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一日濃過一日,黎明時的一陣風雨,打落了滿地的桂花與枯葉。
天大亮後放了晴,雲霧散去,露出一輪慘淡的朝陽,半死不活地照在皇宮的殿宇之上。
午門東側的文華殿外,宋憫一身紫色仙鶴朝服,孑立於台階之上,目光落在遠處宮簷被雨水打濕的琉璃瓦上。
風從西邊刮過來,吹得他袍裾飄搖,衣袖翻飛。
“大人,起風了,進去吧!”內閣的小吏過來,給他披了一件青色的鬥篷,“大人身子單薄,近來又為了五皇子的案子連日辛勞,可要仔細身子。”
“無妨。”宋憫的視線從琉璃瓦上收回,“我正是忙昏了頭,才特意出來吹一吹風,好讓自己清醒清醒。”
“要不要小的去太醫院為大人取些醒神的藥茶?”小吏問道。
宋憫擺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是。”小吏沒再多言,默默退回殿裡。
宋憫又站了一會兒,遠處的宮簷上空撲棱棱飛來一隻白鴿,落在他消瘦的肩頭。
四下無人,宋憫抓住白鴿攏入寬大的袍袖中,這才轉身往殿內走去。
回到自己的值房,他掩上門,從鴿子身上取下一隻小竹筒,打開後窗將鴿子放飛,這才坐回到書案後面,將竹筒裡的信取出來展開。
隻一眼,他就臉色驟變,捂住心口一陣猛咳。
嶺南縣城近日有人在打聽十幾年前去世的宋師爺,苗疆雀屏山裡也出現了大批飛虎軍。
他們要做什麽?
是聽到什麽風聲,開始懷疑他的身世了嗎?
宋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了自己之前和江瀲杜若寧講述血咒時說過的每一句話。
他記得他隻說過會用這種咒的人已經死完,別的什麽也沒說,他們僅憑這個,就猜到他是血族後代了?
即便如此,他們能找到什麽?
那個師爺全家都死了,屍骨都化成了灰,根本沒有人能證明他不是師爺的親兒子。
雀屏山隱居的族人據他所知也早就死光了,血族的後人現在只剩下他和一個被關在地牢裡的殷九娘。
他就不信他們真能找到什麽。
他冷笑一聲,用火折子將信紙燒成了灰燼。
風從沒關嚴的窗子吹進來,吹得灰燼打著旋飛舞。
宋憫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又不那麽確定了。
萬一呢?
萬一他們真找到什麽呢?
不行,他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不能任由他們這樣查下去。
他起身,剛要出去叫人,他新換的親隨長山敲門而入:“大人,府裡來人傳話,九娘還是不吃不喝,吵著要見您。”
人雖是新換的,卻是很久以前就跟著他的,年紀比長河大幾歲,最大的優點就是沉穩。
宋憫聽了長山的話,眉頭微蹙:“不吃就灌,餓不死就行,本官現在還不想見她,讓她等著。”
“是。”
長山應聲就要退下,又被宋憫叫住。
“你現在回府,調一部分人手去嶺南和雀屏山。”宋憫示意他將門關好,把情況與他細細講明,而後又叮囑道,“調人的時候要考慮到府裡的布防,人手少了,防守不能松懈,從前怎樣,現在還怎樣,切不可有任何閃失。”
“是。”長山再次應聲,要退下,又看了他一眼,“大人還有何吩咐?”
宋憫想了想道:“人手少了還是不行,你先調人去南邊,另外再飛鴿傳書與東郊的莊園,把莊子上的人調一些來府裡補位。”
所謂東郊的莊園,是他在城東百裡之外以假身份買下的一片農莊,在裡面養了近千名私兵以備不時之需。
一百裡的路程,扮作普通民眾進京,不騎馬的話明日能到,所以府裡只要撐過這一晚就行。
長山領命,確定他再沒有別的吩咐,躬身退了出去。
兩個時辰後,杜若寧接到線報,宋憫已經調派人手往南邊去了。
杜若寧立刻讓賀之舟去通知江瀲,讓江瀲今晚去宋府拜訪,去的時候務必多帶幾個人。
江瀲收到消息後,隨即就挑唆了以陸朝宗為首的幾個太子黨向皇上彈劾宋憫,說宋憫濫用職權,公報私仇,借著五皇子的案子鏟除異己,大興冤獄,殘害忠良,倘若再由著他把案子查下去,朝中怕是有一半大臣都死在宋憫手裡。
嘉和帝知道宋憫這段時間拉了不少官員下馬,而且那些人都是太子一黨。
他惱怒太子害了五皇子,巴不得宋憫將太子的黨羽全部清除,因此便對宋憫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大周最不缺的就是官員,死幾個不忠不義吃裡扒外的,對他來說無所謂,只要他的左膀右臂在,這朝堂就亂不了。
他轉頭看了眼立在身側的江瀲,感覺非常安心。
正要暗示江瀲嚇一嚇這些前來彈劾的人,讓他們別這麽多事,江瀲卻開口道:“陛下,臣覺得不能只聽他們的一面之詞,應該把首輔大人召來與他們當面對質一番,以證首輔大人的清白。”
嘉和帝的話已經到嘴邊又被他堵了回去,隻得命人去傳宋憫。
宋憫自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公報私仇,鏟除異己,到了殿裡,不免和眾人一番唇槍舌劍。
陸朝宗幾人提前得了江瀲的話,對宋憫死纏爛打,怎麽都不肯放過他。
宋憫與這些人纏鬥了幾個時辰,累得筋疲力盡,最後還是嘉和帝以天色已晚明日再議為由,打發他們各回各家。
宋憫窩了一肚子火,回到家天色已經黑透,剛換過衣服,飯都沒來得及吃一口,前面突然來報,說江瀲帶了二十幾名番子在門外求見,說懷疑東廠追捕的一名逃犯逃進了宋府,要進府來搜一搜。
追捕逃犯?
宋憫聞言愣了下,第一反應就是江瀲沒安好心。
“不見,就說我不在家,沒我的命令你們不能放行。”
門衛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又回來,說江瀲要將以妨礙東廠辦案為由把守衛們都抓回去審問,違者就地斬殺。
宋憫氣得心口疼,又怕江瀲當真硬闖進來,隻得披了件鬥篷去見他。
到了大門口,只見江瀲負手站在一隊舉著火把的番子前面,身上的黑金蟒袍還是在宮裡穿的那件。
所以,他這是前腳才從宮裡回去,後腳就帶兵上街抓逃犯了嗎?
怎麽不累死他!
宋憫氣衝衝地想著,上前來不動聲色地和江瀲見禮:“敢問掌印抓的哪裡的逃犯,姓甚名誰,所犯何罪?”
江瀲敷衍回禮:“此乃我東廠的機密,不能與外人講,首輔大人讓咱家進去搜一搜便是了。”
“掌印真會說笑。”宋憫壓著火道,“本官好歹是朝中一品大員,掌印一無聖上旨意,二無真憑實據,連逃犯是誰都不肯說,憑什麽來搜本官的府邸?”
“憑我們是東廠,有先斬後奏的權力。”江瀲自懷中掏出東廠的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首輔大人為官多年,不會不知道東廠有多囂張吧,怎地竟和我們講起了道理?”
宋憫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噎死過去。
這人的臉皮怎麽這麽厚,自己說自己囂張,真有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