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一片狼藉,推倒的桌子,傾倒的酒壺和飯菜,百官狼狽不堪,在短短數息之內見了偽裝成西涼人的亂賊、意圖刺殺皇上又被救走的刺客,驚的驚、懵的懵,此刻竟無一人出來說話。
天子之怒,第一個先針對的是祁慕寒,也沒有人敢輕易站出來發聲。
主理追月宴的是熠王,下令不留活口的是熠王,輕輕松松救下皇帝的也是熠王,無辜被殺死的卻是寧王黨。
這其中厲害關系,誰還敢諫?
祁成皇沒有理會祁晟與祁玉騫,隻盯著祁慕寒:“你還有什麽可說?”
祁慕寒走到祁成皇面前,拉起自己的手袖,向祁成皇展示自己的右手,“父皇,這些事情絕不是兒臣做的。”
祁慕寒右手的手背上,赫然插著一根針,針體漆黑,以針為中心的一大片皮膚寸寸開裂,成了焦炭般的顏色,一縷黑色的線順著血管極其緩慢地向上蔓延,觸目驚心。
這種傷勢似曾相識……
在最混亂的當口都沒有慌張的祁成皇,看見這傷,幾乎沒站住,原地晃了一下,倉皇道:“你是何時中的這根針!”
他向場中厲聲疾喊:“傅太醫呢?傅太醫何在!”
前方回廊處,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人,“臣、臣在。”
傅太醫在變故發生前,還在為公孫薇診治,後來場上情況一度不妙,他找地方龜縮了起來。
傅太醫狼狽地跑上高台,看了看祁慕寒的傷口,更是狼狽了,低頭不敢看祁成皇,“回、回陛下,殿下中的毒,看表症,正、正是蕁刺生南星的毒……”
“馬上給熠王治療!”祁成皇怒吼:“如果我皇兒有什麽事,朕斬了你們!”
場上百官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過來,祁成皇並沒有真的懷疑熠王殿下,真正到了熠王生死的時刻,祁成皇還是極為緊張!
官員開始竊竊私語,有討論皇帝態度的,有猜測幕後凶手的,有的人則不明白蕁刺生南星是個什麽東西,低聲求科普。
有人便低聲回:“五年前熠王殿下病發,據說不是病,就是這種毒。”
“這到底是個什麽毒?”
“這是天下劇毒,當年陛下征戰江東,其中一戰铩羽而歸,就是因為這種毒…..不過這毒已然絕跡很久。”
“嘖,那這毒是怎麽來的?誰敢給殿下下毒?”
“不清楚。”
祁慕寒額頭沁出黃豆般的汗珠,也不知道暗自堅持了多久,道:“父皇不必擔心,我體內本就有這種毒素,這根針浸過的毒液不多,我尚可堅持。”
蘇炙夜忽然向皇帝行禮道:“陛下,可否讓我看看殿下的傷?”
他甚至還不等祁成皇回話,便向祁慕寒走去,斂目看了看他的傷勢,迅速點了他手臂上幾道穴位,極為小心地用食指與中指捏出那根針。
祁成皇馬上命人端上一鋪著潔白綢緞的玉碟,蘇炙夜便將針置於綢緞上,針尖細黑,上面還混著祁慕寒的血。
蘇炙夜用極低的聲音問道:“你沒事吧?”
祁慕寒小幅度地點了點頭,“還可堅持。”
其實他的頭痛得厲害,裡面像有幾十個捏著錘子的小人,四處遊走敲打,體內本就有這種毒素,再中了一針,將他的舊傷勾起。
他也很清楚,他保持意識清醒的時間,不多了。蕁刺之毒,會延遲發作,越到後面,痛苦會隨著時間加速度疊加。
他余光掃了一眼場中,斜倚著柱子,昏迷不醒的公孫薇——只要她還在,還無恙,他就一定能堅持。
他轉向祁成皇:“父皇,方才那名刺客,是同時用匕首與針同時行刺的。”
他走到方才刺客的位置演示了一番——當時那刺客持匕首刺向祁成皇時,祁慕寒右手持劍逼退那刺客,那刺客後退時因為要閃避祁慕寒的劍,那一針射出之際,偏了準頭,射中了祁慕寒握劍的手。
祁玉騫對祁成皇道:“父皇,三弟絕不是幕後主使者。你也知道……這毒發作的時候,他有多痛苦。”
祁成皇微微歎了一口氣,他如何能不知道?五年前祁慕寒那個樣子,全身肌膚開裂,痛得在床上打滾,卻硬是忍著不吭一聲,這麽半大的一個孩子,還是宋貴妃當年留下的,他如何不心疼?
他方才借機對祁慕寒發怒,其實也是在挑出這件事的疑點,他相信祁慕寒一定會有一番讓祁晟閉嘴的解釋,他果然沒有失望。
於是他緩緩地對祁慕寒道:“那麽你為何下令當場射殺這些人?”
祁慕寒對祁成皇道:“這一點兒臣已有猜測,也想驗證一番。請父皇派人查驗這些人的口腔。”
祁成皇向場內道:“齊佳、公孫鏡,你們二人上去查看一下。”
場上沒有仵作,齊佳和公孫鏡應諾了聲,隨機點了幾名侍衛,端上白布,就地取材,尋了幾雙乾淨的筷子,各自查看起場上的屍首。
祁成皇重新坐下,面對滿是鮮血,滿地禁軍屍體,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百官內心不禁暗暗佩服起他的魄力——大概這就是為什麽這名帝王能擊敗宋國、為什麽到現在太后極力扶持祁晟,卻還沒有架空他的原因。
約莫一盞茶功夫後,齊佳將一塊白布呈上,解釋道:“這些屍首舌頭下,都藏著這樣黑色的藥丸。”
祁慕寒躬身對祁成皇道:“這說明這些人都是死士,如果被生擒,第一時間一定會吞下藥丸,馬上毒發。兒臣之所以令人快速射殺,是阻止這些人吞下毒藥,留存證據。”
祁玉騫道:“這便是了,我就說三弟絕不會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說不留活口的。這些人既然是死士,那便是逮捕了也無用,他們早已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不會被擒下的。”
祁晟卻沉吟道:“但三弟你是怎麽知道的?便就算是擒下了這些人,他們吞下了毒藥又如何?要這證據何用?”
祁慕寒笑了一下,看向祁玉騫,祁玉騫微笑道:“皇兄恐怕是極少聽過‘毒’這一類的事物,話說天下之毒物五花八門,有些毒能立時致命,有些毒延遲發作,而更有些毒,一吞下去,能極好地與血液混合,仵作也驗不出是什麽毒。”
祁慕寒道:“不錯。幕後主使最初的計劃,應該是讓這些人事敗以後,馬上吞下藥丸,然後假意用兵器自盡的。”
他也很清楚這幕後主使就是祁晟,祁晟自己也心知肚明——這些毒丸正是蘇豫準備的,他還有用得著蘇豫的地方,並不想他曝露,方才刺殺皇帝一事,不過就是個幌子,他算準蘇豫能夠全身而退。
但他也沒想到蘇豫竟然自暴自棄,幸好他另外一名手下將他救走。
祁成皇忽然問祁玉騫:“朕記得江東蘇陽暖玉,蘇家的兄弟裡,是不是有一位很擅長毒?”
祁玉騫長期駐扎江東,回道:“正是,蘇赫與蘇冕兩兄弟裡,蘇赫擅長毒與藥。”
祁成皇沉吟:“那麽這事,難不成背後又是江東勢力?”
此時,一名侍衛匆匆趕上高台,是派去尋找西涼人的侍衛回來了。
這名侍衛跪在地上,向祁慕寒稟報:“已找到西涼使團一眾人,果如殿下所言,他們都被綁在園林的偏僻處;現場還有幾名太醫,也一並被綁著。屬下已經全數解救了他們,按照殿下的吩咐,先將他們安置在偏殿了。”
這事已然清楚,這群亂賊正是用人皮/面具喬裝成了這些人的模樣,然後將正主綁了起來,倒也未取他們性命,看起來這場行刺針對的是只是皇室。
祁慕寒點了點頭,身子搖搖欲墜,頭越來越痛,如果再沒有玉嫵顏的行針,恐怕要撐不住了。
祁玉騫對祁成皇低聲道:“父皇,三弟中了毒,先暫時將這事擱一擱,且回汴京了再說。”
他回身攙扶祁慕寒,祁慕寒朝他勉力笑了笑,嘴角沁下一縷血,他迅速地用袖子一擦,沒能瞞過祁成皇的眼睛。
祁成皇急聲道:“起駕,回宮,傅太醫隨朕一起到皇兒的殿中。”
傅太醫應了聲,陪在龍輦後。
祁慕寒重心倚在祁玉騫身上,對祁玉騫及祁成皇道:“這場上的幾十具屍體,運回京城後,一定要著人看好。”
祁玉騫都快擔心死這弟弟了,對他說:“放心吧,二哥一定派人看好,到時候,定能徹查清楚這些人的身份。”
祁慕寒點點頭,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完全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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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追月宴,就在這一片混亂中結束,朝廷官員死了八個,禁軍折損了十余個,亂賊盡數全誅殺,僅有兩名莫名其妙地逃脫了。
萬幸的是,皇室諸人都安然無恙,傷得最重的,反而是祁慕寒。
這一劫,當真是他命中的劫,他計劃的一切,全部都產生了變數——
他沒有如願求成與公孫薇的婚旨,公孫薇反而一身是傷;他想到了祁晟會生事,可沒想到竟會做到這個地步,那一針更是妥妥的天下至毒,如果當時射中的是祁成皇,那麽祁成皇必定扛不過十天。
他從小就中了這種蕁刺生南星的毒,長期以來的治療使他的身體有了些許抵抗力,如今再加上這一根毒針,是要不了他的命,只是讓他痛!
徹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