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人間一場煙花(2)
飯後,陸遇止陪著老太太聊天,微瀾尋了個空跑出去,主屋有很多條回廊,錯綜複雜,幸好那兩人還未走遠,她小跑著追上去。
“請等一下。”
趙芸芸聽到聲音回頭一看,面上掠過那麽一絲訝異,不過很快被淡笑代替,“什麽事?”
少了暈黃燈光的掩蔽,微瀾才發現眼前這個女人看起來竟憔悴得厲害,眼底的烏青怎麽都藏不住,那清靈的眸子更是透出一絲不適齡的滄桑和悲涼來。
陸擇一似乎對微瀾很有好感,傻傻地衝她笑,一雙眼睛眯得像月牙兒,口水又溢了出來。
不過,這次趙芸芸倒沒有體貼地替他擦去,只是冷眼旁觀著,任那口水慢慢浸濕他胸口的衣衫。
最後還是微瀾看不下去了,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包紙巾,抽了幾片疊在一起,她剛準備去擦,誰知這時一隻手擋了過來,“不必麻煩了。”
那聲音像是在冰窖裡凍過一宿似的,讓微瀾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顫,趙芸芸又如母雞護雛兒一般將高大肥胖的陸擇一擋在身後,“請問有什麽事?”
“他好像受傷了。”
微瀾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落到陸擇一身上,那微微敞開的領子左側,盤踞著一條青黑的痕跡,看著有手指寬,不免有些觸目驚心。
趙芸芸自然也看到了,不過反應很平淡,她的目光沒有焦距,難得露出的笑容也帶著嘲諷,“做那事的時候動作激烈了些,留下些痕跡不是很正常嗎?”
她微微一欠身,“他還要回去吃藥,先不奉陪了。”
有夫之婦的微瀾站在原地,腦中也想到了某些畫面,忙不迭地紅了耳根。
晚上,微瀾有些窘地和陸遇止說了這件事,捂著臉輕嚷,“是不是有點丟臉?”
人家夫妻間的事,卻被她這樣拿到光天化日下來說,怪不得當時大嫂臉色那麽難看。
陸遇止摩挲著她泛粉的臉頰,忍不住也樂了,“你啊你。”
微瀾捶他胸口,“不許再說!”
陸遇止果真不再開口。
咦?這麽聽話,可不像平時的他。
微瀾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此刻兩人的姿勢有多麽的……她輕輕地咳了一聲,有些不自然地躲開他的視線,“你在想什麽?”
男人溫柔地看著她,撥了撥她垂下來的長發,眼神越發幽暗。
我在想什麽?
你比我清楚,還要我說明白。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陸擇一佔了人的一世,卻比那無知草木還要活得不堪些,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醒來的寥寥無幾時刻又要提心吊膽。
他依賴著趙芸芸,雖然她有時對自己並不算太好,但她從來不會打他,也不會拿尖尖的東西刺他,這兩點足夠陸擇一對她感激涕零。
大約許久未曾吃過如此豐盛的晚餐,陸擇一今晚很開心,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擺動手腳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可剛一進門,看到坐在沙發上的人,他突然驚恐地“啊”了一聲,迅速躲到趙芸芸的身後。
他全身都在顫抖,抖得地上的影子都有些變形,牙齒不聽話地打著架,眼淚早流了滿臉。
“今晚表現不錯。”
身後那雙手將她拽得生疼,可趙芸芸仿佛沒有任何知覺般,淡淡地說,“你滿意就好。”
陸寶珠看起來並不介意她的冷淡,從頭到腳打量著那個渾身戰栗的人,她心裡一點一點地堆砌起快感,“瞧這抖成什麽樣了,多可憐。”
陸擇一嚇得雙腿一軟,臉早已被眼淚鼻涕糊得看不清本來面貌,唯獨那雙清澈的眼睛,泛著水光,看起來滑稽又可憐。
“他已經是個傻子了,你又何必這樣折騰他?”
“你不知道,”陸寶珠面露冷色,聲音卻溫柔至極,“毀掉一個人的人生是一件多麽痛快的事,你親眼看著他從雲端墜落,看著他被一個個至親慢慢遺忘,看著他成為一個可憐蟲……”
他們在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點點毀掉她的。
趙芸芸冷不防地打了個冷顫,可神色依然平靜,“你會有報應的。”
“怎麽?”陸寶珠眼底射出一道染了毒的光,“你在心疼他?不要忘記你對我承諾過什麽,忘記你那個癡癡守在柵欄外的情郎啦?多可笑,你竟然會對把自己害到如此境地的男人生出同情之心。”
想起那個無緣又癡情的前未婚夫,趙芸芸的心開始滴血,她這一生最對不住的人也只有他一個了,至於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他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照顧好他,”陸寶珠咬住最前面兩個字,令它們的意思超越字面傳到聽得懂的人耳裡,“答應你的,我都會做到。”
門後傳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室內總算恢復了應有的寂靜。
趙芸芸拿出手帕擦著陸擇一臉上的汙穢,她擦得有些用力,以致有些破皮,他還未從余悸裡出來,傻愣愣地也不知道喊疼,只是任由她擦,直到潔白的帕子透出血色,她才如夢驚醒。
“疼不疼?”
陸擇一只會笑,她瞪他一眼,“傻啊你!”
他果然笑得更傻了。
笑眯眯地從兜裡翻出一塊捏得不成模樣的糖果,塞到她手裡,“吃,吃……”用衣袖把口水擦掉。
趙芸芸足足愣了三分鍾。
傻子就是傻子。
“想噓噓。”他有些痛苦地夾緊雙腿,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一直守在旁邊的傭人見狀連忙過來扶他,趙芸芸手一擋攔住了她的動作,“我來吧。”
傭人面色難掩錯愕,但還是依言退了下去。
洗手間裡,陸擇一哼哼唧唧地解決完大事,又乖乖地用洗手液洗乾淨了手,還討好地笑著讓趙芸芸檢查,她左右檢查了一遍,點點頭,“很乾淨。”
他樂得心兒都開了花。
趙芸芸卻看得不自覺紅了眼眶。
她是見過陸擇一的,在他十八歲的成人禮上。那時他剛好在致辭,介於男孩和男人之間的嗓音如大提琴般優雅動聽,他言辭幽默,逗得人捧腹大笑,受邀前來的淑女們拋棄形象,激動地喊他的名字,得他多看一眼都要幸福得原地轉圈。
那時候的陸擇一幾乎是所有人眼中的焦點,大家都稱讚他是天之驕子,津津樂道他在商界的初露頭角,預測著他會有怎樣的大好前程。
可話說得再漂亮,也抵不過命運的一筆轉折。
陸擇一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臉色,似乎怕她生自己的氣,有些不知所措,不斷扭著身子。
這時窗外傳來一聲“砰”,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興奮地拍著窗戶,“光,光光!”
有人在放煙花。
它是轉瞬即逝的美麗,有過一秒綻放,卻墮入永恆黑暗。
“傻子,”趙芸芸輕輕笑了出來,“你跟它多像。”
陸擇一看到她笑了,立刻手舞足蹈起來,“好……看!”
煙花好看,還是她好看?
她沒有去問答案。
院子的另一邊,微瀾也在看著煙花,五顏六色的煙火在夜空盛放,美得令人唏噓。
“怎麽不穿外套就出來了?”
肩上一重,還帶著男人身上溫度和氣息的外套覆了下來,周身都被一層暖意裹著,微瀾笑了笑,“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成為一個爆破精算師嗎?”
陸遇止搖搖頭。
微瀾閉上眼睛,耳邊清晰地傳來炸裂聲,“我喜歡聽這種聲音,它讓我的心很平靜。”
而煙花炸開的那一瞬,遠遠比不上一座山、一座城在她面前被炸得支離破碎來得震撼,微瀾喜歡那種感覺,血液會隨著爆破聲而持續沸騰,手中仿佛握著毀天滅地的力量。
爆破是一門藝術,一門殘暴又優雅的藝術,而精算師則是一名偉大的藝術家,她可以操縱爆破的時間、爆破的效果,更細的,甚至能決定每一片瓦碎成粉末的姿態……
“是不是有點奇怪?”沒有聽到回應,微瀾問道。
“還好,在能接受的范圍內。”
就算他們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可又有誰能保證通透不留一絲縫隙地了解另一個人呢?
人心始終隔著一層皮,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相愛。
微瀾朝他輕輕笑了,似乎滿意這個答案,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見一片暗沉平靜的夜空,又把眼中那抹藏得很深的情緒一點點逼了回去。
你知道嗎?
那種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
母親離世,微瀾孑然一身,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
她像一隻刺蝟,為了保護自己,向這世界豎起全部的敵意。
那顆柔軟而脆弱的心卻一遍遍地執拗問著:
如果不動情,是不是難過就可以少一點?
如果此生不再愛人,也不被別人愛,是不是再也不需承受這種生離死別的滋味?
在微瀾以為找到了保護自己的最好方式時,有兩雙溫暖的手伸了過來,用力握住她的手,“素素,以後我們就是你的爸爸媽媽。”
她不要,她用沉默抗拒。
在那個陌生的家裡,微瀾拒絕和任何人交流,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電視和發呆,然而,生病時葉母床榻的守護,噩夢時葉父的溫言安慰……細水流長的溫情下,久而久之,她那顆冰封的心終於被敲出了一條細縫。
葉父葉母給了她這世上最好的一切,無微不至的愛,像一張溫暖的網,密密實實地保護著她,令她不諳世事,不嘗苦悲。
如果不是他們,微瀾深信,這一世自己都不會再有愛人的勇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