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愣了愣,便是對上這副決絕的眸子,她亦無法說出心下的話,而是違心道了句:“聖上的意思,是宋學士一字不差地交代清楚!”
“交代清楚?”宋沂源乾裂的薄唇勉強扯出一抹笑意,這才沉沉問沈清秋道:“那日出了什麽事情,沈將軍也在場,不比宋某更為清楚?”“還是沈將軍以為宋某膽大包天,私通外賊行刺當朝天子?”
沈清秋如鯁在喉,偏過了頭去,不忍在看,隻聞宋沂源的聲音喃喃即如私語一般分辨不清,再後來便隻聞他唇齒開合,而聽不見聲響。
沈清秋默不作聲,隻垂眸低頭看他,像個看客一般冷眼旁觀,只是這一念,她不由得惶恐起來,自己究竟何時變得這般冷漠,這又同那冷血無情的天子有何不同?她的心突然蹬了一下,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過,牽連得五髒六腑俱裂開來……
程康瞧出沈清秋的反常,便截斷道:“宋古招認是宋大人威脅這才行了錯事,而那時還有一同僚可佐證,宋大人還有什麽話可說?”
見宋沂源默不作聲,依舊目色沉沉望著沈清秋,方來回踱了踱,若有所思道:“事發阜寧樓,亥時二刻,大人是借些箱子偷天換日的?是與不是?”
“亥時二刻?你便趕來質問天朝學士?”宋沂源森然一笑,繼而沉聲道:“即便陸指揮使不明當朝國禮,沈將軍身為在場之人,也該知道行刺陛下是在亥時罷?”“如此大的漏洞,竟也敢構陷到天朝學士的身上,諸位可擔得起責?”
沈清秋啞口無言,又聞宋沂源道:“沈某豈能盡如諸意?但求無愧我心罷了!”
宋沂源那雙眸子這才暗淡下來,繼而閉目鎮定道。自己又如何能做到盡善盡美,稱心如意呢?不過是在捫心自問的時候,自己沒有什麽慚愧之處罷了!
年年過去,青絲不斷添新白,高堂匆匆裡,又一個冬日來臨,為了什麽事長久留我在冬日?春日野穹又會在何時來臨呢?
宋沂源深吸了口氣,繼而皺了皺眉,因方才行動過大,新痂又重新撕裂開來,滲出昏黃的膿血,沉吟片刻,方繼續道:“聖心已定,焉有不從的道理?”“是為天地立心!是為生民立命!是為萬事開太平!是臣甘願往之!”
宋沂源微微一笑,雖是他的唇邊笑顏,可微皺的眉頭卻能明明白白地昭示心中的無奈,那樣地心思,沈清秋也曾是明白的。
她在宋沂源不能察覺的一旁,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偏過頭去,向程康低聲道:“宋大人既不辯駁,怕是默認了罷,如此一來,沈某與程指揮使也可早些回去複命了!”
話音剛落,沈清秋便後悔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在這時說出這話。只是回首之時,四目相視之際,那雙眸子事那樣平靜,毫無波瀾,嘴角勾唇使沈清秋恍了神,再定睛看去,確依舊是副狼狽模樣,見宋沂源並未言語之意,便撩袍而出。
待眾人皆出,宋沂源方撇了撇眉,看來這沈清秋比自己預想地更為機敏,她的聰穎是不動聲色的,似藤蔓般蔓延開來,不動聲色卻殺人於無形,便是林府的公子也稍稍遜色幾分。
但是,一想到她如今知曉了真相,竟能隱忍到這種程度,宋沂源心內不由冷笑,卻自覺沒有半分底氣與之相較。他突然有絲絲悔意,若是自己這步棋走錯了,又會是另一番局面?
正想著,寒風自天窗貫入,宋沂源不由得皺了皺眉,摁著膝蓋,勉強扯出一抹笑意,賠了夫人又折兵,總覺是虧了些……
此時正值正中,宋沂源暗暗舒了口氣,扶著牆沿艱難起身來,他終又熬過了這一日中最難挨的時光,皚皚白雪,心下卻空落落的。
皇宮
直等到天色將暮,蕭玄方在李承德的陪同下入了皇帝的寢宮,除卻宮牆的紅,便是雪壓枝頭,奪目的也只有東朝那一抹紅,即便如此,在這宮牆下也顯得渺小如蜉蝣。
王內侍步履匆匆迎了上來,面上算不得好看,蕭玄不知出了什麽事,但總不是什麽好事,王內侍上前褪下衣裘,蕭玄便緩步行至皇帝跟前,恭敬道:“兒臣恭請陛下聖安!”
“朕恭安!”皇帝眼也未抬,手裡握著書卷,隨意敷衍道,繼而又放下了書卷,頓了頓,方詢問道:“朕今晨同蕭元共食早膳,太子猜猜看,阿元同朕說了些什麽!”
蕭玄眉心一挑,遲疑問道:“兒臣,並不知道蕭玄同陛下都說了些什麽?”
皇帝緩緩舒了口氣,細細端詳了蕭玄半晌,才低聲道:“他不知在哪裡聽了些渾話,說是要出城親迎他的兄長趙王蕭榕,此次又正在宋沂源的這個關節上面,你說說朕該如何是好?”
蕭玄皺了皺眉頭,勉強扯出一抹笑,這阿元身在宮中,能近身之人少之又少,而自己近日煩憂,卻是在昨日去了阿元的寢殿,雖說督為的是促他讀書之事,怎料想今日便出了這個事情,陛下這麽問,想來已經是懷到自己頭上了,繼而假意笑道:“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想著借此少看些書罷了,陛下不用放在心上!”
蕭玄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即便皇帝心知他的用意,卻也是毫無辯駁可言,蕭榕之事竟被一筆草草掃了進去。皇帝皺了皺眉,道:“他既如此心悉他這長兄,朕做父親的,自然也不好擾了他的歡喜,叫他五日後便動身。”
皇帝遲疑片刻,添補了句:“讓李承德一同前去,也好有個照應的!”
蕭玄聞言,倒是愣了半晌,不由得睨了眼一旁垂眸的李承德,方覺此事不一般,片刻才徐徐道:“陛下都替阿元找補好了,兒臣也自該先要替他打算的!兒臣有意派東宮衛一同前去,讓陛下安心!”
皇帝聞言皺了皺眉頭,自覺無言以對,索性不語。二人對面良久,才聞皇帝發話道:“太子如此盡心,便太子看著辦罷!”繼而遲疑片刻,方輕聲道:“朕見你近日頗為閑情,還是要多下些心思在皇長孫身上才好!”“可知是何時分娩?”
蕭玄愣了愣,到底是沒說什麽,隻覺皇帝今日似有反常之意,躬身道:“是!太醫說是正月裡!”
“若是正月十五,花好月圓,倒是個好日子!”皇帝若有所思,喃喃道。蕭玄很是不解皇帝今日的反常,剛想說什麽,又聞皇帝道:“朕有些乏了,太子沒什麽就退下罷!”
“是!兒臣代阿元謝過陛下!”蕭玄不暇思索道。
蕭玄暗自舒了口氣,撩袍而出前還睨了眼李承德,只見他微微頷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他皺了皺眉並未說什麽。
便是這東朝的高位,朝堂的口舌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卻沒有一人能夠看得出他適才心中所思,前狼後虎,他舉步維艱,掩人耳目,那些無垠得苦楚半點不為外人所知,在他們面前自己依舊是端方君子,南詔的儲君。
一內侍宮人見蕭玄面色慘白,眉心緊皺,疑心他身體不適,欲上前相詢,卻他被連忙避走開來,擺了擺手,低聲道:“本宮無礙!”
正要去時,方又折首囑咐道:“鑲王幾日後便要出宮,去趟內務府將本宮的雲錦拿去!”
那宮人愣了愣,方才明白蕭玄說的什麽,只是這雲錦是陛下所賜,他若是沒有手諭,自然也也不敢承這個事,蕭玄看出了這人的顧慮,只是歎了口氣道:“罷了,勞煩王翁去罷!”
他的聲音是一字一字啞下去的,最後便只剩一口氣,輕輕吹入那宮人耳中,如靡靡的一聲歎息,那宮人愕然抬首,又終見他面如平湖,方恭謹應承道:“是!”
王內侍卻是在這時趕了出來,教那寒風吹起的衣袂,又生生給它壓了下去,一時竟不知是蕭玄成長了,還是自己年老了,便是這一段路下來氣喘籲籲,遠遠便喊道:“殿下,殿下!”
蕭玄這才回過頭來,去也不得,迎也不得,索性在風中站立了片刻。
待王內侍趕了上前,這才偷看了蕭玄一眼,見他只顧呆呆站立,也顧不得許多,深吸了口氣方道:“殿下走的快,衣裘落在了陛下那裡,陛下便差老奴給殿下送來,省的再教殿下的人去取!”
蕭玄見他一身哆嗦,卻也沒再說話,任由他上前披上了衣裘,待王內侍規整好才問道:“陛下沒有別的話?”
王內侍看了蕭玄一眼,以為他疑心自己是陛下派來下達旨意的,便笑著哆嗦道:“殿下並沒有什麽話說!”
蕭玄皺了皺眉倒也沒說什麽,折首見他兩耳凍得發白,微屈著身子,方輕聲道:“陛下那裡還需王翁的侍奉,若是在本宮這裡耽擱了時辰,這便是本宮的疏忽了,王翁快請速回罷!”
王內侍自然明白蕭玄的意思,似是聽不見一般,待規整好蕭玄的袖管,這才微微一笑道:“老奴這便去了!”
言罷,躬身而退!
蕭玄默不作聲,頭也不回地一頭扎進了風雪裡,要待登輦時,這才回首望去,那單薄的身影一步一步躲閃進了殿裡……
繼而陡然斂面,折首吩咐左右道:“查查最近有何人近鑲王的身,另外留意陛下身邊新晉的宮人!”
言罷,方撩袍入了車輦,隨著馬鳴聲起,路過半刻便消逝在皚皚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