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忽然響起一道渾厚的聲音:“皇祖母還年輕著呢,哪裡就老了?”
太后一聽這聲音,喜得眉毛都彎了,往門口一看,正是他的大孫兒,寧王祁晟來看她了。
她端正形容,笑著說:“晟兒啊,怎麽今兒想起進宮來看哀家了?”一邊低頭呵斥婢女:“混帳東西,還不趕緊收拾好了滾出去。”
小宮女手腳抖抖索索地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差不多是連滾帶爬離去的。
太后招呼祁晟坐在榻上,又吩咐另外一名大宮女去廚房端來新茶並糕點,待茶點都上好,她屏退眾人,才開口對祁晟道:“柰城那邊一切都好?”
祁晟點頭道:“一切都好,這次回京敘職,剛好也碰上了追月節,孫兒可以晚些回去。”
太后喜道:“是你父皇同意的?看來他如今也想通嘍,還是你這個大兒子最靠得住!”
祁晟微笑道:“皇祖母說笑了,是孫兒自作主張留的,我們幾個人,在父皇眼中都是一個樣的,父皇並沒有偏袒誰。”
他說的是祁成皇一碗水端得很平,公正無私,但言下之意,是明顯地告訴太后:他在祁成皇眼中,並沒有拔高一寸,也沒有得到他的另眼相看。
太后的臉色有點不好看,安慰他道:“自古立嫡先立長,你父皇遲早能想得明白這個道理。”
她拍了拍祁晟的手,目光落在某個角落裡,斬釘截鐵地說:“若他就是不明白,哀家也會讓他明白!”
眼見自己的兒子與自己越加生分,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祁晟的身上。祁晟的母親——已故的皇后,是自己家族的人,祁晟有著來自她們家族最強大的支持。
祁晟低調地謙虛著:“皇祖母言重了,一切要以和氣為好,皇祖母切莫因為孫兒,而與父皇起了衝突。”
太后品了一口茶,沉吟著說:“聽說你回京也有好些天了,怎麽這個時候才來探望哀家?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難題?”
祁晟拂了拂袖子,說:“上次刺殺三弟那事,還沒個著落,這事沒解決,追月節上,父皇面子上也不好看;孫兒這邊也在加緊處理。”
太后捧著茶盞,陷入深思,面上表情有些細微的改變,祁晟察言觀色說:“三弟這次也受了不少苦,上次因為刺客的事情,他驚得病了好些天。”
太后冷笑了一下,心中想起殿上跳舞的那名窈窕女子,那種孤傲眼光,於是放下茶盞,低低地對祁晟說:“你那三弟不是池中之物,你莫要小看了他。”
祁晟躬身答道:“孫兒愚鈍,一切聽祖母教誨。”
太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喜愛這名孫子的其中一點,便是他足夠聽話。祁晟早一天登基,她還能當上個叱吒朝野的太皇太后。
太后稍稍坐直身子,問:“聽說熠王曾到公孫府退了那樁婚事?他與公孫鏡的女兒之間,關系怎麽樣?”
祁晟沒想到太后先提起了這樁看起來並不重要的舊事,說道:“熠王確實是去退婚了,但孫兒那日在早朝後,曾試探過他的口風,聽他的意思,也不是完全對薇兒無意,乃是薇兒對他沒有這個意思。”
他想到那天,祁慕寒對他說,公孫薇打了他一巴掌,那眼神和語氣,聽起來並不像是撒謊。
太后點點頭:“如此更好。公孫鏡頗得皇帝的器重,又是你的小舅子,讓他與你三弟結姻,對你沒什麽好處。反而哀家這些天倒是聽到一個好消息。”
祁晟趕緊問:“是什麽消息?”
太后沉沉地笑了,眼角的皺紋深了幾道,“這次的西涼使臣團,有國舅拉馬丹,和那名小公主烏羅。”
祁晟恍然道:“皇祖母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想促成三弟與烏羅公主的婚事?”
太后品了品茶,說:“晟兒難道不這麽認為?”
祁晟沉吟道:“不瞞皇祖母,孫兒起初也是這樣想的。但一來烏羅公主當年還小,心悅三弟之事,放如今未必作得了真。二來,西涼雖然是個附屬小國,但畢竟軍餉齊備,三弟若娶了西涼公主,等於如虎添翼,這對我們有何好處?”
太后聞言,笑了半晌,才說:“此言差了。你聽我與你分析分析——熠王論年資輩分,比不上你與繕王,手中更無兵權,他只有一項優勢,是你們沒有的。”
她呷了口茶,悠悠道:“祁慕寒有一半江東宋氏的血統,故此他在江東人心目中聲望極高;如果祁慕寒登基,對他們來說,無異於復國。”
祁晟擔憂地說:“正是如此。”
太后說:“但江東人也最是排斥外族。如果他娶了一名西涼的異域公主,反而能削弱江東百姓對他的認同感。”
祁晟沉吟道:“比起娶薇兒,他娶烏羅公主的話,確實對我們有利得多。只是父皇那邊——”
太后又是大笑著搖頭,頭上的朱釵叮咚作響,“所以說晟兒,你還是不了解其中的情況,你父皇反倒是這裡面最容易同意這門親事的。”
祁晟趕緊道:“怎麽說?”
太后:“皇帝一貫有意締結與西涼良好的關系,聯姻是最優的做法。現在年歲適合娶親的皇子止有三人,你早已有妻室,便不必說了;你二弟祁玉騫坐鎮在江東,一貫對江東有震懾作用,皇帝不會輕易動他;只有你三弟祁慕寒,是最適合的。”
祁晟一拍大腿:“妙啊。”
寧王、太后、皇帝,這三方這一次有意無意地形成了統一看法,難能可貴。
太后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寧王大口喝著茶,兩名惡人正在幕後替祁慕寒策劃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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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慕寒送完公孫薇回府以後,也回到了自己府中,還沒有來得及喝上一口熱茶,一名王府侍衛就腳步匆匆地尋來了,他心中頓有不好的預感。
“殿下,烏羅公主、拉馬丹的車隊飛鴿傳來消息,還有兩個時辰便會到驛館,宮裡有旨,傳你到驛館先行接風。”侍衛低頭稟報。
祁慕寒眉頭一皺,“怎麽來得這麽快?”
他原意是這旨意怎麽來得那麽快,侍衛卻理解錯了意思,答道:“西涼駿馬腳程一向快,今日估計是快馬加鞭,便提前一日到了。”
祁慕寒沒解釋什麽,隻揮了揮手:“知道了,下去吧。”
侍衛一退下,他就在原地徘徊,沉思起來,不管是烏羅,還是宮裡的旨意,都比他想象中來得快,想到這裡,心裡又禁不住冷笑了一下,說是旨意,這十有八九,又是太后的心思。
他沉思片刻,到後廚翻出了一壺酒,往後院走去,經過幾道回廊,站在院子裡喊道:“炙夜!”
門吱呀一聲開了,蘇炙夜伸出半張臉,“沒空!”
正要一把關上門,祁慕寒一把撐住門,笑眯眯地道:“出來喝酒,我有話問你。”
蘇炙夜看了他片刻,隨他走到院子裡,往石桌旁一坐:“問什麽?”
祁慕寒打開壺蓋,往酒杯上滿上了一杯,問道:“你前些日子,去見過商墨雲?”
蘇炙夜接過酒,仰頭一飲而盡:“是。”
祁慕寒道:“你喜歡她?”
蘇炙夜嘴角微翹,冷漠地說:“說不上喜歡,卻也不討厭。”
祁慕寒再給他斟滿:“你從江東來時,雖說是師父交待你來輔佐我,但是我待你如何,你心中也有數。”
蘇炙夜哂笑了一下:“我待你如何,你自己也有數。”
祁慕寒細細地看著他:“你何苦去誆那商墨雲,你不知道她對你情根深種?”
蘇炙夜緊緊捏住酒杯,骨節發白:“那便如何?總比你婆婆媽媽的,下不了決心要好。”
祁慕寒雙手一攤:“此話怎講?”
蘇炙夜:“你喜歡公孫薇,卻遲遲不向皇帝求旨。那邊還想利用商將軍,怕直接拒絕了娶商墨雲,他便會倒向寧王!”
“你誤會了。”
“啪”地一下,蘇炙夜將酒杯重重往桌面一扣,“公孫薇為你擋了那一劍,差點命都沒了,你就這麽對她?”
祁慕寒凝視著他,良久,笑了一下:“你喜歡薇兒。”
蘇炙夜:“沒有。”
祁慕寒:“既然沒有,你何必急著娶商墨雲?你想斷了我這個念頭,安心去娶薇兒,是不是?”
蘇炙夜不說話。
祁慕寒說:“今日我見過商小姐,她想見你一面,你自己想個清楚明白,別無端給了別人希望,卻誤了人家一輩子。”
他站起身來,低頭凝視他道:“有些事情,不可衝動去行。”
他拂袖離去,話已帶到,只是不肯定蘇炙夜能不能聽得進去。
蘇炙夜身子穩重得像個風中的雕像,一隻手卻直接拿起了整個酒壺,仰頭就喝,幾滴酒水順著脖項流下來,浸入領子。
酒很快就喝光了,直到最後幾滴也倒不出來,他隨手將酒壺一扔,提了自己的劍,翻身躍上屋頂,融入外間茫茫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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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下,有些人著實是不好受,比如此刻的商將軍,正是如坐針氈,內心煎熬無比。
他知道一些秘密,這些秘密,若公開出去,足以攪得滿朝風雨。
當年他率軍平定江東,屠殺無數江東臣民,這份無上的軍功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不管祁成皇給他多大的殊榮,一份不安感卻隨著年月漸增。
隨著他平定江東的中軍,對他誓死效忠,這份軍權本是一份巨大的認可,然而同樣也招致祁成皇對他的猜忌,他派自己的二兒子——繕王祁玉騫,親自領兵坐鎮江東,便是其中一個體現。
而他在三年前,手握了另外一個秘密,使他在左右權衡之下,倒向了祁慕寒,他行這一步,完全是為了保全整個商將軍府,保存商墨雲。
然而商墨雲不懂,他也不能指望她現在就懂。
他苦笑了一陣,忽走到書房裡,提筆寫了一封信,交給一名心腹:“去幫我跑一趟公孫府,將這封信私下交給公孫小姐。記得是私下,別讓公孫大人發現了。”
心腹應允而去。