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竟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冬雨從簷壁處如斷線的珠子般滴落,單調冗長的滴嗒聲似泣似訴。
院中已落光了葉子的石榴樹枝條似被凍僵了一般,直挺得有些呆板;橫叢的花草也已經枯萎得沒有了脾氣,蕭瑟得一派荒蕪;四季常青的灌木枝葉在冬雨的洗刷下,雖依然蒼翠,卻也堅挺得令人心疼。
一陣冬雨一陣寒。烏突突如煙如幻的天地之間,彌漫著無盡的陰冷潮濕,令人感覺無比的壓抑難受。
毓婉靜靜的倚坐在窗邊的書案前,淨白雙手捧著一個漂亮的小手爐,透過半開的窗子向外呆望著。
還有兩日就要大婚了,即將離開這個從小長到大的院子,她的心裡是無比忐忑的,既有對這個院子的濃濃不舍,也有對未來日子的無數焦憂。
院中那棵石榴樹,是母親還在的時候種下的,轉眼十幾年過去,現已兩人多高。每年五、六月間,這棵石榴樹都會繁花怒放,紅豔似火的漂亮花朵,燦若雲霞,點綴在翠綠的茂密枝葉間,愈發鮮豔瑰麗;結出的石榴果個個都似碗口大,且籽粒晶瑩如玉,味道酸甜可口。這也是至到現在,整個府裡為數不多還存有母親記憶的東西。
待自己出嫁後,這個府裡更是真真切切又少了一個尚有母親存在過的痕跡!
想到這兒,毓婉的心口處忍俊不禁的抽搐著傳來陣陣疼痛。
自己耗費了近二十年的時間,用盡了所有心力,鬥智鬥勇的頑固守護著的家,現在被剔除、即將出局的反倒成了自己!再過兩日後,若再回到這裡,就真的要反主為客了,這種認知,讓她的心更是疼得無以複加。
她下意識的伸出手掌抓緊了胸口的衣服,長長的指甲深深的陷進衣服裡,依然抵不過一波又一波似錐心一樣的痛感,刺得她的小臉蒼白得毫無一絲血色,感覺窒息得快要透不過氣來,似一隻離了水面的魚兒,張著櫻唇艱難的微喘著。
韓府的主母——韓夫人,平日裡她也是見過幾次的,那是個性情潑辣,且口齒不饒人的婦人,想來日常相處起來,定不會太容易;另還有一房姨娘,加上一個小叔;韓府遠比自己家裡的人員關系更為複雜,也不知道到時候自己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指尖觸到剛才因心口疼痛失手驚落在書案上的小手爐,溫暖的觸感令她回過神來,勾回了胡亂飄飛的思緒。她伸手將小手爐拿在手中,緊貼在胸口位置。
徐徐,小手爐中的暖意滲透過衣服,讓她的心漸漸舒緩了過來,疼痛感隨之慢慢消失,呼吸也順暢了起來。
陰鬱的杏眸不經意的落在書案上那個星座頭飾上,目光不禁柔婉起來。這是韓白亦前幾日特意著韓府丫頭送來的,說是花了好大力氣,特意買給她的。
如此看來,他對自己也算是蠻上心的。如果他能夠一直如此誠心待自己,即便韓家主母再難侍候,韓府人際關系再複雜,自是都不成問題,即使吃點虧,受點氣也都無所謂。
只要他能與自己同心攜手,溫暖余生,也不枉自己雖為一人執守了那麽多年,卻最終擇他而嫁了的決心。
毓婉原本憂鬱的心情頓時明朗了好多。看到漂亮頭飾上的花案紋理越來越不清晰,這才驚覺,不知不覺間,竟已暮色四合。
她緩緩站起身子,深深呼吸了一口雖寒涼卻也清新無比的空氣,感覺心中所有濁氣頓消,心思也不再壓抑。放下手爐,伸手把窗子關上,點燃了房間裡唯一的一支燭火。
她從小就不喜歡太明亮的地方,若是被亮光籠罩,照得通透,會讓她莫名的心生驚惶,毫無安全感。她喜歡一個人坐在幽暗的角落裡,靜靜的聽風起的聲音,在那起起伏伏,葉落沙沙,風過草尖的微響中,細數斑駁歲月裡屈指可數的幸福片斷,在心中默默的描繪未來可期的林林種種。
眸光流轉間,無意中看到了梳妝台上那套漂亮的脂粉錦盒上,不自禁的杏眸微動,唇角噙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淡笑。上午她和若竹去冠芳齋買脂粉,再次見到於掌櫃的時候,才猛然頓悟,那個從前記憶中有一個和林玉竹長得特別像的女子,竟是這個於掌櫃!這位於掌櫃和暫住在韓府的那位林小姐長得極其相像,只不過氣質相差較大,一個清冷些,一個溫婉些。同冠芳齋的夥計在有一搭無一搭的隨意閑聊中得知,那位於掌櫃隻單身一人,並未成家。可是她內心卻隱隱認定,這兩個長得如此相像之人,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就著不太明亮的燭光,她轉眸看向牆側櫃格裡那些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不禁眸光微亮,緋唇嘴角輕揚。那些可都是她的心血之作,是她的陣地,是她的堡壘,亦是她用以與外界對抗的武器!自是不能隨意搬去韓府的。
她已經和父親商定好了,每個月自己都要回來小住幾日,以慰這些年來的心頭好。
當父親沒有絲毫猶豫,一口就應承下來,要把這個院子原封不動的保留,以待自己隨時回府來住時,她當時心中猶疑著,半信半疑的還有些不太確信,隨即暗自細細想了一下,禁不住釋然一笑,如果家裡再多出些別的子女,父親定不會這樣偏重自己。
外面的雨下得似更大了一些,有雨點劈裡啪啦敲打窗扉的聲音!
“奶奶的,怎麽好端端的竟下起了這麽大的雨?”徐初進站在賭坊的門口處,懊惱的咒罵了一句。
出來隻半天時間,五十兩銀子又扔在了這個破地兒,真真是荷包比臉都乾淨了。想著時辰也不早了,還是回府睡覺吧,出來一看才知道,外面竟下著雨。淅淅瀝瀝的雨雖不似夏日暴雨那般瓢潑,但這可是冬雨,毫無遮擋的敲打在身上,再加上北風拂吹,一般人自是抗不住的。
“徐公子可需要一把傘?”隨著一道沉聲低語,徐初進面前閃出一個精瘦人影,帶著大大的鬥笠,手中提著一把油紙傘。
徐初進一聽到熟悉的聲音,臉上頓時湧出驚惶神態,也顧不上還淅瀝著的寒雨,從賭坊門口的屋簷下直衝了出來,勾手拉起來人,一起閃身躲進陰影處,急聲低低嗔責道:“你怎麽來了?”
這幾日來,從黑白兩道傳來的小道消息,他可都是一直用心關注著的。先是聽說康王妃不見了,然後聽說那個冷面王爺竟然連虎驍營都出動了,再然後聽說康王妃毫發無損的回到了康王府。這兩日更甚,滿大街都是拿著畫像找臉上有刀疤之人的男子。這樣敏感的時候,自己堂堂兵部尚書府的大公子,自是不能與閑雜人等胡亂接觸的。
“我這不是實在沒辦法了嘛。徐大公子,你也知道,這幾日城裡亂得很,我連客棧都不敢住了,人多眼雜的,實在不安全。思來想去,也就只能來找徐大公子幫忙,先幫我找個穩妥的地兒,躲過這一段風頭就好了。”大大的鬥笠下,那半臉的刀疤微微抽動著,低低說道。
徐初進聞言,心頭大驚,立時將頭搖得似撥浪鼓狀:“不不不!我哪有穩妥的地兒?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這樣的人,這樣的時候,自是避之還恐不及,怎麽可能出手幫他?幫他豈不是害了自己!
刀疤臉定定的凝眸看向他,清冷的眸光沒有一絲波動,緩緩,輕輕一笑:“徐大公子,你也知道,現在滿城都是在找我的人,我無處可躲,說不定很快就會被他們捉住,到時候實在抗不住,我這張嘴可能就管不住了,有的沒的,亂說一通,如果真的因此牽扯到徐大公子,還請見諒。”
徐初進面容一怔,頓時黑了臉瞪向他,沒好氣的急急駁斥道:“我走我的陽關道,你走你的獨木橋,你的事兒和我有什麽關系?我有什麽可以值得你亂說的?”
刀疤臉看到他急切惶恐的樣子,心中已猜度到自己所求之事的八、九分,意味深長的長歎了一聲:“哎——徐大公子,你這麽說就枉費我對的你的一片心意了,我這也是真心替你著想。你想想看,如若我真的不幸被那個冷面王爺拿在手中,無論你有沒有值得我亂說的,但凡我說出點什麽關於徐大公子的事,他也定會心中有所想法吧?徐大公子,你說是不是?”
徐初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腦子裡不由得一陣嗡嗡作響,越想越惱火,沒想到自己一念之差,竟然惹火上了身!那個康王爺冰山一樣的性子,即使他拿不到自己參與了綁架康王妃的證據,也定會記恨在心裡,早晚也是個問題。
與其這樣冒險的讓刀疤臉四處亂躲,真的不如找個穩妥的地兒先幫他避過風頭。
徐初進想到這兒,口氣即刻軟了下來:“好,你跟我來!”
“多謝徐大公子相助!徐大公子請!”刀疤臉把手中的油紙傘遞了過去,暗黑眸光閃亮,掩去了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駭人精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