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大長公主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雙鳳眼無波無瀾。
“晏和,你放心去吧,本宮會將你和你的父母合葬的。若是有來生,祖母寧願你能夠生在平民之家……”
“若有來生……”謝晏和仙露明珠一般的容顏緩緩綻開一朵甜蜜的笑容,她一雙桃花眼微彎,燦爛的明眸沒有半分即將赴死的惶恐,而是一片從容。
“若有來生,我依然會做父親和母親的女兒,依然會做長兄的妹妹。”
平安大長公主皺了皺眉。孫女這一死,自己和將明這個最有出息的孫子勢必會因此而產生隔閡,只怕祖孫之情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但太子和太子妃在一旁虎視眈眈,若是一時心軟留下這個孫女的性命,日後必成大患。
丫鬟已經把酒端了過來,謝晏和望著托盤上的琉璃蓮瓣盞,紅唇微翹,笑容通透而淡然:“祖母,是陛下今日冊封陳岩青為‘承恩伯’的旨意讓您下定決心了嗎?”
在陛下心裡,江山重於一切。所以,陛下才會在明知自己受了委屈的情況下,仍是像三年前一樣,不問緣由地偏袒向太子。自己的祖母正是看出這一點,也才會下定決心了結自己這個親孫女的性命。
謝晏和自嘲一笑,拿起托盤上的酒杯。
“殿下,您不能啊!”秋姑姑眼見此事已成定局,她再也無法淡然視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給大長公主磕頭,“殿下,虎毒不食子……縣主她,罪不至死啊……”
謝晏和執杯的手頓了頓。她和秋姑姑的交情並不深,就是公主府,她也很少踏足。
沒想到這位每次見到她都會笑眯眯的老人家,竟是真心實意為她而難過。
可是這時候,已經晚了。
在皇極殿裡,從陛下表明擁護太子的態度之後,謝晏和就猜到了今日的這一幕。不必等到日後魏津和陳蓉動手,她的親祖母就不會放過她的。
“秋姑姑,你的心意,我心領了。只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謝晏和安靜地垂下烏壓壓的睫毛,桃花眼裡泛起柔霧般的漣漪,她輕笑一聲,以袖遮面,正準備將盞裡的毒酒一飲而盡……
忽然,內室裡面掀起一道風聲,暗器破空的聲音異常清晰。
“啪”的一聲脆響,謝晏和手中的酒盞應聲而碎……
這一番變故驚呆了坐在上首的大長公主。
秋姑姑更是木愣愣地望著謝晏和空空如也的手指,價值百金的琉璃盞在地磚上碎成了好幾片,像是一記用力抽在大長公主臉上的耳光。
謝晏和揉了揉自己被暗器震麻了的手指。這個藏在暗處的人身手極其高明,琉璃盞就在她掌間破碎,她的手上卻沒有一絲的傷痕。如此恐怖的實力,神鬼莫測的行蹤,怎不叫人驚懼。
原來自己連尋死都這麽艱難。謝晏和一雙桃花眼裡的潮意一閃而過,但對上大長公主又驚、又怒、又懼的眼神之後,她眼中那抹悲哀的神情被淡淡的譏諷所取代。
謝晏和輕笑一聲,既溫柔又無辜地說道:“祖母,看來孫女命不該絕呢。”
大長公主像是陡然間失去了所有的精氣神一般,鳳眼裡面浮上一絲渾濁,她聲音沙啞,充滿了苦澀的味道:“罷了,你翅膀硬了,本宮管不了你了。”
“祖母,我雖然沒有死成,但也算還了您多年的看顧之恩……”謝晏和之所以甘心赴死,是因為要取她性命的,是父親的生身之母,父親英年早逝,就由她這個女兒全了孝道。
如今,謝晏和算是死過一次的人,於謝家再無虧欠。
“你走吧,本宮以後不想在看到你……”祖孫之間徹底撕破了臉皮,大長公主已經沒有心力再去粉飾太平。晏和不死,不僅謝家前程未卜,這個孫女也將成為仇讎。難道……這就是天意嗎?天意如此?!
“孫女告退。”
謝晏和也不想留下來繼續礙大長公主的眼,她今日已經把大長公主氣得夠嗆了。若不是大長公主善於保養,沒有尋常老人家那些常見的症候,今日非得被她氣出個好歹來不可。
平安大長公主像是沒有聽到一般,目光微闔。就像大長公主方才說的,她已經決定和跟謝晏和這個孫女劃清界限了。
謝晏和被大長公主無視的徹底,臉上的神情卻不喜不怒。她靜靜一叩首,隨後挺直腰背,柔蔥蘸雪一般的玉指撫了撫裙擺上的折痕,迤邐地站直了身體。
珍珠珠簾被丫鬟挑起的一刹那,屋裡響起大長公主幽幽的嗓音:“你,好自為之!”
謝晏和腳步微頓,她挑了挑唇角,毫不留戀地出了屋子。
“造孽啊!”人已經走遠,平安大長公主抬手恨恨地捶了一下跟前的方桌,一張不再年輕的鵝蛋臉上淚意縱橫。
“殿下,老奴該死!”秋姑姑自覺愧對大長公主,她一臉悲切,滿目羞慚地向大長公主請罪。
跟隨在大長公主身邊幾十年,這是秋姑姑第一次違背大長公主的命令,不管原因是什麽,她的行為便是背主。
“秋瑾,本宮若是沒有記錯的話,你比本宮還要大上四歲……”平安大長公主的面龐浮上一抹悵惘之色。
秋瑾心頭一個“咯噔”,抬目望向大長公主,靜靜等著主子對她的審判。
“仔細想想,你也到了該頤養天年的時候了。往日是本宮思慮不周,明日起,你便到莊子上養老吧。”
大長公主說完,心中不舍至極。多年的主仆情分,竟是走向了這樣的結局。
大長公主剛強了大半生,卻在連番打擊之下,露出了滿目的頹唐和悲色。
秋瑾之所以會對晏和心軟,不過是愛屋及烏所致,大長公主並非不能容忍秋瑾的錯處,而是謝家眼看著就要風雨飄搖,何必再將這個對自己忠心了一輩子的老仆搭上,不如就讓她去莊子裡養老,安安靜靜地度過余生。
“奴婢多謝殿下!”秋姑姑含淚給平安大長公主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她顫顫巍巍地從地上起身,緩緩退出屋子。
珍珠的簾子“叮咚”作響,那道不再矯健和伶俐的身影,充滿了遲暮的蕭索和悲涼。
平安大長公主閉上眼睛,許久……屋子裡響起一聲低低的歎息。
“殿下,西北來人了。”芳草靜悄悄地走進內室,附在大長公主的耳邊說道。
“將明的人?”大長公主瞬間睜開了眼睛,方才的疲憊、頹唐和傷感,已經被她很好地掩藏了起來。
再次睜開眼的她,又重新成為了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謝家真正的掌舵人。
“是,來的人是宮嬤嬤和侯夫人身邊的王嬤嬤。”
“宮拂柳和王春?”大長公主瞳孔飛快地縮了縮。
“回殿下,正是。”芳草小心翼翼地說道。
殿下的情緒糟糕的很是明顯,就連陪伴殿下幾十年的秋姑姑都被殿下放了出去,芳草雖然一直很得平安大長公主的歡心,但她自認為沒有秋姑姑的臉面,此刻半個字都不敢多說。
“將明就這麽不放心本宮?真是本宮的好孫兒!”大長公主嗤笑了一聲,無力地擺了擺手,“罷了,讓她們兩個進來吧,本宮倒要看看,她們是來做什麽的!”
話末,已經帶上了顯而易見的怒意。
“是,殿下。”芳草應聲退下。
不一會兒,屋子外邊傳來丫頭清脆的通報聲:“殿下,兩位嬤嬤到了。”
平安大長公主威嚴的嗓音在屋內淡淡地響起:“進來。”
“老奴參見大長公主殿下,恭祝大長公主殿下玉體安康。”
兩道溫柔、平靜的聲音在內室裡悠悠響起,從聲調和語速都像是經過了最嚴苛的訓練,聽在主人家的耳朵裡,不會有半分的不適之感。
平安大長公主微微垂下眸光,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下首行禮的兩個婦人一眼。
宮嬤嬤和王嬤嬤兩個都在五十歲上下。
兩個人都穿著一身秋香色的衣裙,頭髮一絲不苟地梳成圓髻,髻上插了一支銀鎏金的銀杏葉簪子,耳朵上一副金丁香,手腕上是一點油的金鐲子。
兩個人不僅打扮相似,就連相貌也相似。
宮嬤嬤和王嬤嬤都生了一張圓團團的笑臉,只是不同的是,宮嬤嬤臉上多了一對酒窩,看起來更加可親一些。
這兩個人在苦寒之地呆了整整八年,相貌上倒是不曾有太大的變化。
“平身吧。”大長公主威嚴、淡漠的嗓音透出微微的沙啞。
宮嬤嬤和王嬤嬤兩個人一愣,一向講究儀容的大長公主似乎是哭過,有著細紋的眼角甚至能看到未乾的淚痕。
兩個人畢竟是人精,像是不曾發現大長公主的失態一樣,笑吟吟地起身。
“殿下,不知縣主可在府上?奴婢二人奉了侯爺之命,回京照顧縣主的衣食起居。”宮嬤嬤是先侯夫人顧氏的陪嫁丫頭,這種時候,當然是以她為先。
“哦?將明媳婦身邊不需要人了?你們二人回京之後,維周和陶陶那裡,誰來照顧?”大長公主語帶疑惑地問道。
宮嬤嬤、王嬤嬤二人卻不約而同地聽出了大長公主話語裡面所流露出的不滿。
言外之意,不外乎是侯爺和侯夫人安排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