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傷口作了應急處理,血勉強止住,然而那刀上的毒卻毫無疑問滲進了身體,祁慕寒的視野越來越模糊。
張將軍將他扶到土包旁,提起地上的戰矛,衝出去清了一波附近的敵軍,將戰馬拉了過來,一迭聲催促他上馬。
祁慕寒咬了咬牙,以刀支起身體,勉力站起來,分辨了一下戰局:敵方佔據上風位置,步兵見鋒插針,弓箭手順風攻擊,己方可活動的范圍被逐漸壓縮,又再倒下了一批士兵,在這種情況下,突圍已是不可能。
如果剛才張將軍聽他一言,先行上馬,尚有可能突圍回城,向陳將軍報訊,則未必不能挽回戰局。至於拉馬丹的軍隊.
他出城前就已派親衛前去報訊,讓拉馬丹不必入巴爾庫城,直接繞道前來孤石山。他算了一下時間,早在一刻鍾以前,拉馬丹的軍隊就該到了,但居然全不見蹤影,這其中莫非出了什麽岔子?
便在此時,山頂忽然傳來會闃人的尖嘯,祁慕寒心中一凜——這是要集中發射弓箭的信號。他與會闃人戰了這麽久,終於聽得出他們在風沙遍地的特殊地貌中,就是通過這類發聲方法來相互溝通的。
看來會闃人已經發現他們的藏身地點了。
來不及和張將軍解釋,他忍著疼痛,將一個會闃人的屍體拖動到土包後方,又示意張將軍將馬匹牽過來。
張將軍將馬牽到土包後,見祁慕寒已滑倒在地上,肩上剛包扎好的傷口再度崩裂,半邊盔甲全是血。
“殿下!”張將軍焦慮萬分。
祁慕寒自己知道身體內是個什麽情況:那毒的毒性之猛,他已從商將軍的死中判斷出來,當中刀的那一刻,他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很快他又發現了……情況或許比死還要更痛苦。
他體內被那兩顆藥丸壓製了許久的蕁刺毒,又蠢蠢欲動的抬頭了,心臟猶如重錘,右臂劇痛,視野模糊,血液像在沸騰,腦殼如斧鑿入髓。
他被蕁刺毒折磨多年,尋常毒物已經要不了他的命,卻會引發他體內的蕁刺毒發,這些藏在他血液深處的魔鬼,平時都在沉睡,一旦嗅到同類氣息,就興奮著叫囂著醒來。
看著虛弱的祁慕寒,張將軍心急如焚。
飛箭如雨下,在遮天蔽日的風沙之中,這些箭像長了眼睛似的,就集中在他們附近的這一片。
“把我的盔.甲脫下來。”祁慕寒吸著氣,“給那個會闃人穿上……把馬放……出去。”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連脫盔甲的力氣都沒有了。
張將軍依言照辦,讓馬匹拖著那會闃人的屍體,在沙塵中奔跑,那馬本是祁慕寒所用的戰馬,生性極烈,仿佛知道主人現在深陷險境,在風沙中左衝右突,吸引了大部分的箭矢。
祁慕寒眼睛不能對焦,眸中有墨色在洇散,箭從頭頂、兩側飛過,這藏身的小土包,只能勉強容納他與張將軍兩人,一旦敵人發現這馬上的不是本人,這座小土包就失效了。
張將軍打落了三支從身側飛來的箭矢,抽空看了一眼祁慕寒,只見他的眼神越來越渙散,心下焦慮到極點。
"嗖嗖"數聲,又有十余支箭往這裡飛來,看來敵人已經發現端倪,開始向這裡包圍而來,此時己方士兵已經盡數被衝散,救援也來不及,張將軍脫下自己盔甲,噙著熱淚給祁慕寒披上:“殿下,再支撐一會。”
他想衝出去,能殺幾個是幾個。
戰馬嘶鳴,廝殺聲不停,祁慕寒體內兩種毒素在撕扯,頭腦中仿佛有兩頭惡魔在這寸土之地爭戰,把他的思憶一下子擠出去好遠好遠.
……
“這招又用錯了!”
“唰”的一下,一條軟藤抽在他的腿上,蘇冕冷冰冰地說:“這一招如果用不對,你這三天都別想吃飯,給我餓著。”
祁慕寒已經是半大的孩子,劍眉入鬢、星眸如仙,舉手投足之間,竟極具他父皇的神采,如今江東已經被祁國人佔據了全境,四處搜捕前朝的余孽,蘇冕擔心他被祁國人發現,將他藏在一處山谷中。
山谷周圍種滿了蕁刺生南星,這種植物既是草藥,也是劇毒。
如果有人不小心誤入這山谷,隻消被蕁刺劃破一點皮膚,當下可能沒事,然而不出一刻鍾,這人的皮膚就會從傷口開始皸裂、接著心臟猶如重錘,頭腦有如被撕裂,再不加以處理,甚至會產生幻覺,最後七竅流血,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死去。
這片蕁刺地裡盡是累累白骨,全是經年累月下來,有心或無意走入谷中的人。
這處天然的屏障,保障了祁慕寒的安全,也成了他無聊時的“覓寶地”,因這些骷髏身上,往往有些死人生前佩戴的飾物、武器等等。
這一天祁慕寒在習武中用錯了招式,又是被蘇冕一鞭抽下來,他是被毒打慣了,硬熬了幾鞭以後,蘇冕勒令他餓肚子三天,便閉關去了。
蘇冕每過一段時間,必會閉關,祁慕寒不知道他閉關時具體是在幹嘛,隻知他成天板著臉,唯獨出關那一刻,會見到他有那一刹的微笑,仿佛剛從太虛神遊回來。
這一次蘇冕又要閉關了,祁慕寒直等到那道石門完全落下,便一躍而起,往那片蕁刺地裡去尋寶。
他不知道這一次,遇到的將會是他一生的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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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陰雲密布。
蘇炙夜站在城外的密林中,抱著他的劍,抬頭看陽光一點點被烏雲遮蔽,不知道多久會落下雨來。
太久了,久到他忘記了上一次如此難過是在什麽時候。
原來人最難過的,不是真的失去什麽的時候,而是知道自己即將要失去什麽的時候。
他從懷裡取出一張泛黃的紙,這紙上畫著一隻大王八,這王八的腦袋就是他蘇炙夜的腦袋。那天他與祁慕寒打了一架,祁慕寒誆他說這畫已經撕掉了,其實還在他的書房裡,像珍品一樣藏著,就夾在他常看的兵書裡。
小時候的他就是不待見祁慕寒,可等真的尋不著他,他就哪兒都不舒服;待見到他了,又少不得與他拌幾句嘴。
他靜靜地看著這幅畫,直等到夕陽西下,落霞滿天。
一個戴著青木面具的人從樹林那面走出來,每一步都飄逸無比,走到他的面前,兩人互相凝視了一番。
“閣下既肯來相見,何必還如此覆面?”蘇炙夜將那副畫放入懷內,冷冷地說。
“樣貌很重要麽?”青木面具者淡淡一笑,“你怎麽知道這面具後,就一定是我本人?”
“很好。”蘇炙夜冷道,“說吧,你約我來,有什麽事?”
青木面具者負手看了他半天,歪了歪腦袋:“談個合作?”
蘇炙夜饒有興致地笑了,突然拔劍出鞘,一劍破空,直指他的咽喉,劍尖上挑,將這面具輕飄飄地劃掉。
面具底下,露出一張清秀的臉,微笑著看他。
蘇炙夜的劍緩緩地垂下。
這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個長得很美的女人。
蘇炙夜眯了眯眼,他的瞳孔很黑,像靈魂深處透出某種與生俱來的黑暗,毒蛇一般打量眼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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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的祁慕寒仍是陷於意識半昏迷的狀態,思憶將他帶回了那一天,那個命運的轉折點……
小小的祁慕寒在蕁刺地裡尋了半天,沒有找到什麽“寶物”。
大概這附近都搜索得差不多了吧?祁慕寒失望而歸,余光忽瞥見蕁刺叢中有道紅光在閃。
他走過去,戴著皮手套的手小心地撥開蕁刺叢——是一塊紅色的玉佩,裡面的水頭如雲蒸霧繞,顯然是一塊罕見的寶玉。
這玉連著一段紅色的繩,延伸進旁邊的蕁刺叢中,祁慕寒撥開蕁刺叢,就見到一個無法動彈的孩子,還有他那張稚氣的小臉。
這孩子看起來,比他還要小些,皮膚顏色略深,一雙瞳孔很黑,像靈魂深處透出的黑暗,毒蛇一般打量著他。
他嚇得差點一屁股坐進蕁刺叢中,倒不是被這雙眼睛嚇的,而是被他的五官——那五官幾乎與自己如出一轍,就像自己在照鏡子一般,如果不是對方的膚色略深,他會疑心自己死了,靈魂出竅看到自己的肉身。
“你你是什麽人?”祁慕寒嘴唇哆嗦。
這孩子無法動彈,眼神發狠地盯著他,祁慕寒再度打量他,才發現他的腿角度不太對,他與蘇冕大致學過點醫術,看出他是骨折了。
他抬頭看向上方,這裡是山谷,上面是懸崖,中間彌漫著一層經年不散的霧,這孩子別是從上面摔下來了吧?
這都沒死?!命真大!
還沒等他發問,這孩子忽然痛苦地呻吟起來,祁慕寒一看,他全身都被蕁刺生南星的刺刺了個透,血滲出的倒不多,但是這綠色的汁液一旦滲進血液裡,他就必死無疑了。
他小心翼翼的、一點點將他從蕁刺叢中挪出,對他說:“.你別動!這植物有毒!我背你去找師父。”
他費盡千辛萬苦,將這孩子背回了棲身的草屋,回頭就跑去那石洞口,掄起拳頭錘石門:“師父!師父!”
石門發出沉重的聲響,蘇冕出現在門口,這次沒有任何笑意,暴怒地看著他。
祁慕寒顧不得那麽多,拉著他的手就往草屋裡走。
這草屋的床榻上,躺著那個孩子。
蘇冕冷聲:“丟出去!”
轉身就走。
祁慕寒跪下,抱著蘇冕的腿,求他救他。
蘇冕終是走過去,看了一眼,隻這一眼,他完全震住了。
他盯著這孩子的臉龐和他身上的紅色玉佩,目光久久不能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