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入夜時分,桃花谷逐漸寂靜了下來,楓林小院內,蘇玖靈依舊沒有回來,不知道在何處閉關。
許望舒玩鬧了一整天早便困的不行了,在軟榻上香甜地睡了過去。
儲物法寶內也有足夠的烤肉,夠她吃上好些天的了。
許易用瞞天壤將四周氣息遮蓋起來,同時布下了一些簡單的禁製後便取出龍鱗香,開始了日複一日的入夢修練。
當他再睜開眼時,身處的不是稻滿城小院,也不是玄元山的藥田,而是丹絕谷內的青庭湖畔內。
北辰玄奕正靜坐庭內烹茶,而許易則是躺在藤椅上悠悠醒來。
“醒了?”北辰玄奕抬眸看了他一眼,“無虛決修練的怎麽樣了,難題可解決了?”
他話語平淡,好似在詢問些什麽瑣碎小事一般,壺中泡著的劣質靈茶香氣四溢。
許易微微搖頭,從藤椅上起身,熟練地替北辰玄奕整理起那些茶具。
“聚氣生蓮功和七星禦劍篇雖已合為無虛決,但卻始終像是兩家人一樣,並無法真正融為一體,凝聚成丹。”
北辰玄奕沉默,他輕抬袖口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將其中一杯遞給了許易。
許易接過,然後跟著他來到一旁,那裡有一盤尚未下完的棋,是上一次夢中他倆對弈所留。
“不要急著落子,好好看。”北辰玄奕淺嘗一口溫茶,並沒有再問無虛決的事情。
許易點頭,他開始用心的去觀察棋局,去看之前落下的每一步。
黑子白子交錯,如同一條條雜亂的絲線一般,看似無章無序,但彼此都有所聯系。
這一看,便是許多天的時間過去,直到許易手中的靈茶寡淡如清水時,他也依舊沒有看出什麽。
“看出什麽了嗎?”
北辰玄奕不知何時又在一旁將靈茶揉搓的細碎喂起了湖中靈魚,一點也沒有著急。
“沒有。”
許易從那種專注的狀態中退出,抿了一口手中的茶,眉頭微皺,茶水靈氣散盡,已經變得難以入口。
“看不出就對了。”
北辰玄奕話語平淡,在許易面前坐下後又重新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換給他。
許易眉頭皺的更深了,有些不解:“谷主的意思是?”
“棋局變數無窮,縱然你看出了此間變數,但若我再落一子呢?”
“你之前看透的又變成你看不透的,每一顆子每一盤棋的意義都不一樣,唯一的定數就是變數,永遠看不透。”
北辰玄奕抬眼看著許易,語重心長的道:“但這盤棋最根本的,還是在於下棋的兩個人,如你看透了我,自然也就看透了棋。”
許易目露思索之色,但他搖頭道:“可人心何其複雜,我又如何看的透呢?”
“愚笨。”
冷厲的呵斥聲響起,許易抬頭對上北辰玄奕嚴厲的目光。
“棋無始終,但人有生老病死三千疾,有如萬物草木之榮枯;七情六欲做骨肉,江海河山鑄神魂,你看不透我,何不鑄就一個我?”
許易神色微怔,腦海中似乎有靈光一閃,但很快又消失無蹤。
他看不透劍道和藥道的窮極,無法融二者成丹,難道還要鑄就一條新的大道來承載它們嗎?
七情六欲做骨肉,江海河山鑄神魂……
許易陷入了深思,日月輪轉,在這僻靜的青庭湖畔內,沒有人來打擾,只有他們二人,始終在棋盤前對坐著。
轉眼間,便是一年光景過去。
許易在萬千思緒中,終於想到了什麽。
七星禦劍篇,明七情之通透,凝劍道之心。
一個人的七情六欲是與生俱來的,唯有看透這些,方能做到絕對理智,一如修練了七星禦劍篇之後的許易一樣。
也如那離經叛道,利用摯愛道侶的陸無虛一般。
拋卻了七情,隻注劍道,才可能凝聚後天劍心,難怪陸無虛之後的所作所為令北辰玄奕怒不可遏。
只是沒有七情六欲,陷入絕對理智的話,那許易,還是許易嗎?
在這種自我懷疑的思維下,許易陷入了又一輪沉思,春去冬來,青庭湖畔依舊暖如夏日,不見飛雪連綿。
他的腦海中出現了往日經歷的所有回憶,從出生落地到母親背棄父親離開;從父親含辛茹苦的將他養大然後病逝。
從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化身中州有名有姓的丹絕谷四品弟子;從弱小到強大;從天真青澀變得謹慎狠辣……
他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張又一張的記憶中熟悉的人臉,有如今形同陌路的寧若溪,也有對他恨之入骨的賀林,有嬌蠻的北辰夢蝶,有猥瑣卻重情義的陳十五……
這些記憶這些感情慢慢地在他腦海中粉碎,他自身的氣質也逐漸開始有了變化,神色變得冷靜,思緒開始清晰且果斷。
北辰玄奕不知道手中的茶什麽時候已經靈性盡失。
他看著許易,雙目微眯,握著茶杯的手不自覺的微微用力。
一路走來不知道多少情感多少記憶在許易的腦海中被粉碎、斬斷,他腦海中的那柄星辰小劍也是越發璀璨,似乎即將圓滿。
忽然,斬滅到某一個人時許易那冷靜的瞳孔閃過了一絲猶豫之色。
那是一臉純真,將他當做唯一至親的許望舒,在記憶中這個小丫頭委屈的樣子被他親手斬滅時,他沒來由的心疼了一下。
“這是修真路上的牽絆、是阻礙,此時不斬斷以後將越纏越深直至無法割舍……”
他這麽對自己說,於是狠心粉碎了許望舒的樣子。
隨後是夢中對他細心教導幾十年的北辰玄奕,看著對方一臉淡漠甚至帶有幾分自嘲般的神色粉碎在記憶中,許易冷靜的目光又閃爍了一下。
北辰玄奕粉碎前那自嘲的笑容似乎是在說:“果然如此。”
果然許易還是選擇離經叛道,背棄他的教導走上了陸無虛的老路。
無神山內,白師弟和周河等人自爆的場景歷歷在目,許易再去想這件事時,內心竟然毫無波動,冷靜的不像個正常人。
他看到了某一天許望舒被天雷之劫轟成了粉碎,臨死前嗚咽著呼喊了一句“爹爹”,他一樣冷眼相待。
他還看到了危難之際北辰玄奕以自身血肉神魂成丹,助他成就大道,他心中竟覺得理所當然,並無歉疚。
拋卻七情六欲,做到絕對理智的許易……已經不是許易了。
“我懂了。”
許易神色冷靜,將手中那被冷卻到苦澀的靈茶一飲而盡。
北辰玄奕久久不語,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手中的茶杯無力摔落在地,發出“哐當”的低沉響聲。
“看來,我又錯了。”
聽著北辰玄奕那有些遺憾、有些自責還有些後悔的話語,許易內心毫無波瀾,他淡漠開口。
“人有生老病死三千疾,有如萬物草木之榮枯,這是天地輪回的至理,如今的我鑄就不出谷主,但可以重新鑄就出輪回中的我自己。”
冷漠的聲音傳來,北辰玄奕神色微怔。
許易神色的淡漠,瞳孔內的冷靜正在緩緩散去,他提起放在一旁的茶壺,恭敬倒了一杯茶雙手奉上。
“您沒錯,錯的是另一個我。”
溫和恭敬的聲音響起,這一刻的許易似乎變得與以往完全不同了。
仿佛如今的他才是真正的許易,他的氣質開始恢復普通,一頭暗紅的長發開始烏黑,金紅尊貴的瞳孔也是逐漸深邃。
與此同時,四周天地忽然天搖地動了起來,刮起了靈氣風暴,所有的力量全部朝著許易而去。
一粒金丹逐漸在丹田的青蓮之上孕育而出,相比起之前凝聚的那一顆要平淡很多,但卻更加真實。
山河崩碎,北辰玄奕接過了許易奉上的茶,一向嚴厲淡漠的臉龐首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許易。”
“弟子在,谷主請說。”
看著衣袖如泡影般隨風消散的北辰玄奕,許易發自內心的恭敬,拱手道。
“百年歲月,始終沒有聽到你喚我一句師尊……”
北辰玄奕身軀虛幻,目中有著些許遺憾之色。
許易神色微怔,急忙抬頭,卻只見到已經徹底消散的虛無,以及那支離破碎的夢境碎片。
他張了張嘴,目光卻在身邊燃至末端的龍鱗香上停滯、出神。
龍鱗香消耗殆盡,夢境修練也已徹底結束,現實未過一年,而他陸續卻在夢中受北辰玄奕細心教導已有百年歲月。
縱然體內的青蓮台座上的金丹正源源不斷的給他提供著強大法力,但他卻是感到有些悵然若失。
七情生死融合,許易凝聚了金丹,重新鑄就了自我,重新鑄就了輪回。
縱然如今這種領悟還只是初窺輪回大道,但輪回一式威力已經得到了巨大提升,成為他最大的殺手鐧。
也許修至最後,他真的能重塑輪回也不一定。
許易眉頭忽然微皺,想起了麒麟前輩與他說的那句話,他還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究竟是什麽呢?
為什麽他感覺隨著自己修為越來越高,好多事情反而不如以前看的明白了,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蒙著一層茫茫白霧無法揭開一般。
桃花谷外陰雲密布,雷鳴電閃的,暴雨傾盆落下,山野間霧靄漸起。
中州,青庭湖畔內。
北辰玄奕看著一旁燃燒殆盡的清魂香出神,手中的茶已經冷了。
“老丹童,那丫頭已經安排好了,你不用再多想了,趕緊落子吧!”
南河尊者手中捏著一枚黑子,看著對方久久不語,眉頭微皺,聲音又大了幾分。
“老丹童?老丹童!”
“嗯?”
北辰玄奕一驚,回過神來,眼中的棋盤變幻,最終變為了他和南河尊者下的那盤棋。
“我說你怎麽回事,最近老是奇奇怪怪的,前兩月在一處凡人院落睡著了不說,今天和我下棋還分心。”
南河尊者一邊捏著白花花的胡須一邊絮叨著,催促著對方趕緊落子。
北辰玄奕還是有些出神,他總感覺就在剛才的那一瞬間好像經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但是又什麽都想不起來。
很奇怪,就好像有另一個輪回裡的他正在干擾著這裡的他心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