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兆文以為,既然兩個人抱在一處已不是相互取暖,總好過死在一起罷?
他逃了。
逃出宮,逃出那個令他情何以堪的皇宮。
逃離那個他覺得不再溫暖的懷抱。
出了宮,他不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旻兆文,只是一個沒有縛雞之力,百無一用是書生。
旻兆文沒有帶侍衛,獨身一人跑去荒郊野嶺,只是單純想找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不必背負那些人的目光,也不用擔心徐從之會找到自己。
可是沒想到。
他躲過了所有人,卻沒躲得過仇人。
旻兆文死了,被人碎屍萬段,死狀極為慘烈,令人不忍直視。
被人發現的時候,已化成一堆白骨。
說到這裡,月漓卻是對此不屑一笑,直覺得旻兆文就是蠢,要死可以,為什麽死得不是徐從之?
為何他留下所有眷戀,隻為成全一人?
月漓抬起眼,冷冷瞧著徐從之道:“北武皇帝,這個位置於你而言,應該很重要罷?
既如此,為何你又要做出這麽多事來?在他死的那一年,你封後、充盈后宮,這一切不是做得挺好?為何如今又要生出這麽多事?
為何要尋陰陽眼?又為何要明知西嶼三皇子野心,卻還要順水推舟?”
徐從之緩緩抬起頭,定定望著月漓良久,張口吐出三個字來:“朕老了。”
月漓恍擰眉不解:“什麽?”
徐從之輕笑一聲,似乎瞬間蒼老了十歲,端得一臉感慨道:“過去常聽老人講,歲數大了,做夢皆是過往。
近些年,守著這座城,朕感覺越來越累,常常午夜夢回推枕而起,渾然不知今夕是何日,會以為他還在身邊,會以為能聽見有人喚朕一聲從之,會以為還能再見他一面。”
旻兆文身死的那年。
徐從之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心中悔恨幾乎要將他吞噬,令他日夜備受煎熬,一病不起。
病好後,他一度不得釋懷。
徐從之想做些什麽,某一日他聽聞傳言,有些人天生具有陰陽眼,可見人死後鬼魂,可與其對話,故而遍尋天下奇人,最終尋到李朗。
他封後、充盈后宮,一來不過順勢而為,二來他以為憑此便可激怒旻兆文,哪怕逼得他化作厲鬼,來找自己索命。
李朗在宮裡見過許多鬼,卻獨獨沒有見到屬於徐從之的郎君。
再後來,徐從之見如此依舊不能成事,遂將李朗送去金武苑,當店小二。
漸漸地,徐從之經常做夢,夢見這座長春殿,夢見他為旻兆文建造的府邸,夢到兩人曾經在一起的一點一滴。然而在夢裡,旻兆文音容笑貌模糊不清,以至於醒來後他渾渾噩噩,逐漸遺忘旻兆文模樣。
徐從之覺著,這是懲罰。
也是詛咒!
他想,兆文應該是恨自己的罷?
恨到不願讓自己看他一眼,恨到他漸漸有些記不得他的模樣。
那他呢?
他又該去恨誰?
徐從之恨自己,也恨這個天下和北武,曾經被他一手建造起來的國度,卻成為他一個人的墳墓。
他曾用心去打造一個兵強馬壯,足以鼎力於諸國之上的北武,一個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的北武,一個他們曾共同期願,屬於他們的國度。
僅僅數年,徐從之做到了,身邊卻再也沒有那道身影。
這對他來說太殘忍,也太諷刺。
近來,徐從之對過去的事記憶猶新,每每夢見一回,便教從前更是記憶深刻些,可他唯獨記不得旻兆文,隻記得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他恍以為是自己上了年紀,記性不大好。
聽到這裡,月漓徹底悟了。
人總願意回憶起好的時候,或許在徐從之夢境裡,他和旻兆文的曾經,很是最美好。
可惜旻兆文時候到了,他在凡界的存在即將徹底消失,連帶著在某些人記憶裡,一並無存。
死亡不是生命結束,遺忘才是。
人之所以懊悔,不過是心有遺憾,後悔當初未能好好道別。
世事無常,生死難料。
凡人壽命匆匆幾十載。
命短的,眼一睜一閉一輩子過去了,更有甚者,連降生於世都難。
徐從之覺著遺忘是詛咒,是旻兆文恨他所致。
其實不然!
逝者已矣,生者釋然。
唯有對生死敬畏,活著的人才會懂得珍惜二字,遺忘雖看上去殘忍,卻也是對活著的人另一種仁慈。
月漓實在不解,既如此,徐從之後來為何還要做出這麽多事?
難道……
他此番是故技重施?
將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北武,毀滅給旻兆文看?
想到此,月漓霍然坐正了些,蹙著眉頭道:“為逼旻兆文現身,你故意順水推舟,不惜引北武、東琉、西嶼三國之亂,徐從之!你賭的是不是有點大?”
倘或今日不是她來長春殿,換個別的什麽人來,也未見得旻兆文能有機會現身。
聞言,徐從之面上笑得一臉莫測:“誰說朕是為逼兆文現身?不過是在等你罷了!”
話音剛落,徐從之一個龍擒爪撲上前,直逼月漓面門。
見狀,月漓反手探向矮桌下,揚手將矮桌連帶著奏折朝徐從之扔去,轉身跳窗而逃。
徐從之變爪為掌,一掌擊碎迎面飛來的矮桌,抬眼見著月漓最後一抹身影從窗戶逃出,轉身朝另一間屋走去,再出來時手裡拎著一柄劍,疾步追出門。
因著此處為旻兆文故居,自他身死後,徐從之特意下旨,不許任何人靠近長春殿一步。
往日裡,長春殿除了三個灑掃宮女,無人敢靠近,每一回徐從之來時,宮女太監皆跪在殿外候著。
有時一候便是整日。
聽見這聲動靜,宮女太監紛紛伸長了脖子,瞧見月漓破窗而出,下意識驚呼一聲,爬起身便往殿外跑。
鄭公公見狀,忙喊王公公攙著自己,急急忙忙要去找侍衛來救駕。
月漓跳出窗,卻沒有逃出皇宮的意思,抬眼環顧院中,見著牆角種著一片竹子,遂快步上前揮掌砍下一根竹枝。
下一刻,徐從之提劍砍來。
來不及處理竹枝多余枝杈、竹葉,月漓轉身憑借手中竹枝擋了上去。
徐從之見她僅以竹枝便可擋下自己這一劍,面上閃過轉瞬即逝的微怔,很快他冷哼一聲,眼中帶著不屑道:“區區一根竹枝能有幾分勝算?不自量力!”
月漓彎起唇角,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道:“教訓你一根竹枝足矣,你說對麽,皇上?”
話音剛落,月漓催動幻鈴將靈力注入竹枝,緊接著揚起手中竹枝,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逼得徐從之長劍脫手,隨竹枝揚起的方向丟了出去。
“咣當……”
徐從之見著利劍脫手,一時間瞪大了眼不可置信:“不可能!”
月漓不給他反應機會,登時眉目一凌,揚起手中竹枝狠狠抽下:“身為帝王,以一己之私引三國之亂,徐從之!你認錯不認?”
這一枝降下,半空中直抽得風“呼”的一聲。
徐從之躲閃不及,臉上頓時驚現手指粗鞭痕,鞭痕下皮開肉綻,鮮血順著翻卷的皮肉往下淌。
身為北武皇帝已久,他何曾受過這種待遇?頓覺面上傳來火辣辣疼痛,甚至顧不得去捂臉,下一鞭以來至眼前,他伸手欲要去奪竹枝,手掌方才探上前。
月漓另一手掐訣撚咒,厲聲斥道:“跪下!”
徐從之甚至沒反應過來,雙手被束身後,緊接著雙膝一沉“咚”得一聲跪下身去,膝蓋骨頓時傳來劇痛,他一臉愕然仰視月漓,勃然大怒道:“放肆!朕……”
然而不待他下一句話出口,月漓手中竹枝鋪天蓋地抽下,一連抽了不知多少回。
竹枝抽在徐從之身上,表面不損龍袍半分,卻打得龍袍下皮開肉綻,鮮血漸漸沁出明黃色龍袍,可謂是鞭鞭見血,直抽得他渾身顫抖,數次張口叱罵,卻隻換來竹枝更快落下鞭笞。
不過轉瞬間。
徐從之被抽得口不能言,弓著身因疼痛而顫抖。
月漓記不得自己抽了多少下,直累得她氣息紊亂,攥著竹枝的手指節發青,幾不可查的微顫。
顯然她是真氣著了,望著蜷縮成團的徐從之,忍不住再一次揚起手中竹枝,最後擰眉停在半空,心道:再打下去,怕是得黑白無常親自領他魂,去幽冥陰司報道。
想到此,月漓遂閉了閉眼深深緩了口氣,緩緩放下手中竹枝,適才睜開眼望著徐從之冷聲道:“徐從之,念你待北武城百姓尚且有幾分體恤,今日暫且饒你一命,倘或你不思悔改,再動禍國殃民心思,仔細本使親手來揭你的皮!”
就在這時,遠處一群侍衛衝進長春殿院中。
鄭公公被人一左一右攙扶著,朝眾人呼喊道:“快……快救駕!”
眨眼間,身著黃馬甲的侍衛拔刀衝了上來,緊接著十幾個侍衛圍成個圈,將月漓團團包圍。
月漓冷眼掃過眾人,適才垂眸望向徐從之,見他緩緩直起腰來,還在努力克制著顫抖的身形,微微擰起了眉。
她原打算這一通好打後,再消除徐從之記憶,這下被人堵在當場,如何是好?
下一刻,月漓頭也沒抬,神色泰然的揚起手中竹枝,朝衝上來的黃馬甲侍衛抽下一鞭。
侍衛明明見著,竹枝距離自己還有一丈遠,他整個人卻飛了出去,後背撞上假山發出“哢嚓”一聲響,下意識捂向肋下,心知那裡斷了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