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策神情恍惚,隨著王內侍一腳深一腳淺地入了禦書房,秋時涼意本是尋常,可如今這殿內卻涼的有些刺骨。王內侍送至便退了出去,殿內空無一人,蕭策俯身行禮道:“微臣叩見陛下!”
久久不見回響,蕭策方屏聲默立在青石地面上,不一會便開始出汗,絲絲涼意湧入心頭……
這時候有人走近,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在蕭策身邊停住了,開始從上到下地打量,蕭策垂眸不語,亦是不敢回看。
皇帝見他面沉如水,心下陡然不悅,方攏了攏衣袍,自顧自地踏上了階梯,行至案幾旁,撿起一張素箋,交由蕭策手中……
蕭策默不作聲,雙手承上,皇帝見他如此,方頓了頓片刻,才放手,蕭策唯唯掃了一眼,臉色也變了。
皇帝默默折回台階,隨意坐了下來,慢慢敞開衣袍,抖了抖光明色的龍袍,垂眸沉沉道了句:“此事務密,閱後付炬!”“魏王可還有什麽要說的?”
白紙黑字,無可厚非,蕭策的心中卻意外的平靜,他時時刻刻都在盼著此時,他思怵片刻,便將那紙藏在袖中,默念了一句道:“臣無可辯駁!”
他向皇帝望了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後退了兩步,方抬手緩緩拔下簪,將頭上所戴之冠向地下一擲,神情反駁道:“先前便有傳聞,道要治臣之罪。這一刻,臣等了許久……”
“你要說的便只有這個?”皇帝皺了皺眉頭,遲疑道。
“還有什麽,更得聖意?”蕭策鎮靜道。
皇帝心中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悲涼,還是嫌惡,交雜在一處,欲言又止,反倒平靜下來了,沉沉道:“你當真不知該說些什麽?”“霍家乃叛臣賊子,他的兒女,你倒是動了心了?放虎歸山,這等子蠢事你也做的出來,這些年的書算是白讀了……”
“陛下,書中教授乃是聖賢之道,趕盡殺絕的事,微臣,做不得!”蕭策垂眸,振振有詞道。
“做不得?”皇帝冷哼一聲。
言罷,皇帝甩袖,起身圍著蕭策上下打量,眼中透著肅殺之氣,冷哼道:“即便你將她留在世上,又能如何?可你屠盡她全族,手上沾染的都是她霍家鮮血,你以為她還能愛你不成?癡心妄想!”
“所以微臣,時時待著此刻!”蕭策紅著眼,一字一字頓頓開口道。
皇帝半晌不語,直勾勾地盯著這個最像自己的兒子,千言萬語在此刻堵在了嗓子眼,如鯁在喉,萬不能如言。方搖搖晃晃退了兩步,思怵片刻,攏了攏衣袖,沉聲道:“怕是不能如你願了,昨夜亥時,已然將逆賊全權拿下,自此你便懷著對她的這份愧疚,好好活著!”
“這……短短半月,怎麽可能……?”蕭策愣了愣,不解道。
“怎麽可能?”皇帝冷笑著回首,道:“你以為朕底下的人,都如你這般?”
“微臣愚鈍,便在此恭祝陛下喜得良臣!”蕭策聞言,方沉了沉面,不動聲色地躬身道。
言罷方拂袖轉身向外行去,皇帝陡然斂面,不由斷喝了一聲:“蕭策!”
蕭策遲疑停步,卻並未回首,道:“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卻一時也不知當說些什麽,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幾分憐憫,他還是那般執拗,不肯低頭,總習慣按著自己的規矩行事,可此舉無疑只能招來更多的禍害……
權衡半晌,皇帝方開口道:“日後行事,往你再三思慮,莫要給人抓了把柄!”
蕭策皺了皺眉,心中欲想法笑,張了兩次嘴卻終究沒能笑出來,沉沉望了皇帝一眼,見他眉目依舊是那般不容情,方靜默垂了垂眸,撩袍而出……
王內侍躬身迎面而來,蕭策也是視而不見,亦不予理會,面若平湖地快步走出了殿門。
王內侍見狀疾步入殿內,發覺皇帝已然敞袍坐在了石階上,額上垂落白發,將手置於右膝之上,目光呆滯,轉動著玉扳指,也不知是在思慮什麽。
“陛下?”王內侍心有不忍,上前喊了兩遍,皇帝才如夢初醒。
“嗯,你來了啊!”皇帝愣了愣,抬眼見是王內侍,一番希冀歸於平靜,皇帝甩袖,方要起身,甫一起身,便覺膝頭酸軟,一趔趄跪坐在了地上。
“陛下!”王內侍嚇得趕忙上前攙扶,卻見皇帝皺著眉頭擺了擺手,方起身不悅道:“朕不糊塗,還沒有老到要人攙著的地步!”
“是!是!老奴知罪,可老奴也沒說陛下糊塗啊!”王內侍一臉苦像,生怕皇帝誤會了自己……
皇帝聞言,神情淡漠地回首望了眼王內侍,方折回了原處,緩了片刻,方踱步行至案幾旁坐下。半晌過後,王內侍才後知後覺,皇帝那一番話根本不是說與自己聽的……
王內侍鮮少見他如此,更是未曾見他衣冠不整,想來心中多煩憂,而自己也是規勸不了的。一想到此處,王內侍既覺得心下寒涼,又覺甚是可悲,又氣又心疼,隧而平心靜氣地替皇帝斟了新貢的茶,方要退了出去,便聞皇帝歎氣吩咐道:“將宋沂源給朕叫來,朕還有話要同他說。”
王內侍應聲,正欲離去,又見皇帝招了招手,遲疑片刻方道:“陸指揮使有功,當賞!”
王內侍皺了皺眉頭,方應聲離去。這陸指揮使本是林相門生,所行之事十有八九同林相脫不開乾系,皇帝定也是心知肚明的,可如今卻讓陸指揮使……王內侍方打了個冷顫兒,此水太深……
蕭策心中便已覺怪異不祥,直到此時方全然明了。皇帝先以自己為餌,引得霍家遺後入彀,再命宋沂源等人查出通敵弊情,逼迫翎騎不得不急功近利,一旦有了把柄,順水推舟以霍家余孽處之,屆時,不論是宋伊人,還是三千翎騎便再無桓玄的余地了。
屆時,皇帝便有機會,同從前待霍府一般,一步步將夏侯府的舊部替換掉了。好一招“請君入甕”,蕭策微微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也隻覺這樣有所倚靠,便無比坦然……
突然冷笑出聲,原以為她回來了,什麽事情都還有轉機,可終究是自己這副肩上,擔不起她的愛……
瀟香閣。
“你看這秋來的比往年早了些!都不見得什麽人賞綠荷了……”宋伊人癡癡望著不遠的一處平舍,一對璧人相擁,這平舍內院子裡住的便是沈青青,本就便是應了她,只要事畢,便替她贖身……
“白露秋意濃,過段時日,便是寒露將至了。”宋沂源欲言又止,撿起地上的黑色薄裘,淺淺地掛在了宋伊人肩上,不用說她什麽都清楚了,可他此刻卻也說不出什麽貼己的話來,隻唯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宋伊人忽覺鼻翼微酸,卻並不願糾察原委。大概,這世間大多太美好的事物都是如此不抵寒霜罷!卻陡然笑了笑,回首道:“你就沒有什麽趣事要同我講的?”
宋沂源點了點頭道:“是有樁子趣事!”
言罷,方攏了攏衣袖,折回案幾處,方坐下點起了茶,便見宋伊人饒有興致地盈盈而至,方坐下便俺不節哀開口詢問道:“是怎麽個有趣兒法?說來聽聽!”
宋沂源釋手,望著那盞茶葉,一時忘了步驟,方皺著眉頭端詳了半日,宋伊人拾起他方才的物件兒,細細研磨起來,宋沂源才松了口氣,目不轉睛地看著宋伊人的手法,定定道:“我尋了許久的東西,卻在一朝一夕之間,全叫那陸毅的給我抖落出來了。”
“你說的可是北羽潛藏在京都的細作?你心有不甘?”宋伊人不慌不忙道。
“不錯,不過恰恰深得我心意。”宋沂源垂眸不語,勾了勾唇方道。
“何以見得?”宋伊人不解。
“他怕是做夢也想不到,陰差陽錯便讓我瞧見的,是北羽皇室之人。”宋沂源眼及此處,方不掩笑意,接過宋伊人地茶,便是一飲而盡,心滿意足地釋杯後,方繼續道:“現如今,可憑你我調度的,便不只有翎騎了……”
宋伊人默不作聲,半晌才探手,用指腹輕輕試了試茶沫,問道:“你都有了法子?”
宋沂源遲疑片刻,搖了搖頭道:“並未,人情繁複,最是不定,此局只能算是如虎添翼罷了,至於往後如何,亦是不能掉以輕心!”
宋伊人笑而不語,緊接著將那玉盞杯提了起來,晃了晃,方抬眼首看了看宋沂源,似不經意地笑道:“那日我同你說的話,不是戲言!”
宋沂源聞言,身體陡然一震,抬頭看向她。見她卻已變回了素日神情,看不出半分悲喜,問道:“阿姐還記得你說過的本心嗎?若阿姐是真心的話,便請謹守吧,我願奉陪到底!”
宋伊人垂眸默不作聲,她本不願宋沂源摻和進來,可事已至此,怕是無旁的理由了。天色漸晚,宋沂源方抽身離去,宋伊人回首望著鏡中一高一低兩道蛾眉,眉墨的冰麝香氣,猶在銅鏡前纏繞,未曾散去……
宋沂源身形極為欣長,穿著一件淺藍色長袍,腰間系著玉帶,隻綴著一枚白玉佩,薄裘迎風而起,這便是少年模樣了罷,宋伊人眯了眯眼,不禁想:風月若凋零繁花,華胥夢斷,劫灰散盡,唯余暖香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