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定眼瞧看原是魏王,見他此時面色依舊愜意,氣定神閑地飲了口茶,便不覺心生佩服。
忽而最後一屏風轟然倒塌,魏王杯盞未放,聞聲抬望去,宋伊人一襲紅衣飄帶映入眼簾,傲然雙挺,青絲拂耳,猶如月上仙人。
蕭策楞了片刻,本就覺知此人氣韻、眉骨像極了她,今日又一襲紅衣入目,更加心神不寧,加深了腦海中的猜忌。好在沈清秋及時打破了僵局,躬身道:“下官沈清秋,多謝王爺出手相救!”
“閣下行事明目張膽,卻又不知變通,活該惹火上身!”蕭策淡淡開口,未等沈清秋回話,隨即拂袖而去。
隧而出門方定身吩咐侍從道:“查查她的底細!”
侍從應聲而去,消逝在街市中。
“這人,你可還有印象?”龐斌掀開那人面紗,詢問道。
沈清秋驚魂未定,搖了搖頭,苦笑道:“我與此人素未謀面,何來的恩仇舊怨竟如此之深?”又道:“可有法子查出是何人?”
龐斌搖了搖頭,隧而回首瞧看宋伊人,遲疑片刻方,溫聲道:“有無大礙?”
遲來的小侍忙替伊人加衫,惹得余下二人面紅耳赤,亦不敢直視,倒是宋伊人淺笑著,搖了搖頭,氣定神閑道:“我是無礙,只可惜這滿地狼藉皆歸二位所致,那便由二位處理了吧!”
宋伊人正欲離去,沈清秋方道:“我們做個交易如何?沈某盡全力謀伊人所想,伊人亦滿沈某之願,如何?”
伊人聞言停住了腳步,隧而回首看了沈清秋,見她雙眸看似波瀾不驚,實則隱秘之後卻是深不見底,猶如一潭死水,即便如此,還是叫伊人察覺出一絲不安的神情,繼而笑道:“也不是不可,只是沈將軍為何認定我會承沈將軍的情呢?”
沈清秋思怵片刻,淡然開口道:“原因有二,一來你幾次三番都與徐長敬有乾系,想來定是另有所圖。二來,沈某師承秦將軍,怕是這普天之下沒有比沈某更為合適的人選了吧?”
“不錯!那沈將軍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宋伊人聞言便輕笑著點了點頭,又尋著一還算乾淨的凳子坐了上去,繼續道。
沈清秋二人一刻也不耽擱,一邊收拾殘局,一邊道:“沈某有至親於昭和七年前往荊州參軍,至今杳無音信,而沈某所求,便是尋其蹤跡,奈何自昭和七年以前全部檔案已被燒毀,沈某現下無從查起!”
“話是雖如此,可與沈將軍這場交易,我做不得?!”宋伊人抬手瞧了瞧指甲,緩緩道。
見沈清秋手裡的動作忽然停下,思怵片刻,實在想不出宋伊人拒絕的緣由,皺眉不解道: “兩全其美之事,沈某不知伊人憂心些什麽?”
宋伊人淺笑起身,行至沈清秋跟前,遲疑片刻方道:“兩全其美?不是沈將軍竭澤焚藪在先?如此目光短淺之人,實不敢全信!”
言罷!拂袖而去。
“她這是何意?難不成還是我們上趕著不是?”龐斌聞言,指著宋伊人背影憤憤道。
沈清秋撇了言龐斌,無奈瞧了眼這馬後炮,緩緩開口道:“你方才怎麽不說?現下人都走了,便在這裝腔作勢!”
龐斌尷尬一笑,隨即二人默契地收拾殘局,半晌,沈清秋思來想去心中仍是氣不過,將懷中斷木扔了一地,怒道:“什麽東西!不幹了!”
沈清秋抹了面方絕塵而去,龐斌見狀,楞在了原處,心知她又是在發牢騷,沈清秋此番情形不是沒有過,只是她向來穩重,此番倒是少見,不過也僅十幾歲罷了……
瞧了瞧懷中木樁又瞧了瞧遠去的背影,這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隻得仰面心歎“造孽啊!”
跨出瀟香閣的那一刻,沈清秋心下陡然不快,隧而回首相望,靜靜看了看眼前繁榮的景致,心下悵然若失。
今日原是沉悶悶的一日,卻在此刻的天際泛起一抹霓虹流雲,卻略顯乾澀、暴戾,一如原野初燃的星火。
成片成片的野海,於落日余暉之中泛起點點星火,如有微風徐徐而來,便掀起翻江倒海之勢,於塵土間窺見新芽……
這便是此刻的天際了,沈清秋暗想。
她撤回目光,整理罷身上青衫,默默負手便向觀遠台行去。
幼年習武,本以為保家衛國乃是人皆所向,殊不知只是一廂情願。有的是藏汙納垢、人前笑面虎,人後冷面佛那一套。入京都遊走於坊間才知何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有一些人本應死於戰場,入故土,卻因為權貴爭權奪勢失了性命、前程,隻為滿足其私欲。可真應了那句“守法朝朝憂悶,強梁夜夜笙歌”。
沈清秋緊鎖著眉頭俯視這萬裡山河,手指不由自主地刮著木屑,心事重重……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宋沂源自懷中掏了帕子,遞給了沈清秋,歎了口氣道。
原是在宮中受了氣,方尋個小作坊飲些濁酒,排憂解悶去了,哪知小作坊那老板娘見他面生,往酒裡摻水,久久毫無醉意,隻得憤憤離去。
不料行至瀟香閣前便見沈清秋一人怒氣衝衝而出,心下疑惑不已,尾隨至觀遠台。
沈清秋遲疑了片刻,不明所以,但仍接手拭了拭嘴角,道了聲謝。
宋沂源沒奈何,手抬了半空卻又縮了回去,隻道沈清秋是個姑娘家,又不好親自上手,方指了指面上,淡淡開口道:“面上有灰!”
沈清秋聞言,立馬皺了皺眉頭,滿臉戒備地瞧看宋沂源,見他面色依舊,便胡亂擦拭。
“沈將軍又非女子,此番悻悻作態作甚?”宋沂源瞧出了沈清秋的小心思,開口打趣道。
果不其然,沈清秋滿面羞紅,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唯恐讓他瞧出了端倪,發作不得,隻得悻悻作罷,任由宋沂源取笑。
宋沂源見她欲言又止,索性不再打趣,攏了攏衣袖,正色道:“今日是來的不巧了,這若是天晴,此時此刻便是霓虹萬裡,照映著京都內外,異彩紛呈,方能見盛世長空!”
“怕是長空依舊,盛世不再!”沈清秋見他言之諄諄,下意識隨口道出了心中所想。
“沈將軍何出此言?”宋沂源皺了皺眉頭,不解道。
“下官也僅是有感而發,聽不得真!”沈清秋打著哈哈,躬身道。
宋沂源見她不肯多說,並未催促,躊躇片刻方道:“昌盛之世,為官當沉默如金,守至真之性!為官當堅貞如松,持至善之本!為官當沉靜如水,達至清之純!為官當激情如火,存至誠之心!為官當淳樸如土,承至厚之德!”
沈清秋抬眼愣了愣,她從未真真正正了解過宋沂源,竟不知他有如此廣闊之胸襟。半晌,才幽幽開口道:“大人以為的為官之道,並非是適同所有人,這世間,多的是十年寒窗苦讀不及權貴。”
宋沂源不以為意,聳聳肩道:“飽腹思貪欲,饑寒起盜心,方為世間真理。”又道:“世間貪欲皆始於人,卻往往因貪汙而得以發展、延續,若不能自省自束,便會作繭自縛、誤入歧途。”
沈清秋一時無言以對,雖不讚同,但也找不出不讚同的緣由,思怵片刻方道出今日之事:“大人,下官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沒想好,便不要講了!”宋沂源淡淡開口。
沈清秋聞言,頓時好感漸失,心下一冷方道:“下官今日欲同伊人做交易被拒,大人可否告知,緣由為何?”
“她可有說些什麽?”宋沂源心生好奇,便詢問道。
“竭澤焚藪。”沈清秋正色道。
宋沂源聞言,整了整衣衫,笑道:“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可,而明年無獸。詐偽之道,雖今偷可,後將無複,非長術也。”
言罷又瞧了眼沈清秋,道:“她這是道你,只顧眼前利益。”見她不語,又道:“在商言商,似你這般只顧眼前之人,於她而言,絕非最佳人選,用之,猶如逆水行舟,稍有不慎,滿盤皆輸。”“她又如何能冒著如此風險去做買賣?”
“大人,這是何出此言?”沈清秋心下不安,似有心虛隻嫌,方垂眸低聲道。
“自糧草一案起,沈將軍便嚴守徐長敬一人不放,這般不知變通,你可認?”宋沂源撇眼瞧看了沈清秋,繼而心情大好,方詢問道。
“下官以貪官徐長敬入手,是為了牽扯出背後之人,並非不知變通!”沈清秋心下不服,辯言道。
宋沂源搖了搖頭,撇眉道:“沈將軍可還記得,宋某同沈將軍說過些什麽?”
沈清秋聞言,遲疑道:“大人曾言,水至清則無魚,說這世間總要有些渾水,方可捉大魚。”
“沈將軍記得便好,現下將軍便是清水捉蝦米,無傷大雅!且未傷大魚半點根基!”宋沂源聞她記得清楚,心下暢然,便有心提點幾句。又道:“長姐向來心思機敏、通透,她若對你說些什麽,便是對你的提點,需得好生琢磨一番才可。”
“大人所言何意?”沈清秋心下已明了,卻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沈將軍如臨對弈之棋局,不妨用旁者去觀全局,想來,定有一番收獲!”宋沂源望她半日,見她眉眼低垂,不聞回應,方苦笑道:“告知孩童也比你想的明白,何苦與你說這些?”
沈清秋一臉凝思態,卻並未附和,宋沂源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遙遙道了聲:“沈某可不止說了這一句,沈將軍再好好想想!”
“成事者,性純直!”沈清秋喃喃開口,隨即發覺帕子仍在手中,一時間思緒萬千,終也不知宋沂源意欲何為?難道真如他所言,自己困在了棋局中?
沈清秋也不知孰對孰錯,只是人生在世,終究要揀一條路走下去的,是不是一條道走到黑,還尚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