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瀟拍了拍掌,笑容甚至稱得上和藹:“姑娘們聽清楚了沒?”
那領頭欺負雲兒的織工最先反應過來,聞言卻是瞬間送了一大口氣,看樣子掌櫃的是沒打算計較剛剛的事的。
她緊繃的情緒松懈下來之後,第一反應便應和了沈寒瀟的話,想要挽救一下自己在新掌櫃這的形象:“掌櫃的,聽清楚了。”
其它織工們也反應過來,心情各異地也跟著應和了起來。
沈寒瀟點點頭,“那你們繼續吧。”
她手中拿著剛剛在隔間記錄下來的衣裳尺寸數據,以及這些織工們的工作記錄,抬腳往門口走。
掌櫃的這就走了?
還想著要在沈寒瀟面前表現表現的織工們見狀大多數都失去了要再看一看那些衣裳的念頭,但左右剛剛已經在新掌櫃的這說過了,一個個倒還是認認真真地看完了那些做工精巧的衣裳。
杜掌事親自將沈寒瀟送到了布莊門口,令沈寒瀟意外的是,小原竟然還沒走。
小原正在布莊大門口來來回回地踱步,一見沈寒瀟出來眼裡一亮,下意識地要撲上來,便被守在門口的夥計一人一手攔住了。
沈寒瀟站在門內,看著門外又開始賣慘哭叫起來的小原,頗感無奈。
杜掌事也皺了皺眉,忽然道:“掌櫃的稍等。”
沈寒瀟有些疑惑,便見杜掌事扭頭就往大廳裡走,過了一會兒再出現時手裡已經出現了一個小布包。
沈寒瀟心裡明了了幾分:“這是?”
杜掌事把手裡的小布包攤開來,裡面是幾錠銀子:“小原在布莊裡也沒就留什麽東西,不過是還沒取走月錢罷了。這裡是她的月錢——”
杜掌事說著頓了頓,神色有些不好意思:“這些……請掌櫃的原諒在下自作主張,這是在下念著她在布莊待了六七年了,最後要走……也……”
他說著說著停了下來,似是想不出用什麽詞語來形容自己想要多給她錢的這種心情。
沈寒瀟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心裡忽然明白為什麽這些織工們雖然平日裡囂張跋扈地,但對不太管莊內的事的杜掌事卻都還挺聽話的。
杜掌事對這些織工倒還真的挺盡心盡力的。
杜掌事看沈寒瀟只是看著自己不說話,不由心裡有些忐忑,以為新掌櫃的對自己的擅作主張感到不悅了。
轉念一想掌櫃的不開心也正常,方才小原對新掌櫃那般言辭無狀,態度囂張,掌櫃的只是辭退她,卻沒扣她月錢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而他現在居然還想多給小原幾錠銀子。
杜掌事皺了皺眉,猶豫著把那布包收了回來,看了一眼門外鍥而不舍地哭喊著,引來不少路人注目的小原,輕輕歎了口氣:“掌櫃的若是覺得不妥,便當在下沒說,在下還是給小原應得的那一份就好了。”
沈寒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小原,半晌勾唇笑了一聲:“那就依杜掌事的安排。好聚好散,不是嗎?”
杜掌事愣了一愣,沒料到新掌櫃會忽然又同意了。
他的確是想要好聚好散。畢竟在一開始小原也不是這般驕傲自大自以為是的模樣,她曾經也曾做出不少讓客人讚不絕口的衣裳,也曾謙恭有禮,只是不知何時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杜掌事歎了口氣,道:“那就多謝掌櫃的了。”
“沒事,”沈寒瀟下巴點了下小原的方向,道:“那就麻煩杜掌事拿過去給小原吧。”
她可不想再過去跟人家磨磨唧唧半天。
杜掌事點頭,沒有意見,抬腳往門口走去。
小原淚眼朦朧中見杜掌事神色平靜地朝自己走來,哭聲一頓,再開口時聲音還帶著哭腔:
“杜掌事……嗚……我知道錯了……”
杜掌事沒有讓攔著小原的夥計們撤回手,只是站在門內跟小原對視著,淡淡道: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小原聞言忙不迭道:“嗯嗯,我知道我知道,求杜掌事替小原跟掌櫃的求求情吧,我不能失去這份活兒……”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杜掌事正當著她面把手上的布包緩慢攤開。
小原看著小布包裡包著的那幾錠銀子,隱約猜到了什麽,眼裡漸漸現出了絕望。
杜掌事一看她神色,心中微軟,歎了口氣,指著其中兩錠銀子:“這是你這個月的月錢,雖然這月還未到頭,但掌櫃的還是給你算滿了一月,也給了你一個整頭。”
小原抽噎著抬手抹眼淚。
沈寒瀟站在門內離杜掌事不遠處的地方,開始翻起了自己帶出來的那本“員工記錄”,間或抬頭看一眼門口的動靜。
嗯,小原哭得還挺可憐,難為杜掌事定力這麽好。沈寒瀟默默地又給杜掌事打了個勾。
這邊的杜掌事繼續道:“這是……掌櫃的念在你在布莊待的時間長,多給了幾錠銀子,這些數目,夠普通人家生活上好幾個月了。小原,好聚好散吧。”
“不……”小原訥訥地搖著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今天哭得時間太長了,長得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讓人看上去覺得又滑稽又可憐。
她細聲哀求道:“沒有別的辦法了麽?杜掌事,你從前對我們最好了,你知道的,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是今天對新掌櫃的出言不遜,這我認了,我大錯特錯,我也不該乾活兒那麽馬虎,但這些我都會改的,杜掌事你……”
杜掌事平靜的回道:“既然你這些都能改,又何須擔憂離了這布莊就沒活兒乾呢?”
小原噎住了。
杜掌事平時雖然盡力寵著這些姑娘們,可眼下對她們的心思並不是猜不透。
他知道小原非扒著布莊不放的原因是什麽:“說到底,你無非還是在想著能在布莊過以前那樣的日子,能隨心所欲地使喚人,能好幾天做不出一件衣服也照樣拿比別人多的月錢。你習慣了這樣的待遇,所以你覺得離了布莊就沒活兒乾,離了這兒就沒盼頭。”
杜掌事沒說一句話,小原臉色便青上幾分,到最後難堪地都忘了自己還在哭,隻愣愣地看著平時平易近人的杜掌事毫不留情地揭露她的心思。
杜掌事本不想把話說得太明白,只是掌櫃的現在就站在身後等著離開,小原卻還堵在這不肯走,妄圖靠賣慘哀求來讓掌櫃的把她招回去。
當然,小原經過這一遭,或許是真的存心悔過,把她留下來,她也許真的會變回一開始進布莊的那個小原,可是……
正如掌櫃的所說,布莊不是慈善堂,沒有義務要留一個未知的麻煩。而掌櫃的也的確需要一個人來殺雞儆猴,好讓她在布莊裡的人面前樹立起威信。
小原……她碰巧撞到了這個槍口上,既是她運氣不好,也是必然之事。
杜掌事淡淡道:“在下便把話說到這,再多的,希望你好自為之。”
小原心中絕望更甚,她漸漸明白這件事已經完全沒有轉圜余地了。
她無措之間余光掃到門內低頭看本子的新掌櫃,沈寒瀟敏銳的察覺別人的視線,一抬頭,就對上小原淒淒慘慘的目光。
沈寒瀟:“……”
她不僅認真的設想著,要是一開始小原就是這副人畜無害楚楚可憐的樣子,她還會不會毫不猶豫地拿小原來開刀?
答案是好像不會。
小原跟沈寒瀟目光甫一對上,張了張口,瞬間想要對著沈寒瀟垂死掙扎一通:“掌櫃……”
“嗯?”杜掌事忽然話音加重了,冷冷地打斷了小原的話:“小原,莫要再做無謂之事了,若再惹得掌櫃的不悅,怕是連掌櫃的額外給你的銀子也沒得拿了,你可要想好。”
小原正要喊出口的話瞬間卡在了喉嚨裡,杜掌事看著她的目光冰冷又極具威脅,看得她不由自主地身子微微顫抖。
杜掌事垂頭扒拉著布包裡的那幾錠銀子,已經漸漸失去了耐心:“想清楚了沒。”
小原囁嚅著說不出話。
杜掌事抬頭看她一眼:“要麽,乖乖拿上這些錢離開,要麽,隻拿走你應拿的,再吵嚷我便讓人堵了你的嘴,再放消息告訴城內的布莊,讓他們都知道,你一個上等織工,在我們布莊裡乾的什麽活兒,又做了哪些好事兒。”
小原聞言狠狠打了一個哆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杜掌事。
這……這真的是她印象中的那個隨和的杜掌事麽?
她看著杜掌事眼裡冰冷的神色,毫不懷疑,她若再多嘴一句,杜掌事真的會讓人堵了她的嘴丟到外面,再告訴別的布莊她過往做的那些事。
這樣一來,還會有哪些布莊敢要她?
小原此時已經漸漸明白了自己從前做的那些事有多不應該,若是被別的布莊知道了,即便還有人會看在她至少還是一個上等織工的份上要她,卻也肯定不會給多少月錢。
她幾乎可以預見,如果被別人知道了今天的事兒,那她往後也許再不能堂堂正正地當一名織工,也許得做著比別人更苦更累的活,還拿著比別人少的酬勞。
杜掌事若真這麽做,毫不懷疑是在斷她後路。
小原想明白了,心中又是懼怕又是怨憤,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到底沒敢再糾纏。
“明、明白了,杜掌事,我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