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高懸,孤鴻獨鳴,丁勉捂著胸前不斷滲血的刀口,踉踉蹌蹌地朝倒在血泊中的俊美婦人走去。
“彩兒,黃泉路上有我為你掌燈,咳咳…想必這陰曹地府之路會光亮些許。若有來生,我定八抬仙轎迎你過門,咳咳…讓你做一位高貴的天官夫人!”
丁勉艱難地握住俊美婦人的手,瞳孔猛然渙散,沒了生機……
“這…這是在哪啊?” 丁勉緩緩睜開雙眼, 盯著頭頂上方的破舊瓦片,一時之間腦袋有些發懵。
“醒了!” 突然 ,一道冰冷的聲音陡然傳入他的耳中。
這聲音是那麽的熟悉與親切,宛若九天仙女之音,初聽高不攀,再聽心動甚速、骨酥心猿。
丁勉聞聲,忽的一下從床上坐起,扭頭朝聲音的主人看去,畫面定格在了一張精致如畫,頭挽發髻,身著黑色勁裝的武士身上,確切的說應該是一位女扮男裝的妙齡女子。
尤其那雙寒星般的眼眸,冷漠中夾雜溫情,眉黛間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憂傷,盈盈細腰可堪一握,可謂是心較比乾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絕色佳人。
“彩兒?” 丁勉表情瞬間一滯,隨即撐起虛弱的身子骨下床向女子快步走去,“彩兒,真…真的是你嗎?”
丁勉顫抖地伸出右手,有些不敢確信的朝女子的臉頰摸去。
突然,“嗆啷”一聲,拔劍之聲驟起,一柄薄如蟬翼的三尺青鋒眨眼間便架在了丁勉脖子上。
“彩兒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嗎?再敢胡言亂語,信不信我割掉你的舌頭!”
女子說完,收劍入鞘,鄙視的瞥了一眼呆若木雞的丁勉,語氣冰冷的說道,“本以為救了一位文質彬彬的儒生,原來是個放蕩不羈的登徒子,哼…果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看著眼前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兩行清淚順著丁勉的眼角緩緩流下。
半晌之後,他才緩過神來,愛憐的看了女子一眼,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都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此刻,丁勉心中早已泛起了驚濤駭浪。
丁家一十三口,慘遭滅門之事,恍若昨日。
若不是那痛入肺腑的刀口以及紅顏漸衰的面孔,似乎都印證著那一切不是噩夢,而是真的,他很難確信自己竟然會重生到了十八年前。
此時的他,正是在經歷了一場火災之後,為前世的夫人所救,而其腳下所踩得這片土地便是青吟鎮的山神廟。
上一世的丁勉也是從這一刻起,身子骨才開始逐漸變得羸弱不堪的,最可怕的是每當夜幕降臨,總會有夢魘侵擾他,夜夜如此,從不間斷。
若是換做別人,早神智崩潰淪為失心瘋了。這其中的辛酸與無奈,恐怕也只有他一人知曉。
四處求醫換來的結果卻是眾醫們的束手無策,以致於很長一段時間,丁勉都誤認為自己真的得了失心瘋,不過時間長了他也便習慣了。
然則夢魘終究是夢魘,旭日東升乃恆古不變之則,黑暗終歸會被驅散。
偶然的一次際遇,丁勉結識了一位雲遊和尚。
此人佛法精湛,從其口中他才得知自己三魂之一的幽精,七魄之一的非毒,已經完全消散於天地間了,因此他的身體才會每況愈下,夜夜遭受夢魘侵擾。
只是補魂填魄之法,太過虛無縹緲。縱然是為其解惑的高僧,也只是聽聞世間有此法存在,卻不知法在何處。
即使有,那也應該存在於底蘊雄厚的仙門之中,他乃一介凡俗之人,又無富可敵國的銀兩,哪裡會有如此機緣。
是矣,丁勉也只能聽天由命,此事他對自己的夫人彩兒也未曾提及半分。
凝彩是李秋盈的表字,平素裡丁勉皆是稱其為彩兒。
他這位夫人乃是南唐三品大員,天閥司司主李東旭的掌上明珠,而其生性好動,不喜女紅好刀槍。
整個南唐國有兩位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一位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研的侍中令周宗之長女,周娥皇,世人皆稱其為才女;另一位則是他前世的夫人,俠女李秋盈。
這二人皆是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周娥皇曾為他洗脫罪名,助他一步步踏上仕途巔峰;而李秋盈卻是與他朝夕相伴,照顧他的衣食起居。
丁家追溯到丁勉祖父那一代,堪稱青吟鎮的大戶。一門七琴師,更是在南唐國被列為一段佳話。
到了他父親這一輩,家道是一落千丈,究其原因還是因為當今世界已然沒了往昔的崢嶸。
癡迷長生之道的王公貴族,比比皆是。
再加上南唐賦稅一年重於一年,百姓勉強可堪果腹,除了那些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沒事去天音閣喝喝花酒,聽聽情曲,誰還會有閑心雅興去欣賞純正的琴瑟之道。
可以說,琴瑟之道以及一些傳承久遠的技藝和國學,走向沒落是必然。至於精修真正儒道之人,如今整個南唐國恐怕也超不過一巴掌。
現在的儒生習文,胸中裝的盡是些黃白之物,那些匡扶社稷,文死諫的儒義早被挖坑填埋於廢墟之中了。畢竟當今風貌如此,為之奈何。
丁勉的父親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而立之年便鬱鬱寡歡而逝,其母也在他父親去世半年之後,思念成疾,離他而去。
至此,整個丁家也只剩下了丁勉的叔父丁春來,以及丁勉這兩脈。
有道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這個叔父平素裡非但不幫襯於他,反而處處算計於他。
丁勉此次重傷昏迷,三間茅草房被燒了個精光,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他叔父所為,其目的便是為了圖謀丁勉父親留下來的那把尾部被燒黑的古琴。
此事,也是在丁勉進入翰林院任職之後,才得已知曉,只不過當時的丁春來官階比他高出了不止一籌,丁勉也只能忍氣吞聲,不敢舊事重提。
前世,在丁勉被李秋盈所救之後,丁春來一家好像人間蒸發了般不見了蹤跡。等丁勉再見他之時,丁春來已然成了南唐國的戶部尚書,而其也更名為了丁修儒。
丁修儒能有如此平坦官途,靠得便是那把尾部被燒黑的古琴,焦尾琴。
此琴乃天漢年間,蔡文姬當年所用的那把絕世名琴。
琴身取材於火鳳之木,琴弦則是用龍筋所勾布,若是落入五音不全之人手中,與一把燒火棍無異。
倘若被一位凝結出琴膽之人所得,那意義便不一樣了。
據說,當時的蔡文姬憑借這把焦尾琴,一曲滅了匈奴整整三十萬大軍,實乃一方逆天殺器。
丁修儒將此琴獻給了上代南唐國主李璟,李璟龍顏大悅,隨即封其為戶部員外郎,位列正七品,此後丁修儒的官路可謂是平步青雲。
李璟在太子李煜大婚之日,將之送給了當時的太子妃周娥皇。周娥皇紅顏薄命、香消玉殞之後,這把古琴便陪葬在了皇陵。
倘若不是丁勉在翰林院無意之中翻看到那本古籍《天漢奇寶錄》,他斷然不會鋌而走險夜闖皇陵,上一世的滅門慘案自然也不會發生。
因為這《天漢奇寶錄》中記載著補魂填魄之法的下落。
書曰 :
天竺有僧,名曰會。少時出家破紅塵,精佛典,涉天緯,北上建業言身教。世說三害,一曰馬陵山上鳳,二曰普陀河下蛟,三曰錦帆江上賊。
會聞之,赤腳驅山鳳,一葦擒蛟龍,擇棲木以龍筋繞之,鳳翎飾尾,遂成琴,曰鳳尾。後,枯坐江岸七日,琴演佛典,帆賊悔之,棄暗投明。
次年三月,會至洛陽,參禪白馬寺,佛法精湛震朝野。大儒蔡邕慕名拜訪會,佛儒相同謂之明哲,互引知己,相見恨晚。
會有感戰亂不止,藏《安般守意經》於琴,增與蔡邕,以待有緣人。經文有一法,小我舍利托寶法,可補識之缺失。
蔡邕得琴,送於愛女文姬。同年八月,魔王董卓亂綱,琴尾被燒,文姬痛惜,改“鳳”為“焦”,以托傷感之情……
丁勉雖為儒生,佛經之類也略有涉獵,而佛家的“識”,指得便是三魂七魄。
權衡再三之後,他決定在周娥皇頭七當天,夜探皇陵,將焦尾琴中的東西取出,也只有那天夜裡,守陵太監才不會當職。
或許是命運多磨難的緣故,在周娥皇的陵中,他碰到了丁修儒的長子,也就是丁勉的堂弟,丁恆。
這廝竟然也潛入了皇陵,欲褻瀆周娥皇的屍身,丁勉心中的憤怒之火頓時燃起,操起古琴與丁恆扭打在一起。
丁恆見色舉被發現,本就心生退意,將身子虛弱的丁勉一腳踹倒在地後,這廝倉惶而逃。
丁勉整理好周娥皇的遺容,又將琴中的東西取出後,便回到了家中挑燈閱經。
第二天,丁勉沒有去翰林院當職,而是托管家將辭折遞交到了吏部,理由便是身體突發隱疾,無力再入朝為官。
他心裡很清楚丁恆到底是什麽貨色,昨晚是他先聲奪人暫時鎮住了丁恆。
周娥皇在世之時,丁修儒一脈不敢找他的麻煩,畢竟一國之母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
可是周娥皇已經故去了,老丈人李東旭也已告老還鄉多年,丁修儒收拾他是遲早的事,因此他打算黃昏時分遣散仆人,帶著李秋盈退隱山林。
就在他將仆人聚集起來準備遣散眾人之時,一夥黑衣人從天而降,武藝之高,世屬罕見。
夫人李秋盈不敵賊人,被一劍封喉,其他幾人也慘遭賊人殺害。
丁勉胸部中了一刀之後,持刀之人才扯下面罩,是丁恆。
這廝氣焰囂張至極,並聲稱自己已經拜入了白雲觀祁山真君的門下,讓丁勉到了陰曹地府不要白費口舌,地府的李判是他師傅的至交好友,而祁山真君的身份是天官……
前世種種,恍若昨日,理了理有些凌亂的思緒,丁勉回過心神,既已重生,那麽這一世他定要做一個凌駕於眾生之上的天官。
“那個登徒子,你要是再敢盯著我看,我挖了你的眼!” 李秋盈不知何時又拔出了她那把三尺青鋒,在丁勉的眼前晃了晃,怒氣盡顯其臉。
對於他這位夫人的脾氣,丁勉已經見怪不怪了。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別看這會她拿著把寶劍胡亂比劃,那只不過是唬人的把戲。
她一生所殺之人皆是些草菅人命的亡命徒,像此時的丁勉,在她心中雖被列為登徒子行列,但還遠沒有達到她心中除暴安良的臨界點。
世間最遠的距離,莫過於我站在你面前,而你卻熟視無睹。
丁勉心中不由歎了口氣,這其中的心酸也只有他一人能夠體會。畢竟重生之事太過荒謬,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搞不好還會被人當成失心瘋。
丁勉暗暗壓下上前抱住佳人的衝動,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此時,在丁勉心中還壓著一塊巨石,一塊在前世幾乎壓得他筋骨寸斷的巨石。
他要趕在日落之前登臨寒山寺,因為那裡有兩件佛寶關乎到他補魂填魄的計劃。若能得之,往後余生則不必再受夢魘侵擾,甚至還能得一樁魚躍龍門的機緣。
念及此處,丁勉轉身向門外走去。
“哼…登徒子就是登徒子,連救命之恩也不道謝。” 李秋盈氣得小腳一跺,惡狠狠的瞪著丁勉的背影,說不出的氣憤。
李秋盈的性格,丁勉豈能不懂。
“遠處一紅娘,足有三寸金蓮長。為什麽這長?橫量…” 丁勉信手拈來,一句調侃的詞賦隨即脫口而出。
“嗯哼…登徒子,姑奶奶我今天非得活劈了你不可!” 身後傳來了李秋盈的怒吼聲。
丁勉嘴角微微上仰,他可不是什麽登徒子,上一世除了自己的夫人以及周娥皇之外,其它的女子在他心中無疑於紅粉骷髏,懶得“欣賞”!
既是自己前世的夫人,調戲一下又何妨?
“救命之恩,自當湧泉相報。 我娶你時,天女散花,玉石鋪階;我娶你時,天官抬轎,王公開道。記住,我定會八抬仙轎迎你過門!”
丁勉頭也不回地說道,這是他上一世對李秋盈的承諾,既然上天讓他重活一世,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兌現承諾。
“呸…好大的口風,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哼…姑奶奶我就等著你的八抬仙轎,到時你若不兌現承諾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此言一出,李秋盈才忽然意識到話風有些不對,“呀呸呸呸…誰要嫁給你這個登徒子!”
一抹紅雲飛速閃現在李秋盈的面頰,她不由伸出雙手捂住發燙的臉,輕聲細語道,“我這是怎麽了?難不成真喜歡上那個登徒子了?怎麽會呢?”
偷偷瞄了一眼丁勉遠去的背影,李秋盈迅速低下了腦袋,“人品極差,不過背影倒還有幾分英武之氣…”
寒山寺,我來了!
丁勉深吸了一口氣,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殘破的山神廟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