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地，寸土寸金。

  即便如同安平侯府這般由皇上親自賜下的府邸，依然沒有什麽特權。

  而且，實際上，整個安平侯府的面積實在是不怎麽太大。

  譬如說那個花園子，說起來還不如莫府的打，譬如說府裡的下人居然大都聚集在後巷那裡過活，顯然是府裡沒有地方給他們住。

  再譬如說，這個本來就不怎麽大的花廳，如今卻是擠滿了人。

  這個花廳本是平日裡陳氏發放對牌、處置事務的地方，雖然也是人來人往，可是從來沒有聚集如此多的人。

  府裡面主要的管事和管家娘子幾乎都出現了。

  也算是盛況空前了——因為平時這些管事也是貴人事忙，很少能夠真的都聚集在一起。

  “你聽說了嗎？夫人這一次是要把管家之權移交給世子夫人！”一個管事壓低了聲音說道。

  “不會吧！我可是知道的，世子夫人那根本就是個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一個管家娘子立即符合。

  “是啊，是啊，雖然頂著一個嫡女的名頭，可是那不過是為了成婚好看，臨時做了手腳的！”另外一個管家娘子也加入討論。

  “這樣的人如何給咱們執掌中饋？只怕到時候又要被安遠侯府那幫老東西笑掉大牙了！”

  “哎……也不知道夫人到底是怎麽想的，這不是把侯府往火坑裡推嗎？”

  二管家劉文正滿意的聽著這些人的議論，心中十分的得意。

  在他的授意之下，這些管事們早就先入為主的認為世子夫人是個從來沒有接觸過中饋、缺乏能力、會導致府裡大亂的廢物。

  這些個管事們，個個都是人精，又都是和侯府裡的體面丫鬟婆子們沾親帶故的，所以想要了解莫卿卿的情況，實在是簡單得緊。

  所以說，這些日子，世子夫人秉燭夜戰，查看帳冊的事情，他們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當中的確是有些人心中有鬼，自然是不希望這般認真過頭的世子夫人上位。

  而另外一些人則是在保持觀望態度——說真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婢，誰主持中饋都是一樣的，只看她有沒有這個能力！

  劉文正的眼睛掃過每一位管事或者不解、或者鄙薄的臉孔，心中在暗自計算著——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一定會鬧事，反對世子夫人接手的？到時候一個下馬威，就將那新婚的世子夫人嚇得以後再也不敢隨意指手畫腳了。

  他看著看著，目光突然停留在角落裡一個有些陌生的背影上。

  那是一個女子，背影十分的窈窕，而且隱隱帶著纖細和嫋娜，讓人一看就有種想要衝到前面，去看看本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劉文正心中覺得奇怪，這個人實在是沒有見過，難道是什麽新任命的官家娘子？

  “哎呦，二管家！大事不好了！”一聲有些急切的呼喚打斷了劉文正的思緒。

  他一回頭，就看見自己的姐姐劉嬤嬤神色有些慌張的邁進了花廳的門。

  他急忙迎了上去，低聲說道：“姐姐，可是人已經來了？我現在立刻整頓秩序。”說完，他就扭頭，作勢要讓在場的人安靜下來。

  劉嬤嬤心中發苦，皺眉說道：“什麽來了？我去了之後，人家那邊說人早就自己提前過來了！”

  劉文正心中咯噔一下，頓時叫了一聲不好。

  她連忙拉著姐姐到一邊，又指了指方才那個陌生的背影：“姐姐誒，你可看好了，這位可就是正主兒？”

  劉嬤嬤眯著眼睛，尚且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應，就覺得眼前一花，有一個身影已經直接到了身前。

  “劉嬤嬤，本世子夫人的確是來得有些早了！”

  劉嬤嬤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張日漸熟悉的千嬌百媚的臉孔。

  這不是世子夫人又是哪個？

  劉嬤嬤覺得自己頭上的冷汗都要滴下來了！

  劉文正更是全身僵硬，心中驚濤駭浪。

  大事不好！

  難道說世子夫人已然是將方才那些頗有些大逆不道的話都聽在耳中了？

  這……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覺得忐忑無比。

  那方才還嘈雜的花廳，因為劉嬤嬤一句：“世子夫人，您怎地來的這般早？讓奴婢一頓好找！”而變得安靜得幾乎到了詭異的程度。

  眾位管事和管家娘子面面相覷，俱是露出驚訝的神色。

  什麽？方才世子夫人就在這屋子裡？

  莫卿卿笑著慢慢走到劉嬤嬤的身邊，又由她引著一步一步走到了陳氏慣常坐的位置安然坐下。

  她的目光有些銳利的一一掃過方才那些放肆談論她的背景的男女，立即讓他們瑟縮了半步。

  這些人果然還是害怕的！

  他們即便是背地裡如何的不甘和不服，可是到了明面上，卻還是沒有人敢公然反抗莫卿卿。

  紅錦方才在一邊早就聽得火冒三丈。奈何莫卿卿一直拉著她，不讓她發作。

  此刻，她見莫卿卿坐定，又使給她一個眼神，她便立即冷笑著說道：“劉嬤嬤，請恕奴婢僭越了。奴婢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都說咱們侯府規矩大，規矩嚴，如今看來竟然全然不是那麽回事！即便是在我們柳府，也斷然沒有背後隨意議論主子的規矩！”

  她的話音一落，劉嬤嬤和劉文正姐弟立即臉上露出了一絲尷尬之色。

  劉嬤嬤看了弟弟一眼，訕訕的說道：“下人管教不嚴，奴婢一定會稟明侯爺夫人！只是如今，本來就是您要支持中饋了，所以還請世子夫人隨意處置！”

  一句“隨意處置”立即讓之前那幾個人變了顏色。

  他們剛要申辯，劉文正就上前一步，說道：“世子夫人，都是小的的不是，是小人禦下不嚴，才會導致這種結果，請世子夫人責罰！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是不要責罰這些為了侯府勞苦功高的老家人！”

  紅錦見劉文正這位“二管家”這副大包大攬的做派，更加心中有火！

  剛才你幹什麽來著？

  聽得熱鬧，卻在一旁冷眼旁觀，如今出了問題，卻來裝好人！

  更何況，如今莫卿卿尚且一個字都沒有說呢，他就自說自話，自唱自演，倒像是他才是這天下最最正義，最最偉大的人！

  這不是邀買人心又是什麽？

  紅錦上前一步就想要揭穿這個什麽二管家的可恥面目。

  可是莫卿卿卻是伸手一攔。

  她笑著直直的盯著劉文正：“二管家說的都在理。我自然是言聽計從。”

  劉文正松了一口氣，卻也身板更加直了一些——原來這位不過是耳根子軟的人物，果然庶女沒有什麽擔當。

  可是他剛要張口再說句什麽，卻被莫卿卿接下來的話弄得差點直接暈倒！

  “既然這樣！二管家看看接受什麽樣的處罰合適？是打二百大板逐出府邸，還是拿出四千兩的贖罪銀子？”

  劉文正的身子一晃，口中發乾，艱難的說道：“二百大板？四千銀子？”

  “不錯！本世子夫人雖然年輕，卻是從善如流！方才那幾位……”她用手指了指那幾個大放厥詞、說得痛快的人，“的的確確是犯下了背後議論主子、以下犯上的大罪！這是本世子夫人聽得真真切切的，而且也是二管家方才承認了的！我說得沒錯吧！”

  那幾個人都低下了頭，實在是因為莫卿卿的目光太過銳利，讓他們覺得臉上如同被鈍刀子割過一般的生疼。

  劉文正自己方才說過的話言猶在耳，他自然不能出爾反爾，只能是機械的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一切都好辦了。二管家說了，要幫著這些人承擔罪責。那自然就是要接受處罰的了！紅錦！咱們府裡的家規是怎麽說來著？”莫卿卿歪著腦袋似乎是在回憶。

  紅錦看著劉文正那張如同豬肝一般的臉孔，憋著笑說道：“家規第十條規定，府內下人若有以下犯上，私自議論詆毀主子者，一律接受五十大板處罰，直接逐出府去。當然了，也可以用銀子自贖，贖銀是一千兩！”

  劉嬤嬤忍不住問道：“那二百大板，四千兩銀子？”

  “哎呦，嬤嬤可別跟我開玩笑。這裡現站著四個人，個個都是背後詆毀主子的現行犯，自然就是二百大板，四千銀子！我可是算錯了！”莫卿卿伸出四根蔥兒般的玉指，在劉嬤嬤面前這麽一晃。

  劉嬤嬤頓時啞口無言了。

  劉文正頭上的汗水都漸漸滴落下來。

  可是現在卻是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為劉文正求情。因為這件事情與他們無關，他們沒有必須出首，去沾染一身腥臊。

  即便是他大包大攬幫著頂罪的那四個人都是保持沉默，隻恨不得將自己隱藏在眾人之中，再不要讓世子夫人看見。

  很簡單，如果他們此刻大義凜然的走出來幫著二管家說話，那麽就意味著要接受處罰變成了他們自己！

  反正又不是他們求著二管家頂罪的！既然是他自己願意的，他就接受處罰就是！

  大不了私底下，他們再把油水撈回來，給二管家送去就是！

  莫卿卿心道，這英雄不是那麽好當的！

  本來就是簡單赤/裸的利益關系，到了這正考驗的時刻，自然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土崩瓦解！

  劉文正等了半晌，也不見一個人為他說話，心中已然是涼到了極點！

  他只能是乾巴巴的說道：“世子夫人，小人，小人認罰！”也就是說要交四千兩銀子了！

  四千兩啊！

  他費勁巴力的在府裡，油鍋裡撈錢的架勢，也不過才能勉強撈個四千兩啊！

  這位世子夫人上嘴唇下嘴唇這麽輕輕一碰，就騙了他一年的辛苦錢啊。

  “哎呀呀，二管家果然是以身作則！堪稱府裡下人們的楷模，列位管事將來一定要以二管家為榜樣！”莫卿卿笑米米的說道。

  那些管事們見識了莫卿卿笑裡藏刀的手段，都有些噤若寒蟬，只能乖乖的點頭稱是。

  劉嬤嬤見此情景，心裡哀歎！

  好一個下馬威！

  就這麽輕輕一個連消帶打，就直接讓這些管事見識了她的厲害，順便還調撥了劉文正和這些管事們之間的本來還算是穩固的關系。

  一方面劉文正代人受罰，肯定是心中有氣，另外一方面，那幾個管事也是心虛不已，即便是劉文正真的能不計前嫌，他們還敢再投靠劉文正嗎？

  好手段！

  果然好手段！

  

  “劉嬤嬤，既然二管家深明大義，代為接受處罰，本世子夫人就不斤斤計較了。”莫卿卿扭頭又看了劉文正一眼，“只是二管家還得給個期限，到底什麽時候交銀子，免得讓這些管事們以為你不過是做做樣子，豈不是失了威嚴？”

  劉文正氣得心頭滴血，咬著要說道：“小人下午就將銀子親自送到世子夫人那裡！”

  “那也不必了！你直接交到大管事那裡即可，這事情本該是他管的！”莫卿卿一擺手，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劉文正頓時臉孔一僵！

  讓他去那個老東西那裡丟人現眼？簡直比送他身上挖銀子還讓他難受！

  這世子夫人恁地可惡！

  劉嬤嬤見劉文正已然是有些穩定不住自己的情緒了，趕忙打圓場說道：“世子夫人，難得今日所有的管事和管家娘子都在，就讓二管家幫您一一介紹一下。”

  劉文正聽了姐姐的話，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急忙收斂了心神，行了個還算是得體的禮說道：“世子夫人，那小人就僭越了。”

  “嗯！那就有勞二管家了。”莫卿卿伸直身體又慢慢的靠在了那張花梨木的寬大圈椅上，好整以暇的望著下面頷首站著的這數十個男女。

  “這位府裡掌管廚房采買的王成管事。這位府裡掌管內院采買的王功管事。”隨著劉文正的話音剛落，應聲而出兩位男子，他們分別向莫卿卿躬身行禮。

  “這位是府裡掌管大廚房的鄭嬤嬤，這位府裡掌管花園子的張嬤嬤……這位是……這位是……”劉文正按照這些人站的順序一一介紹下去。

  每個人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都如同那兩位王管事一般走出來，又再行禮，旁的話多一句都沒有。

  莫卿卿看似無意的在撥弄手指，其實卻在暗自觀察那些管事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的神情和肢體動作。

  果然給她發現，這整整二十七個管事中，至少有八個人對劉文正流露出了不屑或者不滿，至於其他偽裝的更好的讓她沒法發覺的，那就不提了。

  正如同她所想，劉文正如此的年輕，卻是驟然身居高位，怎麽可能沒有人嫉妒？

  他此刻春風得意，自然是沒有人敢出首對付他。

  可是若是他有什麽重大的錯處呢？是不是這些人就都會走出來，直接將他釘死！

  莫卿卿笑了！

  她這一笑簡直如同春花燦爛，秋月耀眼，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一亮，仿佛眼前這位世子夫人就是人世間最最美麗，最最溫柔的女子。

  莫卿卿柔聲說道：“這些年府裡全都仰仗各位操持，各位委實辛苦了。我首先代表侯爺，對各位表示感謝。”說完，她居然真的起身，微微行了個半禮！

  這對於這群奴仆來說，已經是莫大的震撼了！

  一個身在高位的主子居然主動低頭向他們表示感謝，這簡直是幾輩子都不曾遇過的事情！

  劉嬤嬤更加迷惑了！

  這位這番前倨後恭，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就是為了邀買人心？

  再者說，她明明已經看過了那些帳冊，也該了解到眼前這些人私底下是有多麽的齷齪貪婪，怎麽還會說出如此的話來？

  莫卿卿接著說道：“我年紀輕，又不曾執掌過中饋，說實話，對於夫人這一番厚愛，我是深感惶恐的。然而有道是長者賜，不能辭。不管是苦是累，或者心中不安，只要是夫人安排的，我都不能推辭。”

  劉嬤嬤心裡一塞。

  這話說的，倒像是陳氏死皮賴臉非要把中饋交給她一樣了！

  她隻好是不甘願的接了一句：“這也是因為咱們這些大戶人家歷來的規矩，斷然沒有媳婦兒進門了，婆婆還掌著中饋的道理！所以世子夫人也該體諒夫人的苦心！”

  “體諒！體諒！我是十分的體諒！我也感謝夫人對我的信任和支持！”莫卿卿說得真心實意，簡直就像真的一樣。

  劉嬤嬤心裡覺得一陣陣的不舒服，可是又說不上來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她只能是看向人群中的一個人，並且不著痕跡的點了點頭。

  莫卿卿自然是看到了她這一番舉動。

  她心中冷笑，突然問道：“劉嬤嬤啊，我這年紀小 ，有些話卻是不得不在這裡問清楚。”

  “世子夫人但說無妨！”劉嬤嬤慌忙扭過頭來。

  “是不是今日見過了這些管事之後，這府裡就真的是由我安排，並且這些人事的升遷也是我一手掌握？”莫卿卿問得很直白。

  劉嬤嬤一噎，覺得今日這位世子夫人真是話鋒犀利，一點情面都不留。

  哪有人會當著奴仆的面討論這些問題？

  可是莫卿卿偏偏就問了，還一副她不回答就是不甘休的架勢。

  劉嬤嬤揣度了一番陳氏的心思，這才小心的答道：“按照夫人的想法，應該是這樣的。”

  “哦……這樣就好！”莫卿卿點點頭。

  “世子夫人的意思，是不是要廢了我們這幫老人，另行安排您手下的心腹？”一個尖利刻薄的聲音響起。

  莫卿卿循聲望去，就見到一個身材高挑，長相尖刻的女子仰著頭，她的眉梢吊著，雙眼冒火，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

  莫卿卿一笑：“我何曾這麽說過？你是哪個？難道慣常和夫人回話就是這樣沒規矩的？如此說來，咱們安平侯府果然是寬待下人！明兒我實在是應該好好問一問夫人，她是如何管好這個家的！”

  她意味深長的看了二管家一眼。

  頓時，那劉文正又是臉上發熱。

  這管理人事一向是二管家的職責，這個管事娘子如此的無禮，正是他辦事不利的體現！而且這也間接反映了安平侯夫人昔日裡也並不見得如何有能力有水平了！

  他立即回首呵斥：“張才家的，你是失心瘋了不成？居然敢這樣和世子夫人說話？”

  張才家的本就是劉嬤嬤和劉文正安排要在關鍵時刻嗆聲莫卿卿，讓她難堪的。她怎麽料到莫卿卿沒生氣，反而是二管家先出身責罵呢？

  她一時之間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且問你，你方才這麽說話的意思，就是覺得我處事不公，你現在心中不安？”莫卿卿問道。

  那張才家的只能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那這樣的情況下，你的意思是你沒法好好當差了？”莫卿卿又問道。

  “這是自然的！以前夫人是從來不說這些讓我們心裡不安的話的。”張才家的昂著頭抬出了陳氏。

  “很遺憾！”莫卿卿慢慢起身，居高臨下直視張才家的，“以後這個府裡執掌中饋的是我！既然我讓你不安，讓你沒法好好當差，那也唯有一一條路可走了……”

  莫卿卿故意頓了頓，這才揚聲朗然說道：“請你立即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