梗覺得它神奇極了。

  此時河水充沛,魚類活躍,廢橋兩側的水面上聚集了很多水鳥。

  兩人沿橋南頭的坡道而上,很快杉林的全貌盡收眼底。

  “哇!如此壯觀!”茶梗望著綿延的杉樹不禁讚歎。廢橋南北兩頭的公路都延伸至視線盡頭,末尾處像是忽然被杉林吃掉了,而橋下的河流則蜿蜒曲折不知去向。

  “喂——”茶梗站在橋邊向西大喊。

  鳥群聞聲而起,也向西飛去,飛到杉林的更深處。

  她拿出相機開始拍照,還跟鹿離拍了張合影。

  “你是怎樣發現這麽一座神奇的橋的。”茶梗倚著欄杆打開背包,“這裡簡直與世隔絕,公路上一直不會有車輛嗎?”

  “公路已被棄用了,南北都修了新公路,再沒有橫穿杉林的路了。”鹿離繼續說道,“有一次我騎著單車向北走了很遠,一路上除了從縫隙中鑽出來的草和幾隻鳥的屍體別無他物,這裡是飆車的絕佳路段。”

  “你喜歡飆車?”茶梗把食物全部拿出來放在地上,除了麵包火腿還有一些零食。

  “最喜歡騎摩托車。”

  “一定餓了吧,就當是簡單的野餐了。”茶梗招呼道。

  鹿離蹲下身拿起麵包吃了起來。

  “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安靜隱秘,景色怡人,就連空氣都好清新好清新。”茶梗用力咬開一枚堅果。

  “你行走多地,見多識廣,有什麽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嗎?”鹿離問。

  “第一次。”她將堅果的果仁給了鹿離,“第一次站在火車站的站台邊等待第一輛帶我遠走的火車。那是晚上九點多,去年的秋天,天氣有點冷,我圍著一條紅色的毛線圍脖,提著一隻空蕩蕩的行李箱,那是一種無法用個別詞匯來定義的心情,既有逃離的快感,又有不負責任的罪惡感,有面對未來的無知惶恐,又有迎接新生活的無限期待,大概是一種萬劫不複的興奮與忐忑吧。”

  茶梗喝了一口水,“你也喝點。那一天我會終生難忘,我慶幸我邁出了那一步,我們的人生不是應該由自己來把握嗎?”她反問道。

  鹿離撓撓耳朵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麽有魄力啊。”

  “我覺得你有。”她看著他說。

  “我?開玩笑吧,我簡直可以稱作一個‘廢物’!”鹿離覺得這個詞語簡直是為他而創造。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自己呢!”她皺著眉頭一本正經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啊!”

  鹿離陷入了深思,究竟自己有何價值呢,想來想去都沒有想到。

  “哎。”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檸茶好喝還是卡布奇諾好喝?”

  “檸茶啊。”

  “那我同時做了一杯檸茶和卡布奇諾,你把檸茶買去了,那能說明剩下的卡布奇諾就是廢物嗎?”

  “當然不能。”

  “因為過了幾分鍾有人又把卡布奇諾買去了,對不。”她抓了抓下巴,“反過來說,是那個人先來買走了卡布奇諾,而你的檸茶剩下了,然後你一個下午都沒有來,而我把檸茶喝掉了,那你能說檸茶是廢物嗎?它們各有價值,人們各有所需,它們只是在等待一個正確的時間和正確的選擇而已,就算等待的時間再漫長,它所具有的味道都是獨一無二的呀。”

  鹿離長時間繞在檸茶和卡布奇諾之間。幾隻紅白相間的鳥落在了個欄杆上。

  “謝謝。”

  “謝我什麽?”

  “謝謝你的安慰和鼓勵。”

  “真是的,有必要這麽客氣嗎。”茶梗低下頭抿著嘴,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作為回報,我帶你玩個好玩的。”鹿離起身拉過她的手,“過來。”

  “你不會讓我跟你玩墜落吧?”茶梗瞪大眼問。

  “這才是廢橋的魅力所在呀。”鹿離做了個鬼臉。

  “天啊!不要啊!”茶梗一邊站起來一邊有些嬌嗔地喊道。

  兩人站在欄杆邊面朝東方,鹿離先坐下來,“沒事,不要害怕。”茶梗坐下來之後,他把兩腿伸向了欄杆間,“像我這樣,雙手抓住欄杆。”茶梗照著做,雙手緊緊握住生鏽的欄杆,橋下的河水奔騰而下,她幾乎就要暈眩了。

  “不要看下面!看遠處!”鹿離的屁股開始慢慢向前挪動,直到屁股快要離開了橋面。

  茶梗盡力不向下看,但她的腿肚子明顯在哆嗦。

  “往前挪動啊,沒事的,相信我。”鹿離用右手攥緊了茶梗的左手,這讓茶梗頓時產生了很大的安全感,於是她試著也開始挪動屁股,直至兩隻腿懸在了空中。

  “感覺怎樣?”鹿離問。

  “好似一隻鳥,就要飛下去了。”她屏住呼吸,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一隻翠鳥掠過了水面。

  “你相信我嗎?”鹿離問。

  “我的手心裡都是汗,感覺在打滑。”茶梗的聲音裡充滿焦慮。

  “把手松開。”鹿離松開了攥著她手的手,“躺下來。”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她把手攥得更緊了,幾乎就要把鐵欄杆擰斷了。

  鹿離躺下來,“相信我。”

  “不要!地上很潮濕!”

  “難道這個決定比你當初離家旅行的決定還要難做嗎?”鹿離把左手墊到腦袋下。

  茶梗做了個深呼吸,慢慢松開了右手,同時身體開始後仰,鹿離用手托住她的背,很快她松開了左手,就在快躺下來的時候,鹿離把右胳膊墊在了她的腦袋下。

  茶梗枕著他的胳膊許久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了。

  火車經過遠處隧道後,杉林一片空靈。在這沒有人煙的地方,在這仰望天空的片刻,兩個萍水相逢的人不再感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多麽遙遠,也不再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有多麽複雜。

  烏雲密布下的世界,他們誰都不願再說話,只是靜靜等待著雨的落下。

  她歪了一下頭,看著他的臉。這樣一個好看的少年為何整日滿目遊離,無所事事。

  一滴雨滴在她的眼裡。

  她聞見他身上的清香與杉樹林的氣味融合成一股歲月的暗流,衝垮了現實人生的豐沛假象。

  雨點開始密集起來,兩人都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直到遠處響起的“嗡嗡”聲越來越近,兩人才急忙起身收拾了東西跑下橋去。

  大雨席卷而至。兩人在杉林中牽手奔跑,等回到木屋前早已全身濕透,鞋子和褲腿上全是泥。木屋的房簷在這場瓢潑大雨前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鹿離掏出回形針,打開了木屋的門。

  茶梗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快進來吧!”他喊道。

  兩人進了木屋,鹿離關上門來。

  “你還有這等本事!”茶梗解開頭繩,甩了甩頭髮上的水。

  “讓你見笑了。”鹿離擦了擦臉。

  茶梗打開登山包拿出一條毛巾給鹿離,“幸虧這包是防水的。”

  “我用海老頭的吧。”鹿離四處搜尋。

  “真是的,這麽見外。”茶梗有點生氣地說。

  “好吧,那你先用。”

  “每次去野外我都帶很多東西,我還有換的衣服呢。”她擦了擦臉,把毛巾給了鹿離,然後從包裡拿出了一摞衣服,“哎呀,我忘記我帶著傘了。”然後她真的找出了一把黑色的傘。

  鹿離歪了歪嘴,做了個及其無奈的表情。

  “你去臥室換衣服。”鹿離把毛巾還給她。

  “哦,那你呢?”茶梗拿著衣服問。

  “待會我找海老頭的衣服先換上,然後用最原始的方法生火烤乾。”

  “你是個特別的人。”茶梗說完走進了臥室,但沒有刻意關門。

  木屋總共就兩間房,一間臥室,一間是客廳兼廚房,倉庫是獨立的,在木屋的左側,相距約十米。鹿離脫下鞋子,赤腳在水泥地上走動。他端去爐子上的鍋,找來火柴開始生火。海老頭把木塊整齊地堆在了牆邊。很快火生起來了,鹿離的身上立馬冒起了熱氣。茶梗從臥室裡出來,此時她已換上了一件墨綠色的裙子。她簡直換了一個人。她抱著濕衣服和鞋襪赤腳走過來。

  “我喜歡燃燒。”她拉了一隻板凳坐了下來,“快去找找有沒有你合適的衣服,別著涼了。”

  鹿離第一次走進海老頭的臥室,裡面鋪著木地板,那一定是海老頭自己做的,他簡直就是個木匠,衣櫃和書櫥肯定也是如此,書櫥上放著幾隻用木頭雕刻的兔子和鴿子。鹿離忍不住把玩了一下。他脫掉黏在身上的衣服,在衣櫃裡找了件大襯衫和一條短褲。茶梗把衣服舉在火邊,熱氣升騰。

  “還不錯嘛!就是襯衫有點肥,或者是你有點瘦!”茶梗打量著他。

  “是海老頭過於魁梧,如果你見到他你就知道了。”鹿離坐到她旁邊,火很結實,一會兒就烤得渾身發疼。

  鹿離撐著傘從門外找來一根長木棍,把木棍搭在兩個凳子上,然後把衣服鞋襪搭在木棍上。

  “這樣很快就會幹了。”他說。

  茶梗拿起她的粉紅色內褲,“這個不能再烤了,再烤就化了。”

  鹿離找來海老頭的煙紙和煙絲,倚在桌子上卷起了煙。卷好後他從爐子裡拿出一塊木頭點著了它。茶梗蹲在地上,時不時翻下衣服。火光照透了她的裙子,她曼妙的身體線條像是速寫筆勾勒出來的。雨還在下著。玻璃窗上一片模糊。她忽然起身轉向鹿離。鹿離的煙卷不知怎麽已經滅了,可能煙絲受潮的緣故,他使勁咂了幾下,但無濟於事。

  “暑假你回家嗎?”她說話的時候,有幾根頭髮貼到了嘴唇上。

  “那時我已經畢業了,應該不回去。”鹿離把煙夾在手裡,他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久到快要忘記家鄉的空氣中夾雜了多少牛羊味。

  “以後你會留在這裡?”

  “不一定,我倒是想跟你一樣,一直在路上。”

  “我喜歡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茶梗的臉已被熱得通紅。

  “我也喜歡,但我沒那麽灑脫。”

  “也許你只是沒那麽墮落。”

  “我早就沒什麽可以墮落了,我連理想都沒有。”

  “你有這片屬於你的森林。”

  “它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它,我只是個做錯事的孩子,躲在了這裡。”

  茶梗往後退了退,歎一口氣說:“有時我真想找個人陪我一起,起碼不會在生病的時候一個人在陌生旅店裡裹著被子動彈不得。去年除夕夜我在一個叫美顏的小城,我跟爸爸通了電話,他在電話裡沉默不語,掛了電話後外面到處璀璨,我抱著暖水袋夾著體溫表在沒有暖氣的房間裡看春晚,我知道這就是旅行,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大年初三燒退下去了,我收拾妥當,重新出發,搭上了一輛開往別處的大巴,那一刻我又覺得這就是旅行,這就是自由的魅力。”

  鹿離看著火苗不停跳動。外面的雨聲漸漸變小。天空也開始明快。

  去年除夕夜他和幾個同樣沒有回家的同學在紅房子喝得大醉,他沒有給家裡打電話,當然,也許那也是父母希望的,他們不想見到他,甚至不想聽到他的聲音。起碼他是這樣認為的。

  作為一個旅人,在一個陌生城市的郊外木屋裡,能跟一個少年在夏日雨天的火爐前坐著說話,這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茶梗這樣想著,不禁笑了起來,但接著又歎了口氣。

  “我可是很少見你歎氣,今天這是怎麽了?”鹿離重新從爐裡拿出了一片燃燒的木頭,用其點煙。

  “如果我能在森林深處也蓋一座這麽別致的木屋,那該多好。”

  “這又不是什麽大事,海老頭一個禮拜就搞定!”

  “蟑螂!”茶梗大喊一聲,猛然站了起來,同時碰到了搭衣服的凳子。

  鹿離的襯衫和T恤掉進火爐,忽然躥起的火苗將整個屋子映照得不切實際。鹿離趕緊把其他衣服搭到旁邊的衣架上,轉過身時襯衫已經燃燒完畢。雨也停了。

  茶梗呆呆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麽。

  鹿離忍不住笑了出來。

  “很好笑嗎?”她將臉扭向一邊。

  “你一個四處旅行的人竟然害怕蟑螂。”

  “幹嘛啊,嘲笑我!”她有點難為情又有點生氣,“我才不怕它呢!下次再見到它,我把它扔火爐裡烤了吃了!”她拽過衣架上已經烤乾的衣服,先穿上內褲,又毫無顧忌地在火爐前將裙子換了下來。

  他們清理了火爐,關上門,去公路對面的站牌下等車。

  此時已是中午,天色已晴,眼看就要出太陽了。

  茶梗端詳著鹿離的大襯衫,“海老頭會介意嗎?”

  “應該不會吧,畢竟他已經吃過我好幾隻野雞了。”鹿離拽了拽襯衫的下擺,“只是可惜了我那件手槍T恤。”

  “是那輛車嗎?”茶梗指著從前方山丘拐出來的黃色電車。

  “是,這裡就這一班車。”

  兩人在車上一前一後靠窗坐著,一路沒有說話,只是茶梗的頭髮時不時被風吹到鹿離的臉上。下車後兩人在冷飲店分開。鹿離回租住屋換上衣服,來不及吃午飯,便搭上了去往市中心的車。

  03
  下車後鹿離去了23號書店。他為薇勒買了兩本小說。店老板依舊禮貌謙遜,鹿離付帳的時候總感覺有個事,最後他想起來了。他鄭重其事地對老板說:“我記得我跟你說我出生的那天是星期四,其實是星期三。”

  “是嗎,那真是太好啦!”他正了正白襯衫的領子,顯得有點興奮,“我是23號的負責人,恭喜您成為本書店的幸運讀者。”說著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卡片和一張信息登記表,“您需要把這個填一下。”

  鹿離看著這張“星期三幸運讀者信息資料登記表”,上面都是些最基本的信息,包括姓名、性別、年齡、生日、籍貫、家庭住址、愛好、喜歡的書籍和作者,最後面還有一欄:你想對星期三說什麽。

  鹿離看了看他。

  “填一下,以後所有書籍打五折,當然,包括這兩本。”他拿著這兩本書重新計價。

  鹿離迅速填完了,最後一欄他寫道:今天就是星期三,真是幸運極了。

  23號先生將登記表上的信息全部輸入到了電腦系統中,然後他把那張黑色的幸運卡交給了鹿離,“以後來買書的時候只需刷一下卡就可以,非常方便。”

  “只有星期三的幸運卡?”鹿離問。

  “是的。”他把書裝進一個牛皮紙袋子裡。

  鹿離拎著袋子直奔鳶尾路,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紅筆帽的車子沒在樓下。

  林薇勒站在客廳裡,身邊放著一個行李箱,這同樣讓鹿離感到意外。她穿了一件藍色長裙,踩著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左側頭髮別到耳後,戴了一條珍珠項鏈。鹿離觀察了一下四周,看不出有任何異常,隻覺得她美得讓人暈眩。

  “我一直在等你,還以為你被炸死了呢。”

  “你要去哪?”鹿離走近她,“我很好,你怎麽了?”

  “我要離開這裡,很快這裡就會成為一片廢墟,你願意帶我走嗎?”

  “帶你走?”

  “對,遠走高飛,永不回頭。”

  “去哪?”

  “離開雨城,哪裡都可以。”

  “現在嗎?”

  “我受夠了孤獨,受夠了守候,受夠了這場該死的戰爭!”

  鹿離徹底懵了,他根本搞不清這是怎樣的狀況,但是她的表情卻十分認真。

  “你不願意嗎?”她問。

  “不,願意,我很願意,可是……”

  “你喜不喜歡我?”

  “我……”鹿離的腦子幾近短路,血液一下湧到太陽穴,“我……我……”

  “你喜不喜歡我?”

  “你以前是我的‘維納斯’。”

  “你喜不喜歡我?”

  “我……”

  “你喜不喜歡我?”她歇斯底裡地喊道。

  “喜歡。”他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

  “有多喜歡?”

  “有……”鹿離覺得他的生活被她的一句話給攔腰斬斷了。

  “帶我離開這!”她命令道。

  鹿離覺得眼前有一個巨大的漩渦。他感到頭暈,甚至惡心。

  “你不願意陪我一輩子,讓我遠離孤獨和恐懼?”她的眼裡充滿失望和悲傷,這讓鹿離的心疼了起來。

  “每天我都是在黑暗和絕望中睡去,我不知道這場戰爭什麽時候能結束,炮火總響起在耳邊,鮮血總流淌在眼前。我已經把蠟燭滴成了一口透明的棺。我已經忘記四季如何更迭,也不再記得從前我曾年輕。繁華的世界被鎖在這幢孤寂的樓外,與我作伴的只是一行行默不吭聲的字。我吃同一種食物,養同一種花,在同一個時間去同一個地點。可是,誰又曾看見我,是他,還是他?我在罪惡的走廊中行走,也在乏味的夢中醒來,日複一日,但我忽然覺得累了。我想去個寧靜的地方,沒有戰爭,沒有傷害,只是做份平凡的工作,過平淡的生活,有人作伴,內心平靜,這算不算一種不切實際地奢望?”她哭了,“如果你不願意,又為何闖入我的生活?”她怒視著他。

  此刻鹿離的心裡亂成一團麻。他看見這個世界像五彩魔方般迅速轉動起來,不斷破壞重組。他的臉在由無數塊玻璃組成的球體上變幻閃爍,並漸變成了另外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他走近她,用一種毀滅似的語氣說:“我帶你離開。”

  “真的?”她問。

  “真的。”

  “但我積蓄不多。”她擔憂地說。

  “雙手可以創造一切。”鹿離覺得自己的行為已經不再受大腦控制。

  “我隻帶了幾件衣服,幾本書,還有一些證件,我怕帶多了那些哨兵會檢查。”她認真的語氣再次讓鹿離難過起來,至今他都不知道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也許離開雨城她就會好了。對,他想拯救她,想帶她離開這座公寓,離開這個城市。至於以後的事他根本沒有多想。

  “還要不要再看看你的房間?”他問。

  她搖搖頭,“一眼都不想看。”

  兩人走出去,鹿離鎖上門。她看了看對面用膠帶封起來的門,然後說:“我們走吧。”

  他們一前一後走下了樓,外面陽光很好,可是紅筆帽的車子停在了他們旁邊,這讓鹿離惴惴不安起來。

  紅筆帽探出頭來,與薇勒互相點了點頭,擺了擺手。

  他們去看了最後一次松鼠。他又一次為她塗了口紅。

  薇勒說想再去看一下圖書館,於是他們坐電車回到了大學城。陽光透過車窗耀在她的臉上,她已經多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光線?
  在學校裡薇勒依舊能引起過多的注意,畢竟她是那麽美麗奪目。

  鹿離擔心遇到良芥。此刻他的大腦幾乎處於空白狀態。

  為了避免引起以前同事的注意,薇勒快步穿過大廳,他們想坐電梯到達第十二層,但樓下通告板上寫著因維修電路圖書館將停電三個小時,他們不得不走樓梯,然後去了天台。

  鹿離把行李箱放下。薇勒扶著水泥台子,頭髮在風中飛舞。

  他們眺望著整個大學城,到處一派生機景象,每個人忙碌而迷茫。

  “你決定好了?”鹿離望著那幾幢紅色的房子上有鴿群起落。

  “你呢?”她的口紅還是被塗得一塌糊塗。

  鹿離忍不住點了支煙。把煙遞給薇勒時,她擺了擺手。

  “你不會後悔吧?”她把胳膊抵在台子上,用手托著下巴,看著遠處藍色大煙囪裡冒出的白煙,看著濕地公園裡飛起的白鷺,看著她曾站在這裡看過的時光與風光,一切都那麽熟悉,又恍若隔世。她剛從一個黑暗世界中走出來,這花花綠綠色彩讓她覺得有些耀眼。

  “你想去哪?”

  “隨便坐上一輛火車,然後在最後一站停下來,好嗎?”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拉著他的衣袖。

  “你要在火車上給我講你的故事嗎?”

  她沉默了一下,遙望遠處,“過去的都過去吧,既然遠離了戰場,誰還會回憶炮火聲呢?”

  “這樣的旅程一定不同尋常。”鹿離閉上眼,張開雙臂,感覺背部的皮肉正在慢慢撕裂,生出一雙罪惡的翅。

  “好,快去收拾一下行李,別忘了帶證件。”薇勒說,“給你半個小時,我等你。”

  鹿離點了點頭,“需要把煙留給你嗎?”

  “不用,我想我該戒掉它了,我會聽MP3等你。”

  鹿離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下掙脫開,“別鬧了,下面很多人在看。”

  他往下看了看,根本沒有人在意。

  “好啦好啦,再不走火車站就戒嚴了,時間緊迫。”她又擔憂了起來。

  他轉身就要走下樓梯,卻忽然回過頭來說:“你的藍裙子可真好看。”

  她蹲下身拉開行李箱拿出MP3,朝他擺了一下手。

  “小林老師。”

  她有點不耐煩地回過頭來,“又怎麽了?”

  “以後我能不能叫你小林?”

  “隨你。”她把MP3的耳機塞進耳朵,“你喜不喜歡我?”

  他挑了挑眉毛。

  “快點,我等你。”

  鹿離這才匆匆下樓,趕往紅房子。

  經過噴泉,經過石板鋪砌的花園小徑,經過小賣部,經過2號教學樓。

  體育館前有學生會在舉行一場賑災文藝演出,很多人圍著。林肯在上面彈吉他。他看到了鹿離,並特意指了指他。鹿離把手放到額頭朝他打了招呼,那一瞬間他回頭看了看圖書館的頂樓,她正從上面仰落下來,藍色裙子在空中飄舞,飄舞,飄舞……

  砰——

  鹿離縮了下肩膀。

  尖叫聲鋪襲而來,樂隊停止了演奏,所有人都往那裡跑。

  鹿離一動不動,他猜這一定是個夢。

  在把眼睛閉上睜開閉上睜開無數次後,他坐到了地上。世界靜極了。

  04
  日落時分。警車和救護車都已離去,警戒線也被撤去,只剩下環衛工人戴著長筒的黑色橡膠手套,穿著水靴,用水桶和掃把清洗血跡。校園恢復了平靜,賑災演出已落入尾聲。

  林肯去自動售貨機上買了兩罐可樂,給鹿離一罐,“看你嚇壞了,壓壓驚。”

  鹿離坐在地上,看著天邊,火燒雲大片大片。足球場上有人在踢球,傳來一陣進球後的歡呼。一對情侶在前面因為晚飯吃什麽而爭吵不休。校園廣播照常響起。櫻花樹上落滿麻雀。一切都不會因她的離去而發生任何改變。鹿離打開可樂,咕咚咕咚喝著。

  “那個女的,是個圖書館理員,真可惜。”林肯把易拉罐捏扁了,“好好考慮,‘大腳丫’期待你的加入。”他拍了拍鹿離的肩膀然後背起吉他朝大門口走去。

  晚上九點多鹿離用完了身上最後一枚硬幣,地上堆著八隻捏扁的易拉罐,最後他不得不用回形針打開了售貨機,把裡面剩下的可樂全部抱在懷裡。他實在喝不下了,肚子快要脹破了,他把所有的可樂澆在了頭上。空易拉罐散了一地,他踩過它們朝圖書館走去。

  晚自修的學生已經陸續返回。鹿離站在她墜落的地點,點上一根煙,放到了地上。他們清洗的過分乾淨,地面存留著消毒液的氣味。他撿起在一株山茶花前的白色MP3,將它放進口袋。他繞到圖書館的前門,走進去,順著樓梯去了天台。行李箱不在了,它和她的屍體一起被放進了車裡。他站在她站過的地方遙望黑夜。他坐到天台的邊緣,兩腿懸在空中。她用這十二層樓的高度提前結束了他們的旅行,把他丟回這荒誕的現實。

  第二天他在天台上醒來,陰沉沉的天空告訴他還得繼續像個傻子一樣活著。

  他感到餓,無與倫比的餓。他去餐館大吃了一頓。吃完後回到租住屋倒在床上大睡。

  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才頭昏腦脹醒過來。

  他衝了個冷水澡,換上了綠色套頭衫。去商店裡買了一副白色耳機。把MP3打開,裡面是那首熟悉的曲子。

  “你打擾了我的治療。”她說。

  他低著頭在街頭暴走。在一家花店,買了一大束馬蹄蓮。回到租住屋,把它插在一個玻璃花瓶裡。

  半夜他開始打掃房間。刮胡子。用洗衣粉刷馬桶。洗衣服。在紙上寫字。大把大把吃零食。做俯臥撐。最後倚在床上,大汗淋漓,筋疲力盡。

  有個聲音一直在喊“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

  05
  “你看起來有些憔悴。”茶梗看著滿臉倦意的鹿離,“這幾天都沒來啊,不舒服嗎?”

  鹿離坐在旋轉椅上點了根煙,“一切都好,一杯檸茶。”

  “噢,那就好,還以為那天你受涼了呢,少抽點煙啦。”茶梗開始切檸檬。

  “給我一片。”鹿離指著檸檬。

  “你要吃?”茶梗驚訝地說。

  他點了點頭。

  “張開嘴。”茶梗把一片檸檬塞進了他嘴裡,“不嫌酸?”

  鹿離嚼了幾口便被酸得咬牙擠眼。

  “才怪。”茶梗喊了一聲,繼續給他做檸茶。

  茶梗趴在窗邊看鹿離一邊喝一邊笑,“有什麽好笑的?”

  “沒什麽,只是覺得人生如戲。”鹿離扯開杯蓋咬起了冰塊。

  “人生如戲……的確如此,聽說你們學校發生了件不好的事?”茶梗問。

  鹿離點了點頭。

  “唉,真是可惜,對了……”她忽然起身從櫃子上的背包裡拿出了一個袋子,“給你的,那天都是因為我讓你帶我去杉林才毀了你衣服的,T恤呢是一模一樣的,襯衫嘛,是我自己挑的款式。”

  鹿離把空杯子丟進垃圾桶,“其實你沒必要這麽認真。”

  “你不喜歡?”

  “不是,我是說……謝謝你。”

  “這麽客氣乾嗎,我們是好朋友嘛。”茶梗笑嘻嘻地說。

  “有多好?”

  “啊?”茶梗愣了一下。

  “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有多好?”

  “這……”她撓了撓頭髮,有點尷尬地說,“這算是個什麽問題啊。”

  “隨口一問,謝謝你的衣服。”鹿離拿起了袋子,但又交給了她,“先放在這,等我回來時再來拿。”

  茶梗接過袋子說:“不會不喜歡吧?”

  “怎麽會呢,明天我就穿上。”鹿離離開旋轉椅。

  “哎,你女朋友昨天來過。”茶梗忽然想了起來。

  “她一定是愛上你的桂花烏龍茶了。”鹿離沿街走去。

  茶梗把袋子重新放回背包,“為什麽每個人都看起來心事重重啊。”她打開一本旅遊指南隨意翻了起來。但很快就把書合上,拿出相機翻看照片,看到她和鹿離的合影時,她自言自語道:“跟我一起旅行吧,我可是見多識廣哦。”

  鹿離在電車上昏昏欲睡。那只花鹿又開始在腦海中蠢蠢欲動。他晃了晃腦袋,塞上耳機,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夏日的炎熱似乎從來不屬於這個城市,這裡總是潮濕濕的,風裡帶著清涼。

  打開門的瞬間,他感到失望,她不會再坐在沙發上等他。

  他坐在沙發上翻看那天給她買的小說,仔細算一下不過四五天的時間,可他感覺已與她多年未見,甚至未曾謀面。他打開啤酒暢飲。有那麽一刹那,她的容貌變得模糊不清,只是她的幻影在他面前來回走動,並用命令地語氣說“警告你,不要再叫我老師”。

  他猛地把茶幾掀翻了,玻璃碎了一地,啤酒與藥片散落各處。把沙發上的書揚到了空中。把盛馬蹄蓮的花瓶砸碎了。把魚缸舉過了頭頂,幾條熱帶魚在地板上蹦跳。把電視櫃搬倒了。

  “遠走高飛——”他怒吼著把沙發推倒了。

  “永不回頭——”他怒吼著把書撕了,書紙落滿了客廳。

  他把房間裡所有能砸的都砸了,隻留下了那把陽台上的椅子。

  他累了。

  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他掏出口袋裡的口紅,胡亂地塗了一嘴。

  他身體劇烈抽搐,但他不會流出一滴眼淚。

  他坐到陽台的椅子上抽煙,窗簾敞開著,能看到公園裡那棵最大的香樟樹。

  我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但我成功穿越了封鎖區,我沒有帶禮物,也沒有給你買書,就隻為見你一面。我只需坐四十二分鍾的電車,之後步行十七分鍾就能到達這裡,一路上我會遇到很多人,經過很多路口,想很多種你招呼我的方式,這次你還是一樣,坐在沙發上一臉憂愁與期待。你用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悲涼眼神打量著我,然後用一場華麗逃亡將我們的命運緊緊捆綁一處,最後在你的嘲諷中我享受著此刻這場滑稽的落幕。

  小林老師,盡情享受天國吧。你這個自私的膽小的無情的騙子。

  他起身將椅子扔到了樓下。

  他到公園坐在木凳上看松鼠,但松鼠沒有出現。

  他把口紅丟進了河裡,那抹紅色鮮豔如那條鯉魚。

  電車轟轟隆隆。他把臉靠在玻璃上。那首曲子一直在循環。

  06
  下車後他打電話給林肯,約他一起去“黑桃K”。

  今天酒吧裡有樂隊駐唱。鹿離還是選了上次的位子。

  “今天酒水算我的,管夠!”林肯扭了扭脖子,耳朵上的環閃閃發光。

  “謝謝你來。”鹿離敬他。

  “沒拿我當朋友。”林肯舉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以後別說‘謝’字,乾一個!”

  兩人對喝了幾次後,林肯切入正題,“想得怎麽樣了?”

  “我真不是唱歌的料。”

  林肯一拍桌子,“就衝這個,走一個!”

  鹿離稀裡糊塗又跟他喝了一個。

  “你聽聽。”林肯往台上指了指,“唱了些什麽玩意兒!說實在的,我唱得比他還爛!但是,請注意這個‘但是’,我們不在乎唱得好壞,關鍵是情懷,追求自由,找尋自我的情懷,青春的激情的不羈的——”

  “情懷。”

  “為青春走一個。”林肯的臉已經紅得像是猴屁股。

  鹿離感到太陽穴開始發脹了。他們倆的酒量在一個檔次。

  “那天你也見到我的演唱會了,很冷清,很狼狽,很失敗,對不?”

  鹿離點點頭。

  “你就不能假裝喝醉了搖搖頭?”林肯轉了轉手腕上的骷髏手鏈,“但是,我很開心,我為我的夢想邁出了第一步。”他忽然用力拍一下桌子,嚇了鹿離一跳,“我實在是受夠了!”說完後他走上了台。

  鹿離搞不清狀況了。

  林肯過去拍拍演唱者的肩膀,“老兄,拜托能拿出點氣質嗎?”

  “怎麽了?”那人一臉疑惑。

  “你這首歌叫什麽名?”

  “《給我一個胸大無腦的姑娘》,原創。”

  “哇哦,原創!老兄,拜托你給原創音樂積點德好不好?拿出點情懷好不好?注入點時代精神好不好?”林肯的情緒十分不穩,“到下面找個胸大無腦的姑娘去角落抱著,聽聽什麽叫真正的原創音樂。”那人很聽話把吉他給了林肯,然後找了個位子坐下,並不斷朝吧台服務員猛放電。

  林肯正了正話筒,“嘿,你們好嗎,我是‘大腳丫’的主唱林肯,一首《狗娘養的告白》獻給你們,希望你們喜歡。”

  鹿離發出了一聲尖叫,隨即酒吧裡一片歡呼。

  林肯用極其怪誕的方式唱完了這首極其怪誕的歌。

  “接下來這首歌獻給我的摯友。”林肯做了一連串誇張的肢體語言後指向鹿離,“給我的朋友一些掌聲好嗎?他是我見過的世界上用回形針開鎖最快的人,也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喜歡綠色套頭衫的人,更重要的一點,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前去觀看我演唱會的人,一首《墜落王國》獻給他。”

  “當黎明降臨,我醒在何處,昨夜的傷痛已經遠去,頭疼欲裂的我,抱起吉他,淺唱起宿命……”

  鹿離把剛碰到嘴的杯子放下了,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她從一開始墜落身體就是後仰的。他把她墜落的過程在腦海中無限放慢。她的頭髮,她的裙子。她的膝蓋。她的姿勢。直至落地的一瞬。他又重新讓她站在了天台,她的每一句話,每一次笑容,每一個眼神,最後那句“快點,我等你。”再把記憶往後拉一下,她在房間裡提著行李箱,那句“遠走高飛,永不回頭。”

  鹿離喝了一大口酒。

  一股迅猛的恐懼衝擊了他的大腦。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斷對不對,他寧願自己是錯的。

  他喝掉杯子裡最後的酒,起身走出酒吧。

  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他點了支煙。一隻貓從路燈下緩慢走過。

  林肯很快追了出來,“我唱的很爛?”他站在酒吧門外,看著往前走的鹿離。

  鹿離轉過身一邊倒退一邊擺手,“這是一首很棒的歌,謝謝你。”

  “真的!?”林肯像條蟲子一樣扭了起來,然後躺在地上高聲唱道,“當秋風再起,我遠走他鄉,歲月的傷啊早該平息……”

  鹿離走出深巷,搭出租車回到學校。

  他站在黑暗的圖書館下,仰臉看著天台,如果那天下午,天台上出現了第三個人,那麽他會是誰呢。

  他聽著MP3一路思考,薇勒的笑容縈繞在腦海。

  他是如此想念她。

  “這麽晚才回來。”

  “哇——”鹿離叫了一聲。

  “嚇到你了?”

  茶梗抱著背包站在冷飲店前的路邊。

  “你怎麽還沒回去?”鹿離摘下耳機。

  “在等你。”

  “等我?”

  “對啊,你不是說回來的時候拿衣服嗎?”茶梗把衣服從包裡拿出來。

  “其實沒必要這麽認真啦。”他有點不好意思,“你等了很長時間了?”

  “也沒有吧,不到兩個小時,今天打烊的晚。”茶梗把包背到肩上。

  “你住在這附近?”鹿離提著紙袋前後看了看空蕩的大街。

  “離這兩站路,我走啦。”她朝鹿離相反的方向走去。

  “現在還有電車嗎?”

  “我想已經沒有了。”

  “你自己走回去?”

  “不然呢?”

  “我送你?”

  “不用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鹿離看著茶梗越走越遠。宿舍樓裡的燈全滅了。他拎著袋子行屍走肉般走回紅房子。

  那件襯衫同樣是一件牛仔襯衫,只是顏色比先前那件淺一點,T恤果真是一模一樣,鹿離穿上它們站在鏡子前照來照去。

  “襯衫有點大了。”

  鹿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過身去,良芥正趴在床上看著他。

  她睡眼惺忪,屁股上裹著薄毯,光滑的背部看起來結實而有彈性,一對乳房被壓在身子下,一隻腳蹬在牆上,另一隻懸在空中,頭髮亂得像刺蝟,眼皮上的眼影依稀存在。

  “乾嗎這樣看我?”她揉了下眼,打了個哈欠,“你蠢蠢欲動了嗎?”

  “不是!你什麽時候來的?”鹿離幾乎感到震驚。

  “我有鑰匙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啊,今天在圖書館看了一天的書,有點累,所以一來就躺床上睡了。”她換了一個側歪的姿勢,“你怎麽這麽晚才來,還滿身酒氣,還買了兩件衣服。”

  “哦,我去和朋友喝了一杯。”鹿離脫掉未拆標牌的衣服。

  “你沒事吧?你看起來很累。”她躺下來,拽了一下毯子,蓋住了胸。

  “沒事,能有什麽事呢。”鹿離脫去背心,“要洗澡嗎?”

  “很困,不想洗。”

  “那你起碼洗把臉吧。”鹿離走進浴室,擰開噴頭,衝涼水澡。

  不一會兒良芥就進來了,她打開燈,從後面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肩膀上,說夢話似地說:“米斯特鹿,你洗澡的時候為什麽都不開燈?”

  “因為我怕看到我邪惡的本質。”鹿離關掉了噴頭,“你這樣我怎麽洗澡。”

  “原來米斯特鹿擁有一顆邪惡的內心啊,可是我怎麽沒看出來,倒覺得你簡直純潔得一塌糊塗。”她的手在他身上不安分起來。

  “好啦,別鬧了。”鹿離甩開她並擰開了噴頭,冷水不小心噴到了她的臉上。

  良芥奪過噴頭,將噴頭對準了自己的臉猛衝。

  鹿離一把關掉噴頭,怒吼道:“你是不是有病!”

  水從她的發尖和臉上順流而下。她用頑強的眼神看著他。

  在兩人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暴烈地對她說話。

  良芥轉身走出去。鹿離站在那裡,水從噴頭裡滴答滴答往下滴。

  開門聲。關門聲。

  鹿離走出浴室,發現她已不在。來不及擦乾身子胡亂套上衣服跑下樓去。良芥抱著胳膊在前面不急不慢地走著。鹿離跟在後面,始終與她保持一段適中的距離。兩人一直沉默著走出紅房子住宅區。良芥沿著路燈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鹿離似乎也找不到開口的契機,更確切地說是他不願意開口。他深陷於這樣的行走中,空蕩蕩,靜悄悄,腦子裡有太多問題需要思考。薇勒的死讓他難以心安。

  “是什麽東西在一聲不吭地跟著我?”良芥彎下腰從兩腿間往後看,“原來是一隻略顯沮喪的梅花鹿。”

  “好啦,不要鬧了,回去了。”鹿離扯了扯濕透的衣服。

  “據說這麽晚一前一後走,容易遇到惡鬼。”良芥幾乎要把頭從兩腿間別到後面來。

  “別胡說!”

  “像這樣。”她瞪大了眼,咧著嘴,伸出舌頭。

  鹿離覺得汗毛冷豎,“那是什麽!”他忽然往前一指,大喊一聲。

  “啊——”良芥應聲起身,“哪裡?”

  “快跑!”鹿離開始往回跑。

  良芥也跟著跑起來,邊跑還邊往後看,“什麽東西?”

  “別往後看!”鹿離警告她。

  兩人一口氣跑到了租住屋的樓下。

  “天呐,累死了!”良芥上氣不接下氣,“它跟來了嗎?”

  一束強光忽然照射過來,兩人匆匆跑上樓。

  良芥倚在門上,臉色蒼白。她驚魂未定地看著鹿離,幾乎要哭出來。

  鹿離拿起毛巾擦乾頭髮,把窗簾拉開,此時畫家的車子剛好開進地下車庫。

  “這家夥在搞什麽?”他重新拉上窗簾,“你說一個男的經常半夜才回家,能說明他和他妻子是世界上關系最好的夫妻嗎?”

  “我問你。”良芥怒視著他,“剛才你是不是故意在嚇我?”

  “沒有啊,我真的看到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少來了你,我已經回來了,你就不用再演戲了,我是故意配合你,給你個台階下。”

  “哦,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啊。”鹿離歪到沙發上。

  “你果真在嚇我!你這個混蛋!”她將鹿離一陣拳打腳踢後,看到了窗台上的馬蹄蓮。她走近細細觀賞,這是近一年來房間裡首次出現花卉,“有特殊的日子嗎?”她問。

  “沒有,覺得很美,就買來了。”

  “我之前也見過如此美麗的馬蹄蓮。”

  “多的是。”

  鹿離重新去衝了澡,然後躺到了床上。他一閉上眼,薇勒的藍裙子就開始飄搖而下。

  “你的簡歷有回復嗎?”良芥打開了電腦。

  “你幫我看看。”鹿離發現沙發上的黑貓正一臉期待看著他,他一拍腦袋,“忘了給你買了!”

  “什麽?”

  “貓糧。”

  “我就說嘛,你怎麽可能想著給我買東西。”良芥有點抱怨的意味,“有四封未讀郵件。一封是垃圾郵件,一封是簡歷的自動回復,另一封是一家公司讓你下星期去面試,我把地址和電話抄到便條上。”良芥把便條貼到台式電腦的屏幕旁,“公交路線也幫你查了,不要忘記了,快去迎接你的工作生涯吧。最後一封呢,是來自於23號書店:尊敬的讀者,恭喜您成為本書店的星期三幸運讀者,除了店內所有書籍五折以外,您還可以免費參加每月末的讀書沙龍活動……你又買書了?讓我看看。”

  “被阿歪借去了。”鹿離隨口一說。

  良芥盯著電腦屏幕三分鍾後轉過身來問:“我想請教一下,阿歪為什麽叫阿歪?”

  “因為他的雞雞朝一邊歪。”

  良芥把腦袋一耷拉,“好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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