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暉堂裡，平安大長公主一身家常的衣服，烏黑的頭髮梳成了一絲不苟的圓髻，額前帶著一條寶藍色鑲嵌綠松石的抹額，發間不見一點的銀絲。

  平安大長公主半個時辰前就用過了朝食，她閉著眼睛，手裡握著一串一百零八子的沉水香雕羅漢手串，手指不快不慢地撚動著掌心的佛珠。

  平安大長公主最信任的女官秋姑姑站在大長公主的身後，手指力道適中地給大長公主捏著肩。

  丫鬟遞上一盞兌了蜂蜜的珠蘭花茶，平安大長公主接過，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甜白釉茶盞中的茶湯黃綠明亮，滋味醇厚鮮爽，內質香氣更是清鮮幽長，味道不會過濃，淡薄之中，另有一股純正平和，嘗起來竟是十分的熟悉。

  吃到這樣的好茶，大長公主卻是皺了皺眉：“這是晏和派人送過來的茶葉？”

  秋姑姑給大長公主揉肩的動作頓了頓，她一張圓團團的臉上露出一抹和氣的笑容，語氣恭敬地說道：“聽說這珠蘭茶是縣主親自窨製的。珠蘭花五月花期最盛，一般午後開花，縣主選出顏色鮮亮的，親自采摘其花蕊，用龍泉山的泉水清洗，不僅要經過兩次窨製，還要搭配不同的花種，配量、炒曬、貯藏都極其講究。”

  秋姑姑說到這裡，想到她親自看著長大的二公子，也是像縣主這樣天資聰穎、風雅、細致，總是令人如沐春風。

  秋姑姑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明知自己會犯了大長公主的機會，仍是忍不住多嘴了幾句：“這珠蘭花茶具有生津止渴、醒腦提神、潤脾健胃的功效，縣主聽說您胃口不好，又總是失眠多夢，這才親自製了茶葉孝敬給您……”

  平安大長公主聞言，似笑非笑地打斷了秋姑姑的話：“秋瑾，從我七歲起，你就到了我的身邊，陪著我長成、出嫁、生子，如今我連曾孫都有了。”

  大長公主嘴角的笑意收了起來，面無表情地說道：“秋瑾，你我主仆這麽多年，除了老二，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給另外的人求情。”

  “殿下……”秋姑姑連忙跪下來請罪。

  “起來吧。”秋姑姑無兒無女，所有的心血都耗在了這座府邸裡。就連大長公主仙逝的丈夫老謝國公，都沒有秋姑姑陪伴大長公主的時間長。

  平安大長公主無意為難培養自己的忠仆，她朝著秋姑姑擺了擺手：“秋瑾，本宮知道，你這是愛屋及烏。只是……”

  平安大長公主沉沉地歎了口氣，搖頭道：“晏和被陛下寵壞了。三年前，本宮就想殺殺她的性子……可惜呀！你也看到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晏和現在就像是走在刀尖上，就這樣，她還敢給昌平伯府下套，也太無法無天了！”

  秋姑姑年紀大了，腿腳有些不靈便，她慢吞吞地從地上起身，聽到大長公主的評價，微微遲疑了一下，勸慰道：“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昌平伯府欺人太甚，縣主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好一個‘不得已而為之’，人生多少不得已？”平安大長公主勾了勾唇角，一臉自嘲地說道：“本宮身為帝女，尚且不能夠恣情任性。人活在這世上，又有哪個不需要遵循禮法，又有誰不需要向權勢妥協？”

  平安大長公主閉了閉眼。

  當初昌平伯府欺上門來，口口聲聲指摘她謝家的教養，逼著她將孫女嫁人，還是一個那般不堪之人。平安大長公主如何不怒！
  這位處於花甲之年的帝女不僅僅是天家的金枝玉葉，還是恭讓誠順康孝皇后的嫡出長女，歷經三朝，父親、兄長、侄子皆是皇帝。一個小小的昌平伯府，在魏津沒有做上太子之前，家門凋零，偌大的伯府甚至一直靠典當舊物來維持生計。

  就是這樣一個往常猶如平安大長公主腳底泥一般的人家，卻仗著太子之勢逼到了平安大長公主的頭上，大長公主還要笑臉迎人，送走昌平伯夫人之後，她被氣得整夜睡不著覺。

  可是這位歷經三朝的帝女比誰都知道“形勢比人強”的道理，魏津是太子，未來鐵板釘釘的皇帝，昌平伯不僅是未來天子的舅父，還是嶽丈。

  平安大長公主除了隱忍，別無他法。

  但大長公主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咬牙忍辱負重，才從陳家手裡求來這一線生機，結果親孫女卻和陳家結下了血仇，讓她的一腔心血全部白費！

  斷人前途無異於殺人父母！晏和出手狠辣，昌平伯府丟官罷爵，還被陛下發回原籍。一旦太子和太子妃的禁令解除，謝家哪裡能經受得起一國儲君的報復！

  “殿下，縣主年輕，沒經過事，更何況……縣主心裡面也苦得很。您好好教她，她總會明白您的苦心的。”秋姑姑不忍平安大長公主和親孫女之間因為昌平伯府一事生出隔閡，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勸慰道。

  秋姑姑不勸還好，這一勸，平安大長公主心中的火氣又添了一重，她冷笑道：“你又不是沒看到這丫頭是怎麽做的！她在本宮面前一味的裝好賣乖，私底下卻是陽奉陰違，就連本宮身邊，她都敢安插探子，她還有什麽不敢的！”

  “殿下，您說這話，奴婢就要為縣主抱不平了。從大夫人到三夫人，哪一個沒有給您送過下仆？管著廚房的季嬤嬤就是大夫人給您送過來的，還有幫您養著蘭花的老邱、照顧獅子貓的如意……就連前幾日，大姑奶奶不是剛給您送過一個毽子踢得好的小丫頭？”

  秋姑姑一一將這些人名點了出來，當著平安大長公主的面兒笑吟吟地說道：“殿下，這都是晚輩對您的一片孝心，您這麽說，難道就不怕傷了和縣主的祖孫情分？”

  平安大長公主也知道自己這話說的有失偏頗。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平安大長公主跟謝晏和這個孫女之間，哪裡還有半點的祖孫情分可言呢！
  “秋瑾，本宮又何必去自欺欺人？”平安大長公主的眼中浮上一抹愧色，那雙與謝晏和並不相似的鳳眼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豔麗和驕傲，就像是蒙了塵的珍珠，美則美矣，卻失了光彩。

  “三年前，本宮為了家族前程，將晏和當成了棄子，如今，又何必去強求祖孫情分？雖則晏和只在江南呆了三年，只怕她和顧老夫人之間的感情，都要比對本宮深上一些。”

  不得不說，平安大長公主還是十分了解謝晏和這個孫女的。

  平安大長公主不是軟弱的性子，否則，也不會歷經三朝而不倒。多少金枝玉葉死在了權勢鬥爭的漩渦中……

  大長公主作為宗室裡面輩分最高、年齡最大的公主，早就在波雲詭譎之中磨練出了一副鐵石心腸，她很快便收住了心頭的愧疚，鳳眼裡面掠過一抹肅殺的神采，淡淡道：“晏和這丫頭若是再執迷不悟，本宮只能忍痛割愛了。”

  “殿下……”秋姑姑心中一個咯噔，沒想到大長公主竟然對孫女動了殺意，她嘴唇顫了顫，雙目裡面閃過一絲淚光：“那可是二公子唯一的女兒啊！除了世子之外，二公子也就剩這一點骨血了！”

  聽到秋姑姑提起了早逝的靖平侯，平安大長公主的眼睛裡流露出一抹深沉的痛意，她恨恨捶了一下桌子，沙啞著聲音說道：“當年本宮怎麽都不同意他娶顧氏，他卻陽奉陰違，還和雍王攪和到了一起……要不是顧家的那個禍水，我兒又怎麽會只有這一點骨血，又怎麽會英年早逝？！”

  平安大長公主只要一想到那個最讓她引以為傲的愛子，就會心痛如絞！多麽優秀的孩子啊！不僅俊美無雙，而且天資聰穎，文武雙全，是她的麒麟兒！

  若是可以，她寧願用自己的命去換！也不要經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

  甚至……甚至只要能夠讓次子重新活過來，她甚至願意用長子和幼子的性命去換。

  平安大長公主一瞬間涕淚縱橫，次子之死，是她提都不敢提及的傷痛！
  “殿下，老奴該死，老奴不該多嘴！”秋姑姑狠狠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她同樣傷心不已，一張比大長公主要蒼老很多的面孔滿滿都是淚意。

  雖則謝國公和長興侯都是秋姑姑帶大的，但比起資質平庸的兩兄弟，誰不是更喜歡聰慧伶俐、韶秀無雙的少年呢！

  “秋瑾，你起來。”平安大長公主收住了淚，她用力閉了閉眼，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好幾歲：“不是本宮心狠，而是情非得已。”

  蒼涼的語氣，也不知道是在說服秋姑姑，還是在說服她自己。

  秋姑姑默默擦了擦眼淚，重新站到了大長公主的身後，神情裡透出濃濃的悲哀：殿下和縣主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勢同水火、無可挽回。

  二夫人，若是您能夠提前預知到今日的情景，當年又是否會了無牽掛地追隨二公子而去？

  秋姑姑圓潤的臉龐流露出一絲苦笑來，這個答案，已經無人會知曉了。

  “殿下，雍和縣主到了。”侍女通傳的聲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靜和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