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夜裡的風將地面凝的乾硬,樹葉毫無規律的輕晃,隨著忽明忽暗的燭光,腳步聲越發靠近。
恰莎手中的燈籠落在了地上,因吃驚而瞪大的眼睛,倒映出了面前白衣男子的背影。
是盟主回來了?
很顯然,那白衣男子也聽見了腳步,回過頭來,臉上竟帶了些為難。
“是誰?”
明明他才是客人,如今問起話來倒是理所當然的擺出了一副主人的樣子。恰莎看著回過了頭的男子,正是她在等著的盟主。若說有所不同,該是剛剛有些跌撞的步子,和此時,覆在眼睛上的白綢。
那日在山林中,撫雲隻讓百花夭先走,撫雲一人對抗烎天盟。後來活白骨看不下去,隻身回去尋撫雲,這麽長時間,二人再未歸來。
恰莎根本也沒想到,撫雲那日叮囑了自己替他照顧好紅妝,如今,竟還能有再回來的時候。
“是我.盟主”恰莎小聲應著,三步並作兩步到了撫雲身側,將目光停留在了撫雲眼前的白綢上。
撫雲頓了頓,“恰莎?”轉而見來人並未反駁,忽而笑道,“是你.我當你,扶我進去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隻一個開口,恰莎便連著後退了三步,接著,一聲不吭的退了下去。正在撫雲疑惑時,雪蓮女出現在了撫雲面前。
“盟主?”
這次,撫雲並未問來著何人,只是淡淡吸了口氣,“帶我去見她。”
“眼睛?”雪蓮女有些不敢相信,伸手便拽住了撫雲的手腕。
撫雲怔愣片刻,忽而好像想起了什麽,忙抽開了自己的胳膊朝著側後退去。
這個脈搏,雪蓮女不知診過了多少次,早已是熟悉至極。等著撫雲躲開,過了一會,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還好,沒有大礙,只是中了毒。悉心照料,很快就會好的。想來,不出三月,便能看見了。”
“不必。”
雪蓮女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拒絕。直到,注意到了那張本該笑意盈盈的臉上,此刻是一片冰凌,雪蓮女好像忽然明白了過來。
“你是誰?”
“盟主。”撫雲道。
雪蓮女明白了。是信。是自己的信,讓獨孤清知道了,紅妝的夢魘未解,便是心結深重,是撫雲這個心結。
所以,獨孤清是想,來替紅妝解開心結。
這是一種多年的默契。就像恰莎一眼便能認出撫雲一般,雪蓮女亦能一眼便認出獨孤清。
並不是依靠外貌和聲音,只是靠感覺,便能輕易感受到。
大概是做了太久獨孤清最忠誠的擁簇者,這便讓雪蓮女第一次出現的頂撞,變得分外別扭。
“公子,你要治好眼睛。”雪蓮女拽住了獨孤清的袖口,企圖獨孤清能聽進自己此時的肺腑之言,“現在還能治的,不能再拖。公子,你不能一輩子看不見。”
獨孤清聽著雪蓮女叫出公子二子,很明顯的全身一僵,轉而又變成了一片釋然。
或許,一開始獨孤清並沒有指望自己能藏得住,只要紅妝不知道,其他的,怎樣都好。
“不急。我先去看看她。”
這麽多年,這件事一直壓在雪蓮女心中,就好像一層穿不透的隔膜,二人始終心照不宣的回避著這件事的始末。雪蓮女想,若非今日此情此景,或許此生,也不能再朝獨孤清問出這個問題。
“公子,你回來,是誰?”
“盟主。”獨孤清道。
雪蓮女感覺自己有些發軟,控制著顫抖的聲音,“所以,眼睛”
“你知道,她靠眼睛分開我們。”
雪蓮女的最後的希翼消失殆盡,轉化為了遙不可及的泡影,“你明知道.你不是.”
“是誰都好。”還不等雪蓮女說完,獨孤清便搶先答道,“只要她喜歡,是誰都好。”
“紅妝。她現在叫紅妝。”雪蓮女道,“國主叫紅妝,不叫月雲。”
最終,雪蓮女再無多言,扶著獨孤清進了紅妝的寢殿。此後,有關獨孤清和紅妝之事,雪蓮女隻當不聞,日日也只是恪盡職守的無事可做,想著法子替自己打發時間。
獨孤清這時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麽貪心。
最開始,不過只是想替紅妝治好夢魘,解開心結。可是漸漸,時間久了,便希望紅妝能多在自己身側待一待。
可是獨孤清不敢,也不能。
時間長了,便是恰莎也看出來了,獨孤清究竟有多麽別扭。
譬如,常常在紅妝房前,卻又不肯進去。知道月生與紅妝接近,卻又不敢阻止。
獨孤清多希望自己能變成月生,只可惜,這不可能,永遠也不可能,獨孤清永遠也不可能變成旁人,就如同,紅妝永遠是他的嫂子一般,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即便,是紅妝一次又一次的質問下,這個答案,也依舊不能改變。
這讓獨孤清日日沉浸在一種無形的痛苦中,壓抑和絕望似乎要將他撕碎研磨,一分一秒都透不過起來。
直到,紅妝讓撫雲離開。
讓獨孤清沒有想到的是,紅妝當真說到做到,她放下了。比自己想象的,輕易的太多。
這和該是一件好事,讓獨孤清再無理由留下。
獨孤清在王宮外的主街上盤了個宅子,不大不小,離皇宮很近。
那個時候,眼睛不便帶來的好處,便是雪蓮女幾乎每天都會出現,替獨孤清換藥熬藥,另備上飯食。
“我是個廢人,天下已無終欽門,更無百花夭。你本不必來。”
對此,雪蓮女太過熟悉。
獨孤清從來看起來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可是雪蓮女一直都知道,他心裡的孤獨。
就像最開始,獨孤清會傻傻的說出自己能聽清人心一時,不過也只是想有一樣,能比那個處處壓過自己的哥哥強一些。只可惜,最後卻還是那個什麽都比自己強的哥哥救了自己。
你最嫉妒的人,卻是世上對你最好的人。這是多麽可笑多麽折磨人的事實,可偏偏,就能讓獨孤清撞見。
雪蓮女並未回答,只是一如既往的解下白綢,替獨孤清將新藥換了上去。
“謝謝你。”
當雪蓮女有些冰涼的指尖,被一隻修長的手握住了時,雪蓮女隻覺得自己呼吸都空了一拍,臉上不住的發熱,一切都變得縹緲了起來。
“手太涼了,桌上有暖爐,去取一個。”
晃過了神,雪蓮女訕訕一笑,方覺是自己手太涼,上藥會讓獨孤清不舒服的緣故。
有些人,合該活在夢裡,凡人,本不應該將自己夢境中的謫仙拽入凡塵。
就好像,紅妝的撫雲。還有,雪蓮女的獨孤清。
“公子.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獨孤清答道,就好像答一句吃過飯了一樣輕而易舉。
“什麽?”
那日,雪蓮女飛出王宮時,只是覺得出來做一件普通的事情,卻不想,聽見了讓她今生無憾的話。
“如果你不想在王宮,不想再照管百花夭,可以回來。”
乍一聽,雪蓮女有些不明白獨孤清的意思。
“這裡可以是你的家。如果你不喜歡,去別的地方也可以。”
不錯,獨孤清真的說到做到,雇了下人,專門替雪蓮女收拾出來了她的地方。連帶著女子的事務,一並命人處理的妥當至極。
“公子,這是何意?”
雪蓮女自知獨孤清講究,自然不滿意下人所備之物,只是獨孤清用心至此,雪蓮女早已滿意至極,卻不知道獨孤清究竟是何意。
“你可以不必叫我公子。我說了,這裡是你的家。”頓了頓,“我們的家。”
不錯,從那以後,獨孤清再不是雪蓮女的公子,雪蓮女白撿般的得了一個哥哥,亦說不出心裡究竟是何種滋味。
那夜獨孤清著了風寒,額頭滾燙,雪蓮女破天荒的留了下來,並未回王宮。
自然,這是因為雪蓮女知道,沒有人會關心自己的去向。
獨孤清燒的厲害,這裡又不比別的地方,雪蓮女能醫,可是沒有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也是無濟於事。
這般,雪蓮女只能一整夜的用涼帕子替獨孤清擦著額頭。
獨孤清始終一言未發,可是雪蓮女卻瞧見了,獨孤清覆在眼上的白綢,浸出了濕痕。
越來越多,獨孤清似是知道了雪蓮女注意到了,這才開了口,聲音發啞,“今日的藥或是重了些,蟄的甚疼,明日該淡些。”
雪蓮女點了點頭,又想到獨孤清看不見,便老老實實應著,“好,明日不再如此。”
“你回去睡吧,我沒事。”
雪蓮女卻是搖了搖頭,這次也不管獨孤清能不能看見,兀自伸出手像從前那般替獨孤清揉起來太陽穴。
“醫者聖心?”獨孤清笑道。
“嗯。醫者聖心。”雪蓮女答著。
“對誰都如此?”
“嗯。對誰都如此。”
“難怪。”這個回答自然在獨孤清意料之中,只是獨孤清如今才知道後悔,後悔自己從前竟未發現,雪蓮女乖巧至如此。
那一夜,盡管發著熱,可是獨孤清卻並沒有什麽不舒服,直到第二日天明,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