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個給不起承諾的人(2)
李喬看著對面的小女人,穿著一件對她而言大得離譜的男式襯衫,袖口松松地卷到肘部,她卻絲毫不以為意,正大快朵頤著眼前的芝士蛋糕。
“大好周末,你也去尋歡了?”他笑,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什麽?”她抬頭。
他曖昧一笑。
冷歡一怔,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注意到他那個“也”字,不禁淡淡一笑,然後點點頭。
“不過看起來你好像沒我幸運,朝淚如潮,難道不歡而散了?”
“豈止,被掃地出門了。”她接話,手中卻仍在忙碌地切蛋糕。
“什麽爛男人這麽沒品?讓他去死!”他罵道,一臉鄙視。
她大笑,笑得嗆出眼淚,不停咳嗽。
“吃得這麽急幹什麽?覺得好吃下次再來。”他微微責怪,把紙巾遞給她擦眼淚。
她淡淡一笑,“也許沒有下次了。”
他挑眉道:“人生漫長,有得是時間。”
“對你而言是,”她開口,聲音平靜,“對我而言不是。”
她接著說道:“知道AMA嗎?全名Atypical Myocardium Atrophy,非典型性心肌萎縮症,自二十世紀初以來全世界患者不到三百人,我是其中之一,目前壽命最長的患者隻活到三十五歲。”
2003年,SARS在中國橫行肆虐,鬧得人心惶惶。依稀記得是五月的某一天體育課上,她突然暈倒,嚇壞了一幫同學,父親更是馬上訂了機票趕過來,檢查結果出來的那天,父親以為她在昏睡,其實她清楚地聽見了醫生口中那個全然陌生的名字,同樣是非典,同樣的不治之症,只不過時間長短不同而已。
那一刻,她如石像一樣僵在床上,全身都似乎凝結不動。所有的憧憬與夢想瞬間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殘酷的現實。她變得乖戾、浮躁,痛恨這個世界的不公,恣意揮霍所有美好的東西—煙抽得極少,偏要買個土星打火機;翹課辦旅遊簽證,只為了飛到曼城去聽Oasis的演唱會;隨手拿來抄課件的筆,都是萬寶龍限量版;鞋子已經很多,卻還是一味地執著於一雙Manolo Blahnik……她不知道除了這樣發泄,她還能怎樣壓下心裡潮湧的恐懼。她蒙蔽了心神,不去看、不去想父親望著她時日益沉重心痛的眼神,也不去追究即使身居高位也幾十年兩袖清風的父親如何負擔她這樣窮奢極侈的生活。
直到某個清晨,她在千裡之外的大理看見報紙上的父親,天地一朝變色。雪山上的冰冷,寒徹心扉,痛入肺腑,她記不得自己是怎樣連滾帶爬地下山,也記不得自己是怎樣跌跌撞撞地上了回去的飛機,只知道雙腳落地的那一刻,迎面而來的是母親重重的一個耳光。
父親留給她的話只有兩句—對國家,我有罪;對你,我無悔。
她握著那薄薄的一頁紙,一個人在房間裡關了一天一夜,哭了笑、笑了哭,她怎麽也不相信那麽剛強的父親會選擇自殺。
然後,她逃了,逃到這異國他鄉,嘗試忘記從前的一切,嘗試開始新的人生,努力地學習,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生活,努力地笑—即使她的人生並不會太長,即使現在擁有的一切下一秒就可能全部失去。
藏在心底的傷口,以為早已結痂,如今才發現,一直都沒好透。生命裡有些痕跡,不思量,自難忘。到今天,才發現二十四歲的冷歡並沒有比二十歲的冷歡堅強多少,依然會因為受傷而哭泣,依然會因為驚痛而逃避,所有的掙扎不過喚起舊傷而已。
平靜的語氣,仿佛在訴說著天氣那麽輕松、尋常。只是桌上的紙巾早已被她揉成一團,又展開撕得粉碎。
李喬望著她,目光深沉,“努力地生活,努力地笑,為什麽不努力地愛?”
“努力地愛?”
冷歡默念著這四個字,嘴邊扯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她是一個給不起承諾的人,也是一個無法負擔他人承諾的人。
愛情縱然誘人,於她卻是毒藥。一旦沾惹,她無法想象抽身的痛苦,如果注定要失去,那就不要去擁有。想起早上那氣怒的俊顏,她不由得苦笑,如果不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他應該是氣她的退縮,或是不爽自己反過來被女人擺一道。
這樣的男人,冷傲狂妄,習慣了睥睨天下,斷不會為誰羈絆了腳步,她可否容自己自私一回,貪得這一晌之歡?
至於愛—她淒然一笑,搖頭,再搖頭。
“也許有些選擇需要勇氣,”李喬盯著她,緩緩開口道,“但人生苦短,值得去愛的人並不多。”
愛情麽?
喝一口咖啡,冷歡自嘲一笑。
愛情這東西,不是太餓,就是太飽;不是賠盡,就是全贏。別人為食而生存,她為生存而食,這一顆心已自顧不暇,如何再承擔更多?
“今天我跟你說的,你就當沒聽見吧。”
“為什麽偏偏隻告訴了我?”
冷歡看著對面的李喬,沉默不語。這個男人,並不只是外表出色。他並沒有因為她的故事而表現出明顯的同情和安慰,而這些恰恰是她最不需要也最不齒的東西。
一直覺得,多傷多痛,只有當事人自己才真正清楚,旁人再難過,也不過是在重複提醒糟糕的處境。一味沉溺和渴望慰藉,非但於事無補,更會越陷越深。於是這麽多年,她都一個人堅強地走了過來,今天會突然傾吐一切,難道是自己變得軟弱了?
放棄自己的思緒,她抬眼歉意地一笑,“對不起,是我心情不好,失態了。”
李喬沒有追問,只是微笑頷首,端起手中的咖啡。
“聽章程說你和大衛組了一個樂隊?”冷歡扯開話題。
“嗯,鬧著玩的,就是一愛好,”他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我們周三到周五在Fireice的China店駐唱,你下周可以去找我們。”
“好,”冷歡笑起來,“下周四不用打工,我叫上言諾他們一起去。”
“行!”他爽朗一笑,看著她穿回大衣,“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冷歡也沒和他客氣,本來就很累,吃飽喝足後更是覺得非常之困。
路過櫃台時,李喬又買了一堆甜點。
“從沒見過男人這麽愛吃甜食。”冷歡好奇,忍不住打趣。
他倒是一笑,也沒有說話。
照樣是睡了一路,醒來一看表卻已經十二點。
冷歡嚇了一跳,“怎麽車開了這麽久?”
“到是早到了,我看你睡得太香,不忍心叫你。”李喬漂亮的黑眸望著她,眼裡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緒,他隻穿了一件短袖T恤,冷歡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他的厚棉外套。
“你等了我整整兩個小時?”冷歡有些慚愧地把外套還給他,心裡隱隱有股暖流暗湧。
“兩小時十七分。”他敲敲儀表盤,又回復有些玩世不恭的樣子。
“對不起。”她更窘。
他眯起眼看著她臉紅的樣子,露出一個大大的迷人笑容,“覺得這麽抱歉,要不以身相許吧?”
冷歡怔了一下,然後才看見他憋不住地大笑,於是拿起包砸過去,“許你個頭啦!”
她不由得也跟著他笑得很開心。這個男人總讓人想起八月的陽光,燦爛得一塌糊塗。
他把包和Costa的紙袋一起遞過來,她不解地望著他。
“給你買的午飯和晚飯,你今天就完全可以在床上賴一天了,”他又是皮癢地一笑,“怎麽樣,感動吧?”
她接過紙袋,邊搖頭做哀怨狀邊推門下車,“唉,我是第幾個讓你這麽做的女人喔!”
“少來。”他笑罵。
站到門邊,冷歡擺擺手準備和他告別,卻看見他下車繞到了她的身前。
“怎麽了?”她疑惑地看著他。
“抱一個吧。”他說,語氣認真。不等她回答,他已張開雙臂環住她。
清爽的氣息如夏日的微風輕輕地環住他,寬闊的胸膛就這樣緊緊地貼著她,讓她放心地依靠。
忽然間,她忘記了反抗,忘記了這個人,自己只見過兩面。那一種親切的、被呵護的感覺熟悉而久違。
“好好照顧自己。”耳邊傳來輕輕的一句。
她眼裡頓時一熱。
長島冰茶,雞尾酒裡的香奈兒五號,成分是伏特加、朗姆、龍舌蘭、琴酒、橘橙酒、檸檬汁、可口可樂,明明沒有半點茶的成分,卻有偽裝得完美的溫柔純情,一杯入喉,才知那深藏的誘惑與狂野,讓人一點點地沉淪。想起某個女歌手那首關於長島黃昏的歌—愛恨還沒演完,我們已走散。
也是個倔強的女子,百轉千回,為愛癡狂。只是那一個人卻漸行漸遠,愛恨嗔癡到最後終究是兩兩相望。
插一片檸檬在杯上,才發現檸檬片又快用完,於是洗了幾個,認真地切片。
一刀又一刀,入鼻有清香,報紙上說檸檬能幫助澄清思緒,她持懷疑態度,否則怎會心緒紛擾、胡思亂想?
仿佛聽見場下的人聲騷動,她抬起頭,看向眾人目光所在,然後一下愣住。
那是個從楚風宋詞裡走出來的女子,冰肌玉骨,水殿風來暗香滿。隻望一眼,便恍若身陷江南春色,楊柳岸,曉風殘月。冷歡自小便似精致的娃娃,早已習慣被人誇捧,到今天方知山外青山樓外樓,何為傾國傾城之姿。
“你好,我找風,你們老板。”美人對她一笑,吐氣如蘭。
冷歡心裡一震,抬手指指右前方的走廊。
原來是找他的。
嘴邊扯出一絲微笑,她低頭繼續忙自己的。
“若依。”熟悉而低沉的聲音穿過整個大廳,輕柔地撞進耳朵裡,一如那日。
—柳大小姐終於舍得過來啦。
—我很想你,若依。
真好,名字都這麽般配。
輕風拂柳柳若依。
站在一起更是人間美景。
手指突然一痛,才發現不小心割到了。
“怎麽切個檸檬也不行?”格瑞絲皺眉,很鄙視地說道。
“是啊,”她淡淡一笑,“我真沒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