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過衣服,月漓打開窗向外望去。
酆都不似凡界。
此處終年身處黑暗,唯一光亮皆來自於燭火、燈籠,顯得眾人面上看上去皆有些猙獰。
江楓身死魂散,散去何處,散作什麽樣子,無從查起。生前氣息,會隨身死後消失殆盡,冥界有幽魂數千萬,想要在此處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想到此處,月漓擰眉,心道得尋個法子,借來秦廣王手裡那本冊籍看一眼。
“大人?”
廂房門外,響起呂岱聲音。
月漓拉開房門,見他躬身揖禮,足見恭敬,遲疑片刻伸出手虛扶道:“仵官王請起。”
呂岱施施然直起身,望向月漓道:“大人乃地仙,此番頭一回屈尊入冥界,閻羅天子特令下官仔細侍奉,不得有誤。”
月漓點點頭:“如此,本尊手下有一物,正好交由仵官王處置。”說著,她側身讓出半個門身位,轉而望向圓桌上擺著的狐狸皮。
呂岱抬眼望去,面帶猶豫:“大人這是……”
月漓問:“仵官王可是覺得,本尊手段過於殘忍?”
呂岱回道:“下官不敢!”
月漓轉身朝桌前走去,坐下身隻手撐額,遙遙望向門外躬身而立的呂岱,面上神色淡然,幽幽道:“本尊身邊有個極重要的人,被這狐妖捉去,勾其生魂害他枉死,此乃其罪之一。
妄自修煉魔功,有違天道,此乃其罪之二。
正正好一個時辰前,這孽畜相助藍貞兒加害本尊,此乃其罪之三。
呂岱,你且道一道,如此三宗罪算下來,本尊代天執法剝其皮,可還算得上殘忍?”明明是險些丟命的事,從她嘴裡說出來,竟似是在講旁人故事,說得輕描淡寫。
呂岱遲疑片刻,手中端著揖禮,回道:“大人言重了,霽族代天執法數千年,並非全然懷柔,如今凡界除大人外再無仙族,即使尊主有些手段,亦合情合理。”
月漓聽他這一番話,自是十分受用,嘴角似笑非笑道:“既如此,本尊便將這狐妖交予你,還請仵官王在酆都大帝面前,話講分明才好。”
呂岱不敢推辭,再次躬身:“謹遵大人吩咐!”說完,直起身朝面前攤掌。
桌上,狐狸皮化作紅光閃過,再次出現在呂岱手中,重新變作狐狸皮。
眼見呂岱要走,月漓突然張口:“仵官王?”
呂岱腳下一頓轉過身,又問:“大人有何吩咐?”
月漓眉眼彎彎,扮做一副好說話的模樣:“倒也談不上吩咐,不過同你問上一問。”
見她如此,呂岱不知怎的後背突然有些發冷:“尊主有所問,呂岱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月漓道:“久聞十殿閻王英姿,今日初來冥界,不知可否有幸得見尊面?”
聞言,呂岱愣了一愣,驀然抬起頭,望著月漓沒了言語。
往日她不攪得他們十殿不得安生,就已是燒香拜佛,靠諸天神佛庇佑。
他怎麽品出一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意味?
一時躊躇,不知該如何拒絕。
見狀,月漓眯了眯眼,她原想見掌管冊籍的秦廣王,又恐被人看出意圖,直言拒絕。
此番見他躊躇兩難,遂知人家不願。
她是誰?
月漓想做的事,至今沒幾件不成的。
忙斂了神色,“哎呀”歉聲道:“實在唐突,陰間事物繁忙。三界六道,不論仙神轉世亦或是凡間魂魄,再或者妖精邪靈,凡有生命皆歸陰司管,實在沒功夫見本尊。”
呂岱當即笑得,像臉上開了花,躬身深深揖了一禮,由衷讚道:“大人英明!”
月漓見他樂極,忍不住替他生個悲,遂唇角彎起,又道:“本尊自然是英明的那個,既十殿忙得要緊,本尊亦不強求,親臨上門也無不可。”
說著,便站起身:“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去!”
呂岱愕然。
秦廣王,蔣子文,十殿閻王之首,主管第一殿“鬼判殿”,居大海沃石外,正西黃泉黑路,專司凡人壽夭生死冊籍,接引超生,測幽冥鬼魂來生吉凶。
鬼判殿前。
呂岱抬頭,遙遙望著三步之外,疾步如飛的背影,一路小跑追上前去,伸手攔下月漓去路:“尊主,尊主請留步!”
月漓神色不耐,擰眉不悅:“呂岱,這一路你攔本尊十八回,理由各有不同,本尊聽得明白,統共不過一個道理,而今你又要說什麽?”
呂岱張了張口,正欲再言。
忽聽:“仵官王,你來得正好,本殿正打算派人尋你……”話說一半,秦廣王轉眼望向月漓,微微一怔。
通紅的燈火中,月漓轉身遙遙望向上座,一身藍袍,豹眼獅鼻,絡緦長須,頭戴方冠的秦廣王。
與此同時。
秦廣王亦在望著她。
一時間,他面色有些沉著。
像!
太像了。
他雖是一雙眼望著月漓,卻透過那張面孔,憶起從前一位故人。
呂岱一連喚他三聲,皆未見他轉過目光,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月漓,再回過頭,高聲喚道:“蔣子文?!”
一時間,圍在案前眾陰官面面相覷。
四殿與首殿交好,二者私下常互喚呼名道姓,但那只是私下,而今當著眾陰官面前,直呼其名,實在有些不成體統。
須臾間,秦廣王回過神,望向呂岱時有些神色尷尬,輕斥道:“放肆!”說完,朝堂下揮了揮手。
眾陰官識相退下,唯呂岱和月漓靜立原地。
秦廣王這才轉過眼,望向呂岱冷哼一聲:“閻羅天子令你照看,你倒把人帶來了?”
呂岱垂頭不語。
月漓腳下上前一步:“此事與仵官王無關,實乃本尊想見識一下如雷貫耳的秦廣王,逼他帶路至此。”
秦廣王見她自稱“本尊”,下意識朝她手上望去,隨後閉了閉眼,站起身冷聲道:“本尊?哼……算起來,而今你剛滿十六,未得幻鈴認主,如此便算不得霽族大祭司,竟敢妄稱“本尊”,簡直大言不慚!”
聞言,月漓面色一沉,下意識伸手覆上手背幻鈴,不由得暗歎:不愧是秦廣王,隻一眼便認出自己修為不足。
須臾間,她重整面色,誠然應道:“不錯,我的確修為不足!那又如何?如今霽朝覆滅,霽族僅我一人尚存,無人助我得幻鈴認主,又豈是我之過?”
一旁,仵官王擰眉不解:“得幻鈴認主,還需有人相助?”
秦廣王信步走下幾案前,沉聲道:“霽族素習同修之法,歷任大祭司,自小與霽朝國主同修同煉,兩人修為法力相近,亦相輔相成。”
仵官王恍然大悟。
秦廣王側目,朝月漓望了一眼:“身為地仙,未傳仙令擅自前往酆都,念在爾為初犯,此番不予追究,倘若無事,便早早歸凡界去罷!”說完,便抬腿欲走。
月漓心知:這是要攆她。
冥界貫獨來獨往,最是不願與仙族、佛門打交道。
霽族身為地仙,久居凡界代天執法,自幼習符咒禁禳之法,是以常年行走陰陽,與鬼魅魍魎打交道。
雖知曉,自己在冥界不受人待見,但被人當面這般嫌棄,也算頭一遭,不禁冷笑一聲道:“哪個說本尊無事?”說著,她伸手扯過呂岱手中狐狸皮。
“未得幻鈴認主怎樣?修為靈力尚不及族人之一又怎樣?本尊這一身的傷,哪一處莫不為平凡界禍事所創?冥界蕩不平的事,是本尊在做,天界不便插手的事,亦是本尊在守。本尊今日來,便是想同秦廣王好好討教討教,你冥界欠我的帳,也該清算了罷?”說完,便將狐狸皮扔至秦廣王腳下。
仵官王見狀,生怕兩人當場打了起來,忙不迭湊上前,好言相勸道:“尊主大人!秦廣王……”
秦廣王不看還則罷了,這一低頭望去,頓時氣得火冒三丈,竟伸手將仵官王搡至一旁,眯了眯眼道:“不知尊主大人,打算如何清算這筆帳?”
月漓腳下上前一步,逼迫道:“好說!這狐妖做下什麽惡,想必秦廣王那本專司凡人壽夭生死冊籍記得清楚,煩請秦廣王將冊籍拿出,待本尊尋到那人魂丟散在何處,不論新帳、舊帳,今日一筆勾銷!”
秦廣王面上一怔,適才氣結道:“好一個霽族地仙!本殿倒是小瞧了你。”說著,他沉著一張臉喝道:“牛頭馬面!”
不多時,牛頭馬面並肩而至,躬身揖禮喚道:“見過秦廣王。”
秦廣王面色難堪的緊,轉身朝案前走去,一彎腰坐下:“奉本殿的命,取生死冊籍來!”
二人相顧而視,面面相覷。
牛頭轉而望向案前,遲疑道:“秦廣王,您這是……”
馬面回頭,望了一眼月漓,很快反應過來,附和道:“秦廣王,生死冊籍萬萬不可給冥界外人看呐!”
秦廣王氣極,大掌一揮拍案而起:“本殿的命,爾等還不速速取來?”
聞言,牛頭馬面隻得應了聲“是”,起身而去。
不多時,二人去而複返,雙手裡捧著冊籍,恭恭敬敬遞上案前,手腳麻利的翻了幾頁,最後退步立在側。
秦廣王坐在案前,垂眼往冊籍上望去,隻略略看了幾眼,便倏然將那本冊子拿在手中,伸手撚起一頁紙往後翻。
月漓見他如此,不由得心一沉,面上帶著三分緊張的神色,出言問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