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便到了盤古節。
謝晏和幼時住在宮中,每年都會跟隨魏昭去行宮赴宴。
到了這一天,玉帶河被裝點一新,行宮處處張燈結彩,鶯歌曼舞,絲竹聲聲,湖上龍舟競渡,禁衛軍中的矯健男兒親自下場,去博一個彩頭。
這也是在陛下跟前露臉的絕佳機會,因此,每一年的競爭都尤為激烈。
謝晏和過了這麽多年的盤古節,再盛大的場面也早就失了興致。
但陳蓉既然費盡心機地給自己挖坑……謝晏和彎了彎唇,自己不到場,陳蓉的戲豈不是唱不下去了。自己又怎能不讓陳蓉如願呢!
宮嬤嬤雖然不知道謝晏和為何改變了主意,但是盤古節這一天,她仍是找出府裡的繡房剛送來的一條海棠紅的雲錦宮裙,這料子雖是上品,卻也不是什麽難得的。
但最讓人嘖嘖稱奇的,是這條宮裙的裙擺,上面用金絲攢成了大朵的海棠花,花朵是用火油鑽和紅寶石鑲嵌而成,即使是在光線昏暗的室內,寶石的火彩依然璀璨奪目,令人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謝晏和的父親謝瑜還在時,被人戲稱為當代的陶朱公,皆因謝瑜生財有道,有點石成金之能。
像謝晏和裙上這樣成色的寶石,別的府邸都可留作傳家寶了,謝晏和卻輕描淡寫地縫在裙子上,可見曾經的靖平侯府(如今的謝國公府)財力之雄厚。
“嬤嬤,這條宮裙這樣鮮豔,一般的首飾只怕壓不住。”
謝晏和對這條海棠紅的宮裙很是喜歡,但這樣價值不菲的裙子,穿出去少不得落一個“奢靡”的名聲。
“奴婢一個月前收拾庫房,無意中翻出來一匣子上好的紅翡,每一顆都被打磨成了蛋面,通透無暇,紅的似是滴血。奴婢便做主讓人送到了銀樓裡,和另一匣子金剛石一起,給您打了一套鸞鳳和鳴的頭面。正好今日能夠用上。”
宮嬤嬤說完,拍了拍掌。
四個丫鬟抱著錦匣魚貫而入,小心翼翼地放在謝晏和的妝台上。
珠光寶氣撲面而來,謝晏和眼睛微眯,望著首飾盒裡仿佛浴火而生的鳳凰,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喜愛之情。
謝晏和的首飾除了父母精心準備的,便是內造之物,每一樣都說得出來歷。但這支美輪美奐的鳳釵絲毫不遜色於她另外的首飾,謝晏和頓時愛不釋手。
她微微側首,一臉驚喜地說道:“嬤嬤,我很喜歡。”
“縣主喜歡就好。”宮嬤嬤的臉上露出一抹舒心的笑容,她拿起妝台上的犀角梳,親自給謝晏和綰發。
等到鏡中之人打扮妥當,宮嬤嬤為謝晏和貼上花鈿和面靨,望著眼前靡顏膩理、豔光照人的美人,宮嬤嬤的呼吸都滯了一滯。
“縣主真是好看,仙女下凡也不過如此了。”宮嬤嬤感歎道。
謝晏和抿嘴笑了笑。
這樣的溢美之詞是謝晏和自小聽慣了的,可是由親近的人說出來,卻又是不同的,聽起來總比旁人顯得更真心一些。
“縣主,陛下派來的宮車已經到了,馮公公親自在外邊等著。”珍珠一路小跑著過來,大熱天的出了一身香汗。
“來的是馮英?”謝晏和起身,神情不見多少意外之色。
珍珠細聲補充道:“不僅馮英馮公公來了,還有沈法興沈將軍也來了。”
謝晏和語氣微揚:“他……”
紅潤的櫻唇彎了彎,謝晏和淡聲道:“走吧,不好讓沈大人久等。”
邁出侯府大門,沈法興立刻迎上前來,長揖到底,聲音洪亮地說道:“末將參見雍和縣主。”
謙卑的姿態比以往恭敬了許多。
似沈法興這樣的見風使舵之輩,謝晏和見過不知凡幾,倒也沒有刁難他。
謝晏和微微一笑,精致、絕麗的眉目透著幾分高高在上的疏離和淡漠:“沈大人免禮。”
沈法興心中抑鬱。
雍和縣主先是被太子殿下退過婚,她的大伯父謝瑾又被牽扯到了謀反案裡,這已經算是必死之局了。
誰能想到,雍和縣主卻搖身一變,被陛下聘為中宮皇后人生中如此大起大落,令人唏噓不已。
沈法興自忖已經將雍和縣主得罪了個徹底,如今只能去盡力彌補。
沈法興像是看不到雍和縣主的冷淡一樣,涎著臉笑言道:“末將家中的兩個不肖女對縣主您很是掛念,又不敢冒然拜訪,擾了您的清淨,這次兩個女兒跟隨末將的夫人去行宮,不知縣主可有空暇,讓她們來給您請安。”
沈法興是個粗人,這樣文縐縐的說話,引起謝晏和強烈的不適感。
他在自己的父親麾下之時,孤勇、熱血,行俠好義,父親對他從來都是青眼有加。
沒想到在京城裡熏染了幾年,竟變得精於世故、面目可憎。官場果然是個可怕的大染缸。
謝晏和悵然若失。
無視了沈法興雙目裡隱含的期盼之色,謝晏和淡淡一笑,直接拒絕道:“沈大人家的兩位小姐性情活潑,我這個人卻無趣的很,還是不要拘著兩位小姐了。”
沈法興心中一陣失望。
謝晏和瞥了一眼馮英。
見狀,馮英立刻上前一步,親自將腳凳擺好,他躬身說道:“縣主,未免誤了吉時,奴才鬥膽,請你立刻登車。”
謝晏和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在侍女的攙扶下,抬步上了宮車。
車馬粼粼,朝著行宮的方向趕去。
宮車內,鴛鴦取出冰鑒裡放著的荔枝,她淨了淨手,將鮮紅的殼子剝去,在水晶盤上擺好,整整剝了一盤,這才停下手。
“這荔枝冰冰涼涼,最解暑不過了,縣主不妨用上一些。”
若是往常,鴛鴦可不敢給謝晏和吃這些寒涼之物。但宮車上面雖然擺著冰山,仍是有些氣悶。
鴛鴦擔憂謝晏和體弱,不小心中了暑氣,只能讓她用上一些解暑之物。
謝晏和拈起一顆荔枝,緩緩送入唇裡。雪白的果肉,嫣紅的櫻唇,眼前的畫面美得讓人賞心悅目。
謝晏和一連吃了四顆荔枝,她在水盆裡淨了手,跟幾個丫鬟閑聊。
“櫻桃和芭蕉從前去過行宮嗎?”
“奴婢們雖然去過行宮,但是盤古節的熱鬧一次都沒有碰上,這次是沾了縣主的光。”
跟了謝晏和這麽久,兩個人現在能夠輕輕松松地說出一堆湊趣的話。
“這盤古節看個一次兩次還算有意思,看上三回,保你們覺得膩味。”
鴛鴦和珍珠跟著謝晏和經歷過大大小小無數場的宮宴,印象最深的,便是官眷之間的勾心鬥角,沒有一絲熱氣的禦膳,叫人聽了想睡覺的歌舞。
端午節跟盤古節上的賽龍舟倒是有些看頭,可那些龍舟上的軍士全都穿著短打,劃槳時露出肌肉虯結的胳膊,女眷們哪裡敢睜眼睛。
“兩位姐姐見多識廣,奴婢今日便跟在姐姐們身邊長見識了。”芭蕉甜甜說道。
雖然她和櫻桃比鴛鴦和珍珠的年紀還大,但論起資歷,也得給這兩人叫一聲姐姐。
“今日你們不僅能長見識,還能看一出好戲。”謝晏和勾了勾唇,桃花眼裡的暗芒一閃而逝。
陳蓉既然想要加害自己,禮尚往來,自己也要送她一份大禮。
這剛解了禁足,卻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落水,被人看去了春光,也不知道她這個太子妃日後還直不直得起腰來。
一路上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有多難熬。
到了湯山行宮,金烏西沉,已是晚霞漫天。
魏昭提前三日便住到了行宮。
謝晏和因著生了一場病,人有些憊懶,盤古節的頭一日才走。
湯山下面停滿了車馬,往日清冷、空寂的行宮瞬間變得熱鬧了起來。
謝晏和下了宮車,換乘軟轎,被侍衛抬著,一路往半山腰去了。
魏昭給謝晏和安排了行宮裡的一處大殿梧桐殿,離著他的寢殿頗有一段距離,但卻離福慶公主的青鸞殿很近。
至於駙馬楚硯,則是住到了楚國公府位於湯山處的別莊。
謝晏和人剛落轎,一早便得了信兒的福慶公主迤邐而來,身後跟著兩列彩衣翩翩的宮娥。
“雍和,你怎麽拖到今日才來?”福慶公主挽住謝晏和的手臂,不滿地抱怨道:“駙馬被父皇打發到了楚家的別莊裡,我一個人在這行宮,當真無趣極了。”
謝晏和抿嘴笑道:“你府上從來都是車馬不絕,數不清的閨秀等著得你青眼,如今卻來跟我抱怨寂寞。這無趣是假,想念駙馬才是真吧。”
福慶公主瞠目結舌,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將謝晏和打量了一遍,不懷好意地笑道:“從前的你面皮最薄,絕不會將這樣的話掛在嘴邊。如今……不知你是跟誰學壞了?”
謝晏和挑了挑黛眉,反唇相譏道:“這樣的話怎麽不在你父皇面前說?也許陛下心情好了,會告訴你答案也說不準。”
福慶公主輕哼了一聲,臉上做出一個齜牙咧嘴的怪表情,她酸唧唧地說道:“父皇也隻對你不同。別說我了,就是太子,在父皇面前也不如你有體面。”
謝晏和扇了扇手裡面的團扇,調笑道:“好重一股酸味。”
福慶公主笑微微地皺了皺鼻子:“酸嗎?我怎麽沒有聞到?夫妻一體,我有什麽好酸的!”
“我讓你胡唚!”謝晏和瞬間敗下陣來,嬉笑著就要去擰福慶公主的嘴。
兩個人頓時鬧作了一團。
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謝晏和與福慶公主身體一僵,一個若無其事地理了理發鬢,一個輕描淡寫地撫了撫衣襟,側目看向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